不是往事
廖清山
郭秀雄把他通過博士論文的消息傳達給他媽媽時,並沒有期待她會表示要到美國來參加他的學位授與典禮。甚至於透露這消息,也是在有可無不可,不經意當中,在信裡面輕輕隨筆一帶,一點也沒有把它看得那麼重要。
事實上,他的生活一向平淡無奇,沒有所謂高潮低潮,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快樂不快樂的問題。凡事簡單,見怪不怪,遇奇不奇。尤其是對於和他本身有關,任何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往往刻意避開不肯張揚。活著就活著吧!但他就是不希望別人會去注意他的存在。
存在,對於某些人是如登春台,一切都是那麼稱心如意;對於另外的一些人,卻是如坐針氈,時時都會感到芒刺在背,痛苦不堪。然而在他,這一些都是無緣的,因為他根本不會在意。他想要的很簡單,只要得到起碼的平靜,他便心滿意足。
因此,當他接到他媽媽的來信,告訴他,她很想到美國來一趟時,感到非常意外。他實在不願意在國外和她見面,尤其是這時候,尤其是在這種情景之下。然而,他也不曾設法阻止──他是連試都不想試的。凡事聽天由命,得過且過吧!反正該來的總是會來,擋也擋不了,怎麼婉拒都是無濟於事。
可是一旦來了,他卻又感到通身百般不自在。幾年不見,他發現他媽媽變得非常蒼老,頭髮灰白,滿臉皺紋。心裡微微一震,遽然間竟找不到一句話好說。也許,他本來就不想說什麼話。
他一直覺得和媽媽之間,矗立著一道強韌的高牆。翻是翻不過去,移又移動不了,想溝通,實在太難,簡直難以登天。好幾次,他嚐試各種方法,蓄意要把這一道堅牆厚壁摧毀,她卻抵死牢牢撐住,不讓它倒下來。甚至在發現牆腳被挖掉時,馬上又以更大更硬的石頭鐵塊填補。任憑他哀求咒罵,她完全沒有軟化,不肯軟化。
上幼稚園時,他媽媽在那裡當保母,每天兩人進進出出,形影不離,他的確也曾有過一份滿足。也許,那是他畢生最快樂的時光,事後回想起來,卻又讓他懷疑那段經歷,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不過,是真的又怎麼樣?過去已經過去,追也追不回來,何況他根本不想去追。
後來年紀漸長,偶爾看到別的小朋友,除了媽媽以外,還有爸爸會來接他們回家,帶他們到安平運河划船,上撒卡里巴去吃米糕、鼎邊趖。他很羨慕,問他媽媽,為什麼他沒有爸爸?他媽媽總是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說,死了!很快就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在他那種稚齡,死亡並沒有太深的意義。他對「死」的瞭解,只是一個和「沒有」的同字語。因此,對於沒有爸爸這樁事實,他雖然覺得有點失望,可也沒有完全記掛在心。──當然,他是希望有個大男人在家的。起碼,可以讓他當馬騎;可以把他抬到石砌的圍牆上,讓他坐在那裡,靜靜的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群牛羊等。有機會,更可以爬高一點,觸摸瑰麗的雨後彩虹,乘便騰雲駕霧,到處遨遊。那種生活不知多爽,多愜意!因此,他好幾次天真的要求他媽媽,好歹替他找個爸爸,而且還要長得高高壯壯,臂膀有力的,像爸爸那樣的人。
他媽媽最初一聽到這種要求,都會忍俊不禁。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兒子竟然塑造出一個父親的形像。但是慢慢的,她的臉上出現一層暗影,幽幽地說:
「像你爸爸那麼了不起的人,我那裡去找?」
這句話對於郭秀雄仍然稍嫌深奧。根據他小腦袋的意會,在他開口吵著要玩具時,他媽媽總是皺著眉頭告訴他,家裡沒有錢,買不起,等到他長大,自己賺多一點錢,他要買多少就可以買多少。後來在別的地方,看到樣子類似,價錢卻便宜許多的玩具,她卻買來讓他高興。他便自忖爸爸既然是那麼偉大,那麼了不起,隨便是找不到的。就是找到了,價錢恐怕也貴得不像話,媽媽一時也買不起。只好將希望寄託來日,深深地許下心願,告訴他媽媽,自然也告訴他自己:
「等我長大,一定賺夠很多錢,買個最好的爸爸回來。」
