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 ◎ 廖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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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生

廖清山

余文聰的喜訊帶給劉茂成一家的安慰多過驚喜。

當年在教會認識余太太和文聰時,劉茂成和他妻子碧琴對他們從極大的好奇到很難不同情又怕傷害他們自尊的心理轉折記憶猶新,歷歷在目。有許多次,他們只覺得除了默默地幫點小忙,做一點算一點。其實他們也很懷疑面對一個無法置信的人間悲劇,他們又有多少力量去化解。

那年的某一個晚上,劉茂成看著桌上白花花的那一塊肉,皺起眉頭,抱怨著。說:「怎麼搞的?牛排帶這麼多肥肉,誰吃它呢?」

「我想吃一點!」碧琴雙手繼續忙著準備晚餐,口裡漫聲應道。

「不怕肥肉對身体不好嗎?」劉茂成還是迷惘地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這一家小兩口,也學起一般美國朋友的生活習慣,飲食時,也注意起營養。擔心什麼東西吃了,長胖;甚至於下定決心,某一些食物,從一開始就不去碰。深怕原則不堅持,一不小心,人就胖了起來。外表難看,他們倒不在乎。但健康受損,還得看醫生,那就得不償失了!

「我想嚐一點,回味一下過去的生活!」碧琴一反平時的溫順柔和,清楚的表達某種意願。

劉茂成當然知道碧琴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但那也是在她三番五次的說明,而且經過好長的一段時日,才慢慢了解的。

第一次聽她說,她小時候,從來沒有吃過整一塊餅乾。往往是一塊餅乾要平均分割,四個姊妹一個人一小塊;一粒糖果,也要你一口,我一口的輪流品嚐,而且誰把糖果放在嘴裡太久,馬上就有人會抗議。他當時以為她在說笑話,怎麼說都不肯相信。後來看她說得認真,而且平時花錢都要精打細算,東西明明拿在手裡,還要考慮再三,才會算帳付錢,他這才不得不相信。

此後他便常常帶她到百貨公司去買衣服給她,而且一買就是幾件,每一次她都會說不會太貴嗎?再不好意思地收下;逢年過節,他也挑一些耳環、項鍊給她。不過她一直把那些珍珠、寶石收好,偶爾拿出來把玩,平時都不穿戴。唯一使她感到開心,能夠態度自然去享受的,便是到餐館去吃菜。不管他點什麼,她都是津津有味地品嚐,讓他看著也覺得很安慰,吃起來,特別可口,特別有味道。

多年了,也就這樣過日子,生活方面也比較少讓她有感到驚奇的機會,想不到她竟突然有那種念頭。劉茂成端起碗,吃口飯,調侃地說:

「才請過那麼多客人來過感恩節,忙了好幾天,只聽妳說一看到食物,肚子就飽,以為你真的打算不食人間煙火。怎麼突然又變成生活詩人,儘挑選怪東西吃?」

碧琴表情有點惆悵。她手挪挪椅子,坐上飯桌,落寞地說:

「昨天聽余太太講了一些生活故事,給我太深的感觸。她說,來美國都有半年了,還是捨不得丟掉肥肉。朋友們笑話她,她還是改不掉那種習慣!」

他曾聽說過,余太太小時候過的好日子。後來全家因此被打成黑五類,生活艱難,有時還真覺得生不如死。甚至移民來美,依然惡夢不斷,擔驚受怕。

「她喜歡吃肥肉嗎?」劉茂成不著邊際地問。

「誰會真的喜歡?聽她說,在她老家,根本就吃不到純牛肉。平時能喝得到豬牛湯就算不錯的了!」

「豬牛湯?那是什麼玩藝呀?」他不解地問。

「牛肉缺乏,一般人是吃不到的。只好買些牛和豬的骨頭一起熬湯!」

「牛和豬總是有肉,也總有人吃它!一般人吃不到,是要留給誰吃的呢?」他夾了一片肉,放進嘴裡,說道。

劉茂成從小看到父母好客,家裡經常有人來吃飯。當他有了自己的家以後,決定至少在感恩節和聖誕節,總要邀請一些朋友到家裡來過節。

當時在教會新認識的一些中國朋友,他也一併把他們請來。而在交談中間,他發現常常會出現難以理解的問題。那些問題,在他的經驗中,本來應該都是不起眼,不成其為問題的。因此,一有疑問,反而不知道從那裡問起。總要等到事後有機會再從碧琴口中得到答案。

