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加州高科技創業家顏永財與莊和子的故事
楊遠薰撰稿攝影
顏永財﹝Chris Yen﹞與莊和子﹝Sandy Yen﹞的故事,像台灣晚間八點檔的電視連續劇,情節曲折動人。一個富家千金愛上一個窮小子,為愛私奔後,方知生活苦。一個恃才傲物的窮小子,棄台大醫科不唸,謀職碰壁後,方悔年少太輕狂。兩人在前途茫茫之際,來到矽谷,趕上積體電路﹝Integrated Circuit,簡稱IC﹞風潮,創業成功,成為高科技企業家。
他們的可貴在事業成功之後,以不具名的方式,大力贊助在美國的台灣人運動與台美人報紙,使得矽谷的繁華間接嘉惠了台灣人的社區。他們的故事道出了七十年代留學生們沉沉浮浮的際遇和滿腔熱愛故鄉與公義的情懷。
一個蒲團一個僧
顏永財與莊和子同是台灣嘉義人,卻在迥然不同的環境長大。顏永財說:「我父親患有肺病,長期失業在家。我有四個哥哥姐姐和一個妹妹。我唸小學一年級時,母親去逝,妹妹送給人家養。三年級時,父親再娶,我和後母相處不好。五年級時,我便離家,寄住在舅舅家裡。」
「不過在台灣,會唸書的孩子都會得到照顧。」他語氣堅定地說:「我小學畢業,是全校第一名,領個縣長獎。我在嘉義中學唸初中時,路德教會的朱文生牧師很疼我哥哥和我,安排我們每星期天到美國人牧師家裡和教會做些割草、掃地、擦桌椅和整理圖書的工作,給我們很高的酬勞。我就靠這些酬勞和哥哥姐姐們的幫忙,唸完中學。」
莊和子說:「我從小在一個很溫暖的環境長大。我家在嘉義算是政治世家,外公何茂取當過嘉義市長、嘉義縣長和好幾屆的省議員。我的母親美麗又活潑,總把我和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進帶出。我因為北京話講得好,從小學就當外公的助選員。每次外公參加選舉,我就坐在宣傳車裡廣播拜票,跑遍嘉義的大街小巷。」
她繼續說:「因為母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家裡設有佛堂,所以我從小在梵音與禮佛的氣氛中長大。我考初中時,求佛祖保佑,果然考上嘉義女中。我爸爸生病,我也向佛祖求,爸爸果然痊癒。我因此篤信佛教,覺得倚靠佛祖的日子,平安又詳和。」
唸高中時,這兩顆南北極的星星在救國團舉辦的中部橫貫公路健行隊相遇。兩人都來自嘉義,都是省中省女的高材生。男孩聰明害羞,女孩美麗大方。兩人情竇初開,在心底互播情苗,隨後展開一連串纏綿曲折的愛情故事。
大專聯考放榜後,幾家歡樂幾家愁。永財高中台大醫學系,躊躇滿志地到台北唸大學。他說:「考上台大醫科是我一生最感驕傲的一件事。我對自己能考進人人羨慕的第一志願,都覺得意外。」
和子名落孫山,也到了台北,黯然神傷地進了南陽街補習班補習。永財常去看她,為她打氣,讓她仰慕又感激。在舉目無親的大城裡,兩顆年輕的心緊緊地結合在一起。
然而永財在台大唸了一年醫學預科後,即對醫學失去興趣。他說,教動物學的老先生天天要他們背一百個生字,教學完全沒有啟發性,再繼續唸下去,腦筋都要被僵化。因此唸完大一,他就瀟洒地告別醫學院,轉到化學系。
和子經過一年苦讀,考上中山醫專護理科。大學畢業後,回故鄉當護理老師。她與永財持續交往,但愛情路多坎坷,兩人的關係如台北的天氣,晴時多雲偶陣雨,後來在一次劇烈爭執後,雙方互道再見。
為愛雙宿飛
然後,和子接受家裡安排,與一位年輕的醫生訂婚。訂婚後,未婚夫及準公婆對她非常好,令她暗自惶恐起來。原來曾有一位算命的先生說她命中剋公婆,她害怕萬一成真,自己將傷害兩位善良的老人家,愧疚終生。