聽到這麼說,他媽媽緊緊地摟住他,沒有來由地開始抽抽噎噎,眼淚跟著淌流不止。
他慌張了,小嘴透著顫巍巍的聲息,一再問他媽媽:
「是不是我講錯話了?」
這時候,只看到他媽媽不斷地搖頭,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更加發著呆,楞著頭,發誓他絕對沒有惡意,他絕對不敢說一句話,叫媽媽不高興。
「你沒有錯!你沒有錯!」
他媽媽嘴裡儘管這麼說著,想要安慰他,但一直沒有向他解釋,究竟為了什麼,她會突然哭泣。
後來他發現,只要他提到「爸爸」,他媽媽都會有強烈的反應,有時斬釘截鐵的叫他別再說下去,有時乾脆抱頭痛哭,而且哭個不停。此後他在媽媽面前講話,總要小心提防,尤其是不敢碰到「爸爸」兩個字,深怕不小心講錯了話,刺傷他媽媽,又惹她難過流淚。
他媽媽注意到他的敏感和沉默,有時也想法逗他,要他笑,他卻如同驚弓之鳥,反而藉故避開。令她一時感到孤獨徬徨,不知如何是好。
他漸漸覺得和媽媽之間,深深地挖空了一道大鴻溝,而且距離愈來愈大,他不敢讓她走過來,也不想自己跨過去。但,失去關愛是不好受的。也許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突然就把小朋友正要放進嘴裡的餅乾搶過來,往地下一扔,使力踩碎;一看到小女生擦身而過,無緣無故就拉住人家的頭髮,害得那小女生哇哇大叫。他媽媽把他捉過來,狠狠地打了他的手心,他感到一陣皮肉之痛,心底裡卻有莫名的快意。
以往媽媽明明說,那不是他的錯。她卻老是無端就生氣傷心,把他推開遠遠的,讓他感到孤苦伶仃。如今他真的犯了錯誤,受點懲罰,他反而覺得媽媽心目中,還有他這個小孩子。惹是生非竟然這麼有趣,挨打招罵全都覺得無所謂了!
唸小學不久,有個小孩子在玩檢球遊戲時爭不過他,突然罵他「小雜種」,旁邊的幾個小孩子也跟著起哄。他一時生氣,把開口罵人的小孩子推倒在地,又打又踢。後來老師把他拉開,他還是不肯放那小孩子干休。
被學校送回家以後,他只說:「我不再到學校了!」然後別過臉,連他媽媽都不正眼看一下。恨意是相當深厚的,他瞧誰都不對勁。
嘟著嘴,他嚷道:
「他還罵妳!」
他媽媽怔了一下,很快又淡化驟然變化的感情,婉言相勸:
「只要我們沒有做出什麼虧心事,別人的笑罵,就由他去。」
這句話,連她都不曾意識到原本是說來給自己聽的。秀雄自然就更不會明白,說出這話的媽媽,心情有多沉重,多辛酸。
「他還罵妳『不要臉』!」
他加了一句話,想要控訴那小孩子,讓他的媽媽理解他,和他站在一起,甚至能夠出面譴責那小孩子。他覺得那小孩子是太胡鬧了!
她卻只是露著一臉苦笑,搖搖頭說:
「一個小孩子,他能懂什麼?──就忘了吧!明天還是回到學校去,唸好書,做個成功的人。別人就不會瞧不起我們,更不敢欺負我們!」
他媽媽抑住傷痕累累的委屈,把希望一股腦兒轉注到秀雄頭上,要他不看過去,只待來日。
小孩子的使命感僅是稀稀薄薄的,完全沒有什麼斤兩。他既不懂過去,也不會憧憬來日。只是拗不過媽媽的意思,很勉強的,又回到學校。
此後他變得更加孤僻,又不隨便和人交談。他看到別人經常透露嘲弄的眼光,對他根本不懷好意。只是別人不招惹他,他就無意向人挑釁。別人有別人的生活,他也有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他可以像那些布袋戲裡頭的角色一樣,同神仙一起練習吐劍光,一瞧誰不順眼,劍光一吐,便是狗頭墜地。──他根本不需要看誰的眼色。
然而,有人硬是要你看他們的眼色。那些老師,要你乖乖地聽課,要你不作白日夢,他們完全不顧你是否正和某一個大俠在打交道,一發覺你心不在焉,不注意聽課,一截粉筆咻地飛過來,正巧擊中腦門。還好不是吐劍光,否則狗頭墜地的不是別人,而是他。
有些同學,有樣學樣,以為趁火打劫,白白的可以佔點便宜。有時竟也咻地搞他一傢伙,叫他感到不勝其煩。
他只覺憤懣,但總是閉上口,什麼也不說。有時卻不知什麼鬼使神差,硬是頂撞反擊,說些重話。有些話一出口,才感到說得太快,聲音也太大了些,但要收已經收不回來。碰到溫和的女老師,也許搖頭說幾句不相干的話,表示她們的失望。萬一遇到兇悍一點的男老師,那真是夠受的,他少不得挨幾記耳光,甚至有更大的苦頭吃。
他更加不開心了!