「享受的人,當然有。」碧琴似乎憋了一肚子火,回答說:「余太太說,有一次,她在江西老家親眼看到領導大吃大喝。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紅燒排骨,麻辣雞丁,要什麼有什麼,豐盛的不得了。余太太說,那簡直是人間天上,叫人羨慕死了!」

「我就知道!」劉茂成冷哼一聲。

「可是偏偏人民過的日子,窮困不堪。余太太告訴我,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穿過新衣服!」碧琴的聲音陰陰沈沈,很不開朗。

看到劉茂成自顧自地吃他的飯,她繼續說:

「那種滋味,我是体會得到的。我們小時候在鄉下,一年到頭難得看到肥豬肉,牛肉、瘦豬肉,那就更不用說了!結果姊妹們在吃飯時,為了搶到一塊肥肉,彼此吵得天翻地覆

人的經驗不容易在記憶中完全消失。自從結婚以後,劉茂成就努力的使碧琴不再感受到物質的貧乏,但時不時,她家過去拮据的印象,突然又顯現出來。就像如今,因為新朋友,又引來了舊怨嗟。

「不要講得那麼可憐了!我真不了解,妳會老記著過去不愉快的日子。」他總是想法安慰她,但也不無埋怨她的看不開。

「你沒有經過那種苦日子,大概不會明白那種痛楚!」

說著,碧琴更帶上涕淚的怨尤,好像那苦日子並不曾過去,而且要她永遠繼續承擔。

「我們現在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嗎?何苦要拉回過去,故意折磨自己?」劉茂成還是不死心地理論和勸慰。

他很不願意看到碧琴不快樂,她一不快樂,突然也叫他感到不自在。他想,過去的事,應該讓它過去。反正死亡的細胞不再復活,過去不快樂的陰魂,便不讓它去牽動任何一條神經腺,使自己感到更加不快樂。人,還是要對自己公平的。

「我們的生活當然沒有問題。也許比起很多人,我們的環境還是差了一截,但和過去相比,我已感到很滿足,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只是想起余太太一家,我又快樂不起來。」

碧琴對劉茂成有很大的信賴感,很多事情,明明知道一說出口,是會招惹他,叫他不高興,她還是禁不住說出來。如今她很有自信要說的話,應該會得到他的共鳴,便一五一十的繼續說,昨天余太太的兒子文聰為了到家裡來吃飯,看得出來刻意穿著整齊。可是身上那條牛仔褲,又窄又短;套在上面的褐色夾克,又是寬寬鬆鬆;最彆扭的,在藍色襯衫上面,又繫上一條綠色領帶,叫人看久了,怕要患上嚴重的色盲。這孩子,聽余太太說,還蠻喜歡美術,不可能不知道如何配色。可是像樣一點的衣服就是那幾件,要挑也真的無從挑起。說到這裡,碧琴放下筷子,嘆了一口氣說:

「就是那幾件,還是過去在汽車旅館工作時,有些客人付不起房租,拿來抵押。時間一久,老闆清理儲藏室,打算把那些衣服丟掉,文聰順手檢起來帶回家的。」

劉茂成聽到碧琴的描述,到底受到一點衝擊。便無可奈何地說:

「他們剛來美國,生活總是艱難一些!」

說過了話,他的心裡雖然還盤算找些話來安慰碧琴,可是他自己卻漸漸感染到那分淒涼,一時竟不知如何繼續開口。

碧琴並不理會劉茂成心境的變化,臉孔依舊沉落地繼續提到余太太告訴她,文聰沒有一天睡過好覺。

一大早,文聰先塔公共汽車到學校上幾堂課;十一點半,趕到禮品店去工作;五點半下班,又疾疾忙忙的趕回學校上夜課;晚上十一點多,滿身疲倦的回到家裡,又得做作業。非到半夜,根本無法上床睡覺。

文聰的三餐更加不正常,早上邊穿衣服邊往嘴裡塞麵包,再隨便喝口牛奶。出門時,挾著兩份自製的三明治,一份中午吃,另外一份留到傍晚吃。有時天氣悶熱,留到傍晚那一份變酸發臭了,他勉強咬幾口,到底吃不下去,只好喝口自來水,這樣對討過去。怪不得營養不良,身体愈來愈瘦弱。文聰自小就怕冷,這麼一來,就更加受不了凍寒,晚上即使多套上幾件衣服,還是不停地一直發抖。──那種生活,真不知道他是怎麼過的?……

幽幽的說到這裡,碧琴的一張臉漸漸露出灰白色,看起來還有點累。

劉茂成知道碧琴平時不太喜歡說話,可是一旦有了心事,真正碰到什麼煩惱,話頭就變得滑滑溜溜的,愈滾愈遠。而且話頭加話,愈滾愈大,想擋都擋不住。

但他深深愛著她,心裡百般的不願意她,就這樣孤伶伶的,移向更加空疏、恍惚的無人地帶,暗自飲冷喝酸。乘她安靜片刻時,打岔說:

「怕三明治壞掉,他帶飯不行嗎?」

「他吃不慣冷飯。──我昨天告訴余太太,她可以買個保溫罐,飯菜一起裝,起碼晚餐吃起來也舒服一點。她說不知道那裡去買它?我告訴她,『惠得可』應該買得到。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去買?」

劉茂成吃過了飯,剛剛把筷子放下。聽到碧琴的話,腦筋轉了一下,問說:

「今晚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計劃?」

「計劃倒沒有,不過問這個幹什麼?」

「想不想到『惠得可』去?」

碧琴有點驚奇的揚起眉頭,反問道:

「怎麼?你想到那裡去,替他們買保溫罐嗎?」

「想是想,可不知道我們挑選的樣式,合不合他們的意思?」

「那就打電話給他們,問問看晚上他有沒有空?文聰的學校,今天還是放假。下了班,應該會直接回家。」

劉茂成按照碧琴的意思,撥了電話。聽到文聰那又異外,又興奮的聲音,說:

「劉先生,您好!昨天真謝謝您和劉太太。我們玩得很開心,又認識那麼多新朋友。怎麼樣?吃過了沒有?」

「我們剛剛吃過。倒是你,才下班回家,肚子恐怕餓荒了吧?」劉茂成關切地問道。

「我也吃過了,是別人請的客。」文聰唯恐好事不出門地解釋:「今天晚上不必上課,沒有多準備晚上的三明治。快下班時,肚子餓得簡直受不了,我就到隔壁那家中國餐館『龍華』同老闆說,隨便給我弄點飯,最便宜的就行。他說沒有問題,結果端來一客蛋炒飯,又不算我錢。我吃得好開心。」

「他們做的菜,好像不怎麼好吃!」

劉茂成以前曾經到過『龍華』吃飯,因為覺得他們做的菜真不上道,吃起來很不帶勁。因此,雖然離家不遠,他可再也不肯光顧。現在聽到文聰說在那裡吃飯,竟直覺的反應了平時的印象,信口道了出來。等說出口,馬上覺察到自己的失言,有點懊悔魯莽大意,在心裡頭暗自責備,為什麼沒有想到條件不同的人在一起,說話一不小心,就會刺傷別人呢?幸虧文聰並不在意,只是若無其事的一笑置之,讓劉茂成輕易的下台。