可是最令他受不了的是,當他高高興興地前往中學註冊時,第一次看到他的身分證上面記載著「父不詳」。他猶如被重重一擊,頭暈目眩,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他最初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後來恍然大悟,突地明白了一切。
他記不得羞辱是如何衍生滋長的,整個世界頃刻間陷入一片顫抖而醜陋的境地。他的驚駭和憤怒,重重困住絞痛的心胸,無法放鬆,不能收緊。──他感到無比的挫敗。
「媽媽,妳幹的好事。妳害慘了我一生。……」
滿腔悲憤,他望空恨恨地咒詛。
本來因為他媽媽告訴他父親早故,情感的寄託已經薄弱不堪,現在既然知道自己竟是私生子,難怪人家會辱罵他小雜種。往後,他還有什麼臉和朋友照面?一旦有人再開口嘲笑,他那裡還有什麼勇氣去抗議?
其實誰還顧慮什麼朋友不朋友?原來媽媽果然骯髒不清白,他卻要繼承所有的恥辱。──多麼可恨,多麼可惡!他情願世界上沒有媽媽,他更希望原來就沒有他這個人。
郭秀雄把自己禁錮在房間,有好幾天,不飲不食。饑餓口渴是難免的,他就是嚼不了冷硬的憎恨,吞不下火爆的恥辱。──他逐漸的,趨近崩潰的邊緣。
他媽媽意識到大禍臨頭,極力試著叩開他的心扉。 她不明白這孩子在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者聽到什麼叫他受不了的話。但她希望至少給她一個機會,看看她能為他做些什麼?可是他卻緊緊關閉房門,絕對不肯見她一面。
好不容易見了面,他卻好像換了另外一個人,把自己的感情死死封鎖起來。
過去,他雖然無法和媽媽深入交談,大部份時間還能夠在生活起居方面亙相照應。至少,他認為他曾經努力使媽媽高興過。但是而今而後,這個女人只是無法饒恕的敵人,他的不幸,全都是她一手所造成。他不想報復,但卻極端的蔑視她,蔑視到連表示不屑的動作,都嫌多此一舉。
一到外面,他就開始製造事端,儘可能的破壞原來已不是完美的形像,確立墮落的本色。
他學習抽香煙,吸強力膠,更找機會打架滋事。
過去晚上睡不著覺時做了壞事,第二天一起床便會感到懊悔不迭。如今他卻把那擋子事當成小兒科,犯都不再犯,公然開始涉足花叢。
他可以到公共茶室去泡上半天,他也能夠把所有的錢都花到私娼館。至於對象,他完全沒有選擇的興趣,只要能夠發洩他的憎恨,只要看到別人遭受污辱的痛苦,不管肉体尚未成熟的幼齒,或是年老色衰,看起來都可能是人家祖母的女人,他都不顧一切,在她們身上,尋求破裂的快感。
學校一間一間的換,從省立台南一中,到縣立新化中學,然後轉到私立南英商職,他媽媽又是低頭請託,又是想法借錢樂捐,好不容易讓他轉學成功,很快地又受到記過、留校察看的處份。他卻是一點也不在乎,甚至於反動得還要變本加厲。
他認為這世界十足吊詭可笑,大人儘是帶上面具,做假做歹。說什麼循循善誘,誨人不倦,那不過是招搖撞騙,沽名釣譽;說什麼玉潔冰清,束修自好,到頭來也只是水性楊花,帷薄不修。他認定他們根本就沒有資格,要他屈服在他們的淫威,掇弄之下安分守己。
進而出擊,退而嘲諷冷笑。生活的重心,就在無限的損毀,以及沒有差別的破壞。愈殘忍,愈夠味,他顧慮的只是他一己的感覺。
後來他在台南太平境教會前面,因為幫忙檢起掉在地上的書本筆記,認識一個女孩子洪秋錦。她和郭秀雄過去所見過的女孩子,很不相同。
洪秋錦的媽媽在生下她不久,遽然去世,一個未曾出嫁的姑媽把她帶大。她爸爸從事貿易,常有機會到美國。他在做完生意回國時,從不忘記為秋錦攜帶各種新奇的東西。
看得多,聽得多,她所知道的事,實在不少。加上她的個性明朗爽直,同她在一起,頗令秀雄感到舒服。他有什麼心事,有時也會向她傾吐。她的年紀比秀雄還輕,各方面卻表現得更加成熟,兩個人在一起,倒像是姊弟關係。
唯一叫他頭痛的是,秋錦老是要拉他一起上教會。
他對信教毫無興趣,對於眾人出入的場所,好像特別敏感,一點也不想靠近。尤其是看到那些教友一派無憂無慮的樣子,他又羡又妒,自認絕對無法和他們同歸一類。到過教會一兩次以後,無論秋錦怎麼勸,他都不想再去。
秋錦倒不勉強他,但他卻也漸漸開始想要依著她的意思,改變生活態度。
在他的心情發生變化,不想再依靠買來的女人尋找刺激以後,有幾次,騎腳踏車到秋錦家附近。卻一時情怯,改變主意,又不敢按門鈴訪問她。他覺得秋錦值得信賴,絕對不會為了什麼原因,給他難堪,但他卻沒有勇氣把自己最醜陋的部份輕易展示。畢竟他受創太深,對任何事都有疑懼。因此,只有等到夜闌人靜,黑幕籠罩時,方才帶著滿身酒氣,偷偷地遠眺從秋錦家透出來的燈光,深怕人被她看到,又祈禱她突然出現在眼前。
他的心情,充滿了太多矛盾。
有個晚上,他和人一言不合,又打將起來。正在鬧得不可開交時,瞥眼看到巡警正要圍捕過來,他跳上腳踏車,疾忙離開是非地。等到停下來喘口氣,這才意識到他又置身於秋錦家的門口。從口袋掏出香煙,燃菸抽吸。突然門燈大亮,他正想踏車蹓走,大門啟開,秋錦已經站到他跟前,帶著輕微責備的口吻,說:
「你不是找我來的嗎?怎麼人都還沒有見到,一下子就想離開?」
秀雄斜瞄秋錦一眼,視線馬上又轉向別處。那裡幽暗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我知道你來過幾次,就是不了解為什麼每一次都是來了就走,人都不見一下。」她有些認真地數落著。
「我沒有勇氣和妳見面。」他沒有收回視線,咬著牙齒喃喃應道。
「什麼時候變成大姑娘,竟會怕起我來了?難道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我說你?」
好像說中了他的心事,秀雄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秋錦看到他默然不語,彷彿一顆木雕人頭,同情地說:
「算了,到屋子裡去。我爸爸前天剛從美國回來,帶了一盒很好吃的巧克力,姑媽上一次看到你,就誇讚你是一個好孩子。……」
話還沒有講完,秀雄馬上說:
「我不想見他們。」
其實他想說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老覺得大人的眼睛,很容易就看穿一個人,他是無法自由自在地面對他們的。
「為什麼?」她似乎有點明知故問。
「不知道。」秀雄囁嚅地說。
「你怎麼扭扭捏捏的?自己想要什麼,不要什麼,還能不知道媽?」她睜大著兩隻眼睛看著他。
背著光,他看不見那股強烈的眼神,但他感受得到。
「我不想和大人打交道!」
想了一下,秀雄終於冷冷地說。聲調帶著無禮的粗暴,而且還不是尋常的桀驁不馴。
秋錦一時語塞。遲疑了一會,她問道:
「是不是又和你媽媽嘔氣?」
「我沒有媽媽!」他突然嚷道:「我根本就沒有媽媽!」
秋錦皺了一下眉頭,隨即鎮定下來。說: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什麼誤會,不過我覺得你媽媽一手把你帶大,不管你對她有什麼不滿,你都不應該有這種態度。──那是太不公平了!」
秀雄漸漸控制不住。他好像誤進荒野,赤足踩到荊棘,痛苦地亟想即刻離開。
「妳不懂!妳什麼也不懂!」他抗議著,眼神絕望而憤怒。
「我是不懂,但是你這樣瞧不起你媽媽,你知道她會多傷心嗎?」她沒有退卻,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秀雄的眼皮,突然闔上,混身的血液,加快地循環。