約定開車到余家去接他們母子的時間是七點。離開現在還有一個鐘頭。

碧琴在收拾廚房,劉茂成乘機整理昨天被打散的舊雜誌。正巧瞄到一篇文章,提起台灣農民的生活狀況。稍微看了內容,覺得所言完全無法引起他的共鳴,不禁憤憤不平地說:

「那些當官的,真喜歡吹牛皮、說大話。什麼改革了,保護了,好像說的全是真的。可是那些窮人,還不是一輩子翻不了身,每天過的還是苦日子?每次讀到這一類文章,我就是一肚子氣,真想向那些當官的吐口水,叫他們閉上大嘴巴!」

碧琴在旁邊冷淡的說:

「台灣的窮人,比你能夠想像的還要多。你在這裡慷慨激昂的發表議論,對他們一點也幫不了忙!」

劉茂成不高興碧琴如此不留情面的潑他冷水。起碼他還有一顆同情心,必要時,他不會袖手旁觀。該做的事,他還是在做,她應該都知道的。

覺察到他悶聲不響,她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不過要說的話,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不是有個住在台灣許多年的『外省作家』說過,只要想到『大陸』有幾億人口,在水深火熱當中生活,就沒有辦法對身邊幾百個山胞的苦難,產生同情。這話實在講得叫人想吐!」碧琴輕蔑地說:「我覺得這個人太沒有心肝。明明不肯做,儘說些風涼話,故意拿一個完全辦不到的事情來做擋箭牌。其實所有的窮人都一樣的不幸,台灣也好,中國也好,窮人就是窮人,怎麼為了同情千里路外的親人,竟然能夠忽視旁邊需要幫助的鄰居?何妨這個作家,在台灣生活那麼久了,只圖享用,而不肯回報。虧他還是個作家!」

他覺得碧琴的意思非常明白,她不只是在暗示,而是明明白白的說了出來。她不曾掩飾對於光說不練的人,所帶的那種輕視,甚至於還清楚的指出那是沒有心肝的。他知道她對他的感情之深,而她還會說出這種話,可見現在她對他有什麼期待。畢竟他也是深愛著她,如今又增加一分敬意。因此,即使她直截了當的指陳他的不是,他不願也不能加以反駁。便順意的說:

「我知道妳的意思!」

看到他到底是明白人,碧琴也就坦白地說:

「我總是覺得,有機會就做一點。譬如余太太母子的生活不好過,幫他們渡過這一關,這樣還實際一些。」

其實以前她也曾經做過同樣的表示,他也伸手幫過忙。可是因為余太太堅持不接受,費了他一番心血,才勉強把難題克服。

認識文聰,還是碧琴時常到他工作的地方買東西。有一天在交談時,知道他在為下學期的學費發愁。回家以後,她便徵求劉茂成的同意,要文聰在週末有空時,到家裡幫忙油漆。文聰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能幫的工作有限,但在當天黃昏工作完畢以後,劉茂成還是拿了五十元給文聰,那是基本工資的三倍。不過文聰卻說,事先他媽媽就吩咐,多交個朋友,不可以拿錢。後來還是鬧了半天,劉茂成硬把鈔票塞進他口袋,他才勉強收下。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文聰打電話過來,表示他媽媽要求他一定把錢送回來。多虧劉茂成在電話中直接和余太太說好說歹,以後才不必為這種事感到煩惱。

如今她又提出同樣的要求,劉茂成不無困惑的意思。他說:

「文聰他們好像人窮志不窮,一再貿然的對他們表示關心,無形中也帶給他們壓力。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能夠讓他們接受我們的好意!」

「給別人恩惠,千萬不能做得太生硬。要自然,有技巧一點。讓他們覺得你是朋友,而不是在同情一個弱者。」

車子開出以後,碧琴還是繼續叮嚀:

「記住,一定要表現得很自然,若無其事地把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多拿一點,就說我們也要用,讓他們覺得這一趟並不是專門為他們來的。算帳時,你就不著痕跡地把他們引開,由我來處理。」