傷心?哼!還傷心呢!真是活見鬼!自甘墮落,卻把下一代一併賠下去,該傷心的是我呀!但是,我還有心可傷嗎?一顆心早被恥辱佔據,恥辱再凝固結晶蛻變為心,通過這心的血液,終於全部沾染恥辱,混身細胞自然就莫不溶入恥辱。恥辱,恥辱,恥辱才是我的一切!妳懂嗎?不!妳不會懂,妳太單純了!我又無法向妳解釋。算了,這一趟不過白來。他恨恨地想,絕望地想。
一句話不說,秀雄騎上腳踏車,掉個頭,朝著暗處前進。
背後隱約傳來秋錦提高的聲調,說:「你會懊悔的!」他卻沒有回頭,更沒有停下來。
這條人生的路途不是他挑選的。離開秋錦也是身不由己,蘊藏的祕密太多,他完全抬不起頭,他最後還是只能蝺蝺獨行。
秋錦是僅有也是最後的憑恃,他深怕這倚靠在他需要的時候被移開,那時他絕對會受不了。尤其是秋錦又是那麼完美,他是不能夠帶給她絲毫瑕疵的。
本來就孤獨,還是繼續持守孤獨下去。麻煩的是孤獨羼雜太多的悒鬱和憂愁,打架無法排開悒鬱;酒色過後,往往增添更多憂愁。日昇日落,情起情伏。他愈來愈覺得寂寞,愈來愈覺得失落。
在大街閒蕩,突然被尖頭喊住。秀雄不知道他的真名字,過去究竟在那裡認識的,他也沒有把握。
隨著尖頭,兩個人走向台南体育場。那裡是偏僻荒涼的,尤其是在夜裡。
這麼晚了,到那裡幹什麼?他問。
有好玩的。尖頭露齒而笑,態度非常可疑。
靠近司令臺時,就著明亮的月光,秀雄看到幾個人影幌動。定睛一看,他發現幾個男孩子壓住一個瘦弱的女孩子,輪流凌辱。那女孩子激烈掙扎,聲嘶力竭,那些男孩還是殘酷惡意地揶揄獰笑。
秀雄整個人好像被撕裂成片。他受不了那女孩子的哀號,奮不顧身,上前把那些人推開。
「喂!你瘋了?來這裡就是要玩。來,我幫你脫褲子!」
只聽得尖頭亂叫亂鬧,還伸出一雙手,在秀雄身上亂摸。秀雄混身的血液更加炙熱,禁不住重重的揮出一拳,把尖頭打倒在地。
有幾個人放開那女孩子,趕過來,把秀雄團團圍住。就在勃谿時,秀雄受到瘋狂的反擊。其中一個甚至於拿出武器,一刀一刀的統進他的胸背,他感到異常疼痛,但是沒有喊叫。恍惚間,他情願如此將自己罪孽深重的軀体,頂住狠毒的襲擊,讓那女孩子的痛苦,悉數移到他身上。這種替代性的懲罰,假如能夠獲得某種解脫,眼前的這一點苦,他能夠承受。
很久了,他沉溺於喧囂的玩伴中,尋找痳痺和陶醉;也曾在淒涼的孤夜中,自怨自艾,悲切哀憐,但他就是無法拂拭心靈上的空無虛幻。他一逕設法逃避,卻始終逃避不了自己。他老感受到上一代的罪孽,在他的血液中綿延長流,沒有經過全盤清滌,他只能永遠困守在孽障中不斷煎熬。想不到這些刺入胸背的一刀一刀,竟然奇異地帶給他快感。他以為這可能是生命的最後一刻,卻不想反抗求生。
尖頭和那些人一看闖了大禍,丟下秀雄和那女孩子,逃之夭夭。
事後兩個人都得到解救。女孩子依然驚魂未定,秀雄則是混身血淋淋的,好不怕人。
秀雄在台南省立醫院養過傷以後,雖然許多人擔心他會製造事端,伺機報復。但因為了悟現實是如此的糢糊不確定,他開始厭倦於和人周旋,只想浸染死靜的文字符號,尋求一種神祕的安寧。在那中間,他可以無邊無礙地自由奔馳,把憂鬱和焦燥一起吹拂消散。最重要的,在隔絕中他不再假藉面具去維護一丁點可憐的尊嚴。於是他鎮日與書為伍,孜孜不倦。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過去很多讀書人都是這麼說,甚至於這麼相信的。但郭秀雄卻不一樣,他從不把唸書連結到職業和前途上面,而只是為唸書而唸書而已。可是如此不停地認真唸書,在外人的心目中,他竟成為十足的好學生,模範青年。許多女孩子對他發生好感,竟爭相追逐,他還是懼怕祕密被揭露,再度受到創傷,在她們就近時,恰似遇到瘟神般,馬上抽身走開。無奈躲不勝躲,他又不願傷害別人的感情,在大學畢業,服完兵役以後,終於自我放逐,到了美國。
在美國,郭秀雄的生活比過去還要單純。每日與他作伴的,就是書,更多的書,自然是那更多的文字符號。除了過去已有基礎的日文,法文,他又學習德文,西班牙文。來自「人」的干擾,本來就不多,尤其是在這麼一個老死不想往來的國度,他既然無意結交朋友,別人很快就忽視他的存在。他們把他當做無法理解的怪物,他卻得到獨立的安全,那實在也是他的心願。
對於一個僑居外國的人,「安全」還包括身分居留的問題。秀雄在發現他必須辦理護照的延期時,只得勉為其難地走一趟紐約領事館。
剛一進門,他看到一群人,鬧哄哄的圍看一個又哭又叫的台灣年輕女人,旁邊站著兩個穿制服,一白一黑的美國警察。其中的白人警察還指手畫腳的,示意要那台灣女人離開領事館。
郭秀雄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由那女人口中叫嚷的話,他直覺她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後來聽到圍觀的閒人說明,他漸漸明白,原來那年輕女人是台灣某報的新聞記者,一向以報導公正,敢言能言著稱。前不久來美觀光,突然獲得消息,她在台灣一起打拼的朋友,因為批評台灣國民黨政府,竟被無理逮捕,便前來領事館絕食抗議,要求國民黨政府放人。領事館的人,一時不知如何對付,召來美國警察,想法把她攆出去。
許多在場圍觀的人,看到年輕女人被那樣對待,都感到憤憤不平。有一些人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不由得陪她嗚咽掉淚。他們的裴慟,似乎還帶著為故鄉命運叫屈的神情。
秀雄還是不知道詳細的情形,對於台灣官民之間的緊張關係毫無概念。過去在台灣生活了那麼多年,他不曾認真注意到他人是如何生存的。他逃避自己,更逃避他人。別人的喜怒哀樂他不曾關心;別人的悲慘遭遇他不會知道。離開台灣以後,那裡的一草一物,對於他,自然就更加陌生了。只不過看到這個無助的年輕女人,在舉目無親的異國哀哀求告,卻無法得到真正的幫助,哀憫的情愫,油然蘇甦。
他非常欽佩女記者的節操,為了搭救朋友,不惜以生命抗訴。然而,她所面對的是,一個強有力,又不講理的獨裁政府,她竟然連抗議的立足點也得不到,最後甚至於被人掃地出門。
連想到過去在台南体育場那被污辱的無辜女孩子,再現的慘叫,瀰漫在空氣中的每一個角落。突然,秀雄的血液沸騰,他期望警察不要再動手對待女記者,否則他會受不了。
當夜,郭秀雄第一次想起他媽媽。
他想到這世界許多承受苦難的人,他們並非全是咎由自取。那個被蹂躪的女孩子沒有犯錯;那女記者的同事著文批評,應該只是職責所在,這自然也算不得錯;而女記者的仗義執言,更是義薄雲天,沒有人可以找到理由來責備她。偏偏他們都受到迫害,這是太不幸了!
不幸的人,是不是包括他媽媽在內?思潮中閃過了這疑問,他的心不免開始絞痛起來。
他一直不肯和他媽媽說話。他不能確定她到底犯了什麼過錯,除了他看過的「父不詳」三個字。但那三個字究竟代表什麼意義?她從來不說,但他可以体會到她在默默承受那份苦難的艱澀。有很長的時間,他沒有看過她臉上的笑容,他甚至不記得她是否有過真正快樂的日子。
過去他不曾見過有什麼男人進入他媽媽的生活,照說她不可能是不貞節的。「父不詳」固然明記在身分證上面,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但在事實背後,又蘊藏著什麼故事?那果真是不值得同情的嗎?或則只是無法違拗的扭曲命運?為什麼她從來不作任何辯解,只是默默地,甚至於逆來順受?──然而做為兒子的他,有沒有試著給過她機會?他不但避開他媽媽,還執意避開他自己,甚至於自甘墮落,自我摧殘。對於他的生命,這是非常可鄙的褻瀆,對於他媽媽,這何嚐不是最殘忍的凌虐?