在劉茂成眼中,碧琴儼然是一隻處身風雨飄搖中的母雞,駭怕有什麼意外發生,以致驚擾在她翅膀下面的被保護者。他深深感受到女人的強韌,以及愛憐的情操所醞釀的細膩。

第一次進入余家,劉茂成看到這個小房間,被兩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兩張椅子這麼往中間一擺,讓人能夠走動的空間,就嫌小了。所幸,別的再也沒有什麼家具。除了廚房的必需品,到處塞滿了書。桌子,書架,壁廚,幾乎放得下的地方都有。大部份是英文的專門書籍,當中也有中國出版的科技參考書。

劉茂成抽出一本中文書,隨便翻看,文聰在旁打趣著問:

「劉先生也看得懂簡体字嗎?」

劉茂成笑著說:「怎麼看不懂?我還買毛澤東選集看呢!」

文聰有點詫異的問道:

「不是說您不喜歡毛澤東嗎?怎麼會想到買他的作品看?」

劉茂成一本正經的說:

「還沒有看以前,對他除了有點好奇,倒沒有特別的意見。但在看完選集以後,我覺得很不喜歡這個人的觀念和作風。不過有機會,我還是會再看。了解一種思想是一回事,贊不贊同那思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這時候,余太太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有點怕外人聽到似的,放低聲音說:

「現在怎麼說都沒有什麼關係。過去文聰年幼無知,老愛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上政治課不熱心,說那是騙人的。我們大人緊張得不得了,愈不讓他說,他偏要開口。」

劉茂成深深不以為然的說:

「小孩子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害大人提心吊膽,那不是很恐怖嗎?」

他長期在美國生活,知道這裡的人,在某種時間,某種場合,盡到一定的義務,便相對地可以享受一定的權利。而且在不妨礙他人的範圍內,個人的自由,包括思想和行為,不致於受到別人的無理干涉。尤其是對於未成年者,一般都比較寬容,除非犯了嚴重的大罪,很少因為什麼小過錯,而受到責備,更遑論牽連到大人身上。他實在無法理解,也無法忍受中國那種與此顛倒的制度。

「那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余太太的聲音,還是收歛地說:「我們那時候,大家一見面,只有點頭笑笑,一句話也不敢說。同事也好,鄰居也好,你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總之,大家保留一個距離,最好大家都不要有任何瓜葛。不像在美國這裡,大家有說有笑,誰也用不著防備誰。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碧琴在旁頻頻看著手錶,終於忍不住,勉強展露笑容,催促大家趕快走。

由於「惠得可」這家百貨服務公司採用會員制,物品價格比起一般市面出售的東西便宜得很多,平時便擠滿了不少顧客。尤其是現在,離開聖誕節只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人人都是大包小包的大施採購禮物,整個店裡看起來,就更加熙熙攘攘,萬頭竄動了!

碧琴很清楚這一家公司的各種物品部門的地形,把會員證出示給檢查員看過以後,領著文聰,撥開一條路,走向擺設保溫罐的地方。

余太太隨著劉茂成在後面,跟著慢慢地走動,眼光卻好奇地輕掃著四周圍,一陣掀,一陣騰。──掀時,眼珠子轉個不停;騰時,一顆心便跳躍不巳。她好像走進一個難以想像的夢境,只覺目眩神迷。

「沒有想到這地方這麼大,要什麼,有什麼。而且佈置得這麼漂亮,怪不得有這麼多人來!」她不禁張口結舌,不停地讚美。

走到放著玻璃杯的地方,余太太停下腳步,望著其中一套染著玫瑰花圖案的杯子,撫著,摸著,簡直愛不釋手。

劉茂成問她:

「這一套看起來很漂亮,妳喜歡嗎?」

余太太緊張的縮回手,好不自在的說:

「我得先問問文聰的意見!」

「喜歡就拿了,文聰不會說話的。」

說著,劉茂成就想把杯子放進手推車。余太太看到了,趕忙制止,搖頭說:

「不!不!不能拿。等一下文聰不同意的話,他會不高興的。」

正巧文聰手中拿著一個保溫罐走過來。劉茂成便問他可要玻璃杯?

「不!我們不要這個。──我們不需要玻璃杯!」文聰粗枝大葉地回絕。

劉茂成和悅地勸慰說:

「媽媽蠻喜歡的,你不想讓她高興嗎?」

「我還是有原則的。在我們生活安定以前,能省便省;能夠簡單便簡單。東西太多,反正是一種累贅。平常我們不大喝茶,口渴要喝水的話,使用碗儘夠了!」

他語意堅定的說著,使人覺得難以改變他的決定。劉茂成只有轉換角度,說:

「這東西不是很貴,買一組放在家裡,假如有客人來,要奉茶的話,也比較方便!」

「我家沒有什麼客人進出,我來往的那些朋友都很隨便。口渴了,和我們一樣,拿起碗就喝水,他們不會計較的!」文聰老實地說。

「今天我到過你家,說不定以後還會再去拜訪。在那時候,假定我想喝茶,難道你不給喝嗎?」劉茂成笑著說。

文聰一時語塞。經過一番考慮,側過頭問他媽媽,有沒有看上那一套?余太太掩住滿腔喜悅,小心的把剛才看到的那一套玻璃杯放進手推車。然後悄悄地在劉茂成耳邊道了一句:

「謝謝!」

碧琴在余太太決定買下杯子時,吩咐店員同時取來茶壺。余太太大概想到剛才不由自主興起的物欲,差一點造成文聰和大家之間的僵局。便堅決的向碧琴推辭說:

「我們有鍋子煮開水,實在用不著另外再準備茶壺了!」

「鍋子煮菜又煮肉,同一把鍋子煮出來的開水,恐怕帶點味道吧?」

碧琴不由分說,一定要余太太拿下來。

余太太透著惶惑的眼神,偷偷看著文聰。文聰這次倒不怎麼堅持,微微頷首,還從碧琴手裡接過來茶壺。

碧琴不知什麼時候,又從那裡拿來了一瓶面霜,遞給余太太,說:

「洛杉磯的氣候太乾燥,皮膚動不動就發癢。把這東西擦一擦,可以當藥用,保護皮膚。」

「皮膚發癢,原來是氣候的關係。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竟一直懷疑吃錯了什麼東西,正想問問人家呢!」

余太太遮遮掩掩,忸忸怩怩地笑著。然後不好意思地接過面霜。

碧琴順手又拿了洗髮精、牙膏、爽身粉、肥皂……等日用品,再不問余太太的意思,一件件的往手推車裡丟。余太太剛開始想說又沒說,後來緊張地開口制止說:

「行了!行了!我們一時用不了那麼多。以後需要,以後再來買。」

「有一部份是我自己要的!」碧琴說。

「哦!對不起!」余太太紅著臉說。

繞過另外一個部門時,碧琴說:

「文聰長得太瘦了!吃又不像吃,天天都是半飽不飽的。這樣下去,鐵打的身体也肯定會受不了,那一天只怕倒下去。這裡有好幾種維他命丸,都很不錯。我們一天吃一顆,覺得精神愈來愈好,你們不妨也拿幾瓶試試看。」

說著,又有幾瓶營養品被塞進手推車。

文聰眼看這裡已經沒有自己的事,劉太太既不問他的意見,他媽媽又開心地湊合著,便跟在劉茂成後頭,兩個人到處瀏覽。

經過嬰兒用品部,劉茂成指著成排的嬰兒服,打趣著說:

「過幾年再到這裡來。──現在你還用不著這類東西。」

文聰剛開始不明白劉茂成的玩笑話,突然怔了一下。待明白過來以後,拘謹地說:

「我一輩子都不需要這些!」

「你自己當然不用這些!」劉茂成以為文聰誤會他的意思,試著提醒。

「劉先生,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說得明白,我一輩子都不會買它。」

「你的意思是……」

「對!我們家不會有小孩子!」

「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

「不!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早就決定獨身,一輩子都不結婚!」

文聰的表情僵固硬直,好像有些祕密不能說,卻又被迫不得不說。結果那些話都好像吊掛在半空中的果實,看得見,摸不著,沒有人嚐得到真正的滋味。

「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有那種怪思想?」劉茂成訝異地問說。

「您不知道,我媽媽一直都活得很辛苦。我自己也很不快樂。當然,三言兩語是沒有辦法把這種感覺說清楚的。不過我始終覺得,人實在是不該活著,活著便是痛苦!」

文聰悻悻然地說著。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冷峻,對於過去一連串排除不去的惡夢,顯然存在著永世不滅的忿怒;對於上一代遺留下來的生命,更充滿不屑和輕蔑。他覺得沒有人能夠理解,而事實上,他也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劉茂成深深的感受得到。

「你說的這些話,可是看了那些哲學書籍,受到了影響吧?」

劉茂成明知故問,他的目的,不過在沖淡突然激起的僵硬氣氛。他很清楚四周都有人在走動,卻好像全部被文聰架設的冰鏡,遠遠的隔離,誰也無法靠近他和文聰,幫助他們把籠罩在他們上面的寒霧打散。劉茂成只覺混身不舒服,一心打算粉碎那面冰鏡。

「我很早就有那種感覺。」文聰冷冷地說:「這和書籍完全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人。都是人,讓我感到做人很恐怖!你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你說的都是過去在『大陸』的事吧?」

「怎麼會過去呢?白天也好,夜晚也好,那惡夢都不會過去。我拼命工作,認真讀書,就是因為我不想讓思想有活動的時間。劉先生,最初我以為是我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後來發現四周圍的人都一樣,他們怕死,更怕活下去。結果有些人真的不想活了!投河自盡。」

「能活總是要活,這不就是生活嗎?」劉茂成很想趕快移走冰鏡,故作輕鬆地說。

「誰知道?」

文聰依舊緊抓住這面鏡,彷彿它就是防身道具,沒有它,「安全」馬上就會發生問題。

兩人經過半晌,都沒有做聲。

劉茂成終於注意到他需要先放鬆自己,把自己解放出來。當他覺得情緒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時,笑著對文聰說:

「你似乎把人生看得太復雜了!──也許是看得太簡單了。不過,我覺得人活著便是活著,無所謂痛苦不痛苦。有人苦中作樂,有人杞人憂天。假如你想擁有快樂,機會還是有的。」

在他說完了這些話時,劉茂成感到他的聲音原來竟是那麼艱澀不自然,說的話也有點含糊其詞。文聰聽了,卻只是淡淡地說:

「您和劉太太一直生活在幸福中間,不會真正了解人生的痛苦!」

劉茂成感到非常驚訝,一個明明可以當自己兒子的年輕人,竟會對他說出這麼過份早熟的話。

他不能確定文聰過去的遭遇,到底有何等的痛苦?但在幾次的交談中間,發覺文聰隱隱約約的帶著恍惚的矛盾。甚至於夾雜著迷罔、徬徨,對於自我的否定。年紀也許二十還不到,人是細細長長的,肩膀,腰身都嫌狹窄單薄,好像發育不全的樣子。眼尾眉梢卻透著儼然經歷不少風霜的老成,滿含淒涼悲切。講話的聲調,儘管柔柔軟軟,卻比嘶吼尖叫,更使人坐立不安。

難道負荷真是那麼沉重?重到不是一個人,甚至一個家庭,一個時代可以承受的嗎?劉茂成心裡頭想著,這真是使人恨惡痛絕的造孽。

但是他又能夠怎麼樣?有些事就是不能,這不是他肯不肯的問題。

「有機會就做一點。」碧琴是這樣說的。

但該做的是什麼?物質的提供?精神的安慰?一起挑戰不可知的命運?或者打破使人失去自我的制度?劉茂成覺得千頭萬緒,想做的太多。不如從這裡,這一點開始,先帶給余家一點溫暖,其他的,明天再說。