經過這番感情的掙扎,他在生活上的秩序,不禁開始搖拽震盪。──他有了新的煎熬,完全得不到片時的平靜。過去他時時享受孤獨的情趣,如今悶在房間,竟會變得異常難受,他想走到外面的世界。他想改變。
書還是唸,但他更渴望和人打交道。他向遇到的人點頭打招呼,別人最初感到有些不自然,慢慢的,到底給他友誼,伸出手讓他握。但他漸漸意識到他所需要的,似乎比這些還多。
他開始到圖書館去翻看台灣發行的報紙雜誌,也找一些過去日本人在統治台灣時代所寫的書籍。一些不懂的地方,慢慢看,也漸漸明白過來。再不清楚,他就向一些台灣同學請教。他慶幸因此找回久被他遺忘的故鄉,同時不可思議地獲得脈搏相通的新朋友。
沒有多久,從台灣傳來消息,一群人在國際人權日舉行集會,被誣違法,領導人全部被捕入獄。郭秀雄和朋友談起來,大家懷疑這不過是國民黨政府假借機會,打算把獻身台灣民主運動的精英一網打盡。在美台灣同鄉激於義憤,到處舉行示威遊行,甚至搗毀領事館。事後,有些參加的朋友,還把經過的情形述說給他聽。
他覺得已經無法置身事外,一定要站到弱者那一邊,他不忍心看到不幸的人,永遠在不幸之間度日如年。他也決定一旦學業完成,馬上整裝回台。經過這些時日的觀察和研究,他發現台灣存在著很多人為的錯誤,更由這些錯誤,使許許多多的人蒙受太大的不幸。他認為他一定能夠貢獻所學,去除那些完全可以避開的錯誤。
至於他和他媽媽之間的關係,他也期待能夠得到改善。只是苦於提不起勇氣,加上隔著一大片海洋,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把過去的斷層結連。他打算這一切,等回到台灣以後,再慢慢解決。
沒有想到寥寥幾個字的家書,卻把他媽媽從故鄉帶到美國。
但是真正在機場迎接她,面對著她,秀雄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
看到他不講話,他媽媽輕輕按著鬢角,說:
「這一趟路,好遠,好辛苦。」
秀雄覺得這淡淡的感喟,可能只是在透露來美國的旅途之苦,但他同時也感受到他媽媽骨子裡累積三十幾年,沉重的辛酸。他很難過。
「其實拿到學位以後,我決定回台定居。早知道妳不喜歡旅行,就該告訴妳用不著這樣奔波。」他的語氣,含著溫馨的体貼。
「不!我還是高興來了。──不過,你說你決定回台灣,為什麼在信中你不提一下?說不定我真的就可以省下麻煩。」她興奮地說。可能是興奮的餘緒,她也禁不住開了一點玩笑,她很想趕快的把兩個人距離拉近。
「我只是擔心提那種話,怕妳誤會,以為我對妳不好,不讓妳來。」他態度認真地說。
聽他這麼說,他媽媽喜不自勝,燦然展開笑容,眼角卻禁不住淚如泉湧。她的血球不停地滾動,混身紅熱。
「孩子,不會的,你什麼都可以說,什麼心裡話都可以原原本本的說出來。媽信得過你!──怎麼會呢?我不會誤會你,我從來就沒有誤會過你。」
突然,她不顧這是人來人往的機場,伸出兩隻手,重重的按放在秀雄的肩膀,喃喃地說。
她是真的太興奮了。那一天忽然接到信,她的一顆心差點衝出胸口,幾乎完全無法置信,秀雄竟會寫信給她。而且還告訴她,他就要成為博士,這是她長期以來,日夜所做的夢。她一定要親眼証實這個夢有沒有成真?但在提出這要求時,她又怕秀雄不答應,甚至於坐在飛機上,她還在擔心秀雄是否改變初衷,不要她來,而不到機場來接她。她很怕那封信,只是在夢中出現,一點都不是真實的。
而今,而今,秀雄就在眼前。而且還告訴她那種貼心話,她愈想愈覺得幸福。
「媽媽,請妳原諒我。是我,太不懂事了!」秀雄低著頭,羞愧地說。
「不!你是好孩子。只不過我們都不知道如何說話,兩個人的意思常常對不起來,讓我們這麼多年,白白的吃了不少苦!」
她從手提包拿出面紙,把眼淚擦乾,安祥地看著秀雄。
「我實在太不孝了!」秀雄靦腆地看著他媽媽,深致他的歉意。
「快別這麼說!一切都過去了。」他媽媽輕輕推了他一把,笑著說:「希望以後什麼事,都會好起來。」
除了伺機安慰,她同時告訴秀雄,這一次到美國來,固然是她的希望,可也是他阿公的意思,旅費還是全部由他負擔的。
「我阿公?我阿公不是早就去世了嗎?」秀雄驚詫地問。
「是你爸爸的父親。」她慢慢地向他解釋:「過去他老人家誤會,一直不肯承認我們。最近風聞你在美國就要得到學位,喚人來找我去,告訴我,他要正式收留我們,讓我們認祖歸宗。」
「我不明白!」他真是不明白。吁了一口氣,他說:「怎麼會有這種事?妳以前說我爸爸早死,後來我發現我真正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兒子!」
「秀雄,我不知道這是誰的錯。我知道你心裡有解不開的結,也曾看到你自暴自棄,雖然想找個機會同你說,可是都找不到機會。」
「媽媽,很抱歉!這都是我的錯!」
「不!也許是時間不對。當時假定有機會,恐怕我也不見得能夠說清楚。」
秀雄停了一下,有點難過地說;「就不知道什麼原因,那時一看到身分證上面的父親欄,我整個人就崩潰了!」
「我就猜到,那是原因,卻不敢開口問你。」
「可能年紀小,我一時受不了恥辱!竟然馬上擺出拒人千里的態度。」
「可憐的孩子!」說著,她的眼眶又紅了起來。
「當時,我怎麼就不肯給妳解釋的機會?我真糊塗!」秀雄深深自責。
她再次擦拭眼睛,說:
「沒關係,我們以後多的是機會!」
兩個人這樣說說停停,停停說說。
離開機場,終於回到秀雄的小客廳。
秀雄覺得他媽媽一定疲憊不堪,要她休息。她說橫躺著就好,休息倒不必,因為她想多談。
慢慢的,她談到過去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是那一年的夏天,離開二二八事件已經有一段時日。
於確定後援無繼,反抗彭孟緝部隊的力量已經消失以後,領導人湯德章律師要兩個成功大學前身,台南工學院的學生在部隊開到以前,燒毀所有參加者的名單。湯律師打算屆時由他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不讓清純的學生一起犧牲受難。後來湯律師在石像被槍斃,中國兵繼續追查那兩個青年的下落,其中一個,因為和某年輕少女見過幾次面,便躲到她家,請她央求她母親掩護他。兩個年輕人相處日久,發生了感情,那青年叫她拿來一張紅紙,在上面寫上婚姻誓約,他並用左掌,她用右掌,沾墨蓋印。後來發覺她有身孕,那青年知道她母親洗衣維生,不想增加她的負擔,某夜冒險潛回他家向他父親要生活費,沒有想到被埋伏的中國兵逮捕,一去不返。那青年的父親失去愛子,怪罪那懷孕的少女命運相剋,孩子生下來以後,還是不肯承認他們。
「媽媽,那小孩子可是我?」秀雄問。
「沒有錯!」
「那少女,自然是妳了!」
這時候,她坐直了起來,兩隻眼睛重新盯住秀雄看,甚至透過他的瞳孔,看到遙遠的過去,好像那裡一片清晰,晶瑩剔透,什麼都可以看得很清楚。然後虔誠地說:
「那個青年是你爸爸,一個很了不起的優秀人物,湯律師的左右手。──你知道他有多英俊嗎?」
說著,臉上出現一抹朝陽般的紅潮。然後小心翼翼地從行李箱的零件袋裡面,掏出一個信封交給秀雄。
他接過來,從裡面拿出一張老舊的紅紙,看到上面有兩個手印,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他知道那是他的過去,真實而不能也不必再去否認的過去。他抿緊的嘴角突然抽搐起來,眼眶還掛著一滴淚珠。
「妳不會有爸爸的照片吧?」他幽幽地問。
「你阿公那裡應該有。」
「我很想馬上回去看!」他顯得心急地說。
「不!」
「為什麼?」
「你阿公要你暫時別回去!」
「他說過,是什麼原因嗎?」他感到相當意外。
頓了一下,她靜靜地說:
「當我去看他時,他想知道你的情形。在我描述給他知道以後,他一口斷定你個性很像你爸爸,喜歡打抱不平。然後他很鄭重的說,現在的台灣,只怕你處處看不慣,回到那裡,肯定會惹出麻煩,吃大虧。他要我告訴你,設法投資留下來,資本不管要多少,他會全部負責。」
「這不是太自私了嗎?明知道社會有不公平,卻不想法抗議,反而躲得遠遠的。」他無法了解她的說法。自然更無法接受他不曾謀面,而要稱呼阿公那人的意思。
「他只怕你們兩代都白白犧牲。」
「台灣是我們的地方,我們沒有犧牲的精神,難道要等別人替我們賣命?──我一定要回去!」
說話的語調,像極了那個人,兩副面孔漸漸重疊,她一時又回到了那個夏天。
「你很像你爸爸!」
她不禁莞爾。
秀雄也跟著微笑,最初有點羞赧,後來非常自然而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