想到這裡,他稍稍感到心安。

正巧遠遠地看到碧琴的暗示,劉茂成不露痕跡地把文聰和余太太帶到書籍部。在他還沒有翻上幾頁書時,余太太眼尖,看到碧琴排隊付帳,一個箭步拉著文聰趕過去。

看到余家母子靠近,碧琴白了劉茂成一眼。然後面向余太太展露笑容,問她:

「怎麼不多走走看看?」

余太太明白碧琴的話外之意,但搶著說:

「來!來!讓我來付帳!」

「不要客氣了!我一起付。」碧琴說。

「那怎麼可以呢?」余太太說。

這時候,劉茂成在旁說:

「余太太,別客氣了!又不是什麼大錢!」

「是你們客氣。──這麼多東西,怎麼能夠說不是大錢?」余太太嘴裡不停地說。

把余家母子送抵家門時,余太太一逕嚷著:

「這怎麼說呢?這怎麼說呢?」

關了車門,劉茂成靠近碧琴,說:

「今天是來對了!」

碧琴看到窗外,只有些許燈光的黑夜,說:

「只有今天,怎麼會夠?我們該做的事還多著呢!」

此後,至少每個星期天在教會見一面,平時也多了一些來往。一年多後文聰申請到休士頓的學校,打算到那裡唸建築。行前劉茂成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文聰,文聰搖頭不想接下。

「怎麼?不想讓我一起高興?」劉茂成笑著說。

「不,我的費用已經準備够了!」文聰這樣解釋。

「拿著!給你的不是錢,而是友誼。」聲音很平靜,但他的要求不容拒絕。

後來兩家依然保持連絡,每逢過年過節,劉茂成也都兩百、三百的寄。數目雖然不大,他知道余太太幫人家帶小孩,收入不會很多﹔文聰課餘還要打工,額外的錢應該還是有點幫助。

有一天在電話當中,余太太說她走路跌倒,在醫院躺了幾天,碰到一個菲律賓護士,非常懂事、善良。她不但對余太太好,見到文聰後,向余太太表示她很喜歡文聰。但文聰對人家就是不理不睬,余太太說那護士年紀大文聰幾歲,何況文聰還在唸書,她不急。

這消息,還是帶給劉茂成一點小意外。

他知道,通常中國人都有排外心理。在亞洲,雖然一般人會說小日本、小日本,輕易不肯放下所謂國仇家恨,但心的深處,對於日本人還是不敢輕視。可是對於其他民族,朝鮮人、蒙古人(這兩族都被包括為「中華民族」,雖然人家都有各自的「祖國」)等,中國人很難看得起。而出產「菲傭」的國家,那就更加不堪。文聰不理人,是自身的問題,還是根深柢固的觀念?劉茂成不清楚,起碼余太太的開放心態,還是讓他感到欣慰。

幾年過去,文聰畢業,開始工作,對於成家的態度,依然冷寞。余太太開始擔心,但也只能乾着急,外人自然更加無從安慰起,劉茂成只有選擇沈默。

如今突然接到喜訊,碧琴對劉茂成說,余太太必然很開心。

「能不開心嗎?」劉茂成回應着。但在他面前,依稀看到文聰冷峻的眼神,灼得人難受。

只是想起那句話,「人實在是不該活著,活著便是痛苦!」他多麼希望文聰早已忘記曾經有過那種感觸。

當然,他也很好奇,是那一個女孩子改變文聰的想法,使那陰影消散?是那個菲律賓護士?中國女孩子?台灣人?甚至是白人?而她又是如何辦到的?他很想知道。畢竟對於造成那片陰影,使文聰承受痛苦、感到煎熬的魔咒,劉茂成依然非常在意,不是那麼容易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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