正在這時,甫自部隊退役的永財聽到和子訂婚的消息,懊惱萬分,趕忙使能盡一切功夫,力圖挽回愛人的心。他的慇懃令和子左右為難,繼則想到永財的親生父母都已去世,與他結為夫妻,該不致背負剋公婆之罪。因此定下心神,與永財相偕到法院公證結婚。
兩人去了一趟法院回來,已拿到芝加哥大學研究所獎學金的永財因為開學在即,乃逕自赴美留學,留下和子一人單獨收拾殘局。和子先去找未婚夫,當面向他解釋原委,並退還訂婚戒指,然後知道家裡即將展開一場風暴,因此悄悄辭退教職,打點行李,搭乘夜快車北上。兩日後,她在台北的耕莘醫院找到護士的工作。
果然,她的父母獲悉她擅自與永財結婚後,震怒異常,要她從此不要再回家。和子說:「父親氣得差點登報,公開聲明脫離父女關係。往後許多年,家裡都拒絕和我往來。」
一九六九年年底,永財出國半年後,和子亦拿到赴美簽證,飛到芝加哥,與愛人會合。過了許多年,和子耿耿於懷地說:「我們婚後不久,永財的後母竟然病逝,讓我不知如何解釋。」
和子與永財團圓後,夢想建築愛的小巢,無奈不久即發現柴米油鹽的生活,和異國嚴寒的冬天一樣難捱。永財不僅忙碌於課業與研究,並且熱衷政治活動,和子不得不一手包辦所有的家事。永財的獎學金微薄,卻愛花錢買書,和子眼見帶來的積蓄日漸消蝕,便開始幫人帶小孩,賺取一小時二十五分錢的工資。
半年後,和子在醫院找到工作,手頭總算不那麼拮据。偏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了孕,完全打亂原先的計劃。經過一番思慮,她決定迎接小生命。但在女兒誕生之後,她既要照顧娃娃,也要做家事,還要上班,並且要準備考護士執照,簡直分身乏術。這時每當想起從前在台灣,家事有佣人代勞,過的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就十分懊惱自己為什麼要到美國來受苦?
如此煎熬幾個月,身心俱疲的和子乃將九個月大的女兒送回台灣,請永財的姐姐代為照顧。然後,她全力衝刺,順利考取護士執照。但正當她稍微感到輕鬆之際,有一天,忽然接到永財姐姐的來信,說他們的小女兒實在長得很可愛,她希望能夠收養她,成為自己的女兒。
一封信讀得和子寢食難安,連工作也顧不了,急忙買張機票,飛回台灣。她和女兒相處一陣子後,便把她帶回美國。此後她訓練自己要當吃苦耐勞的留學生太太、慈愛的媽媽、同時也是能幹的職業婦女。
留學生的苦悶
永財這時也有他自身的困擾。一九六九年夏末,他抵達芝加哥大學後不久,便遇上「保衛釣魚台」的風潮。保釣運動掀起了海外留學生關心國事的熱忱,也促使他們對國民黨政權起了徹底的質疑。
保釣運動的大本營在芝加哥,保釣運動的大將林孝信即是顏永財在芝加哥大學的朋友。因此保釣期間,永財幫忙編印《釣魚台快訊》,經常在芝大的遠東圖書館查閱資料。有一天,他讀到早期台共林木順寫的《台灣二月革命》,淚流滿面,內心震撼不已。
這是顏永財第一次知道有關二二八的事情。他向來對自己的博學多聞深具信心,這回駭訝台灣竟然有這麼一段恐怖的大屠殺,自己全然不知。他痛恨國民黨教育的矇騙,也深覺其他台灣學生應該知悉這種真相。
於是他和朋友共同影印了一千份《台灣二月革命》,在《釣魚台快訊》上刊登廣告,每份售賣兩塊美金,很快悉數賣完。許多人激動地回應,這是他們第一次讀到有關二二八事件的史料,感到無比震驚。
一九七○年,保釣人士繼正月在芝加哥的大示威後,又在威斯康辛大學舉辦一場國是會議。顏永財也去參加,並在會中發表一些言論。由於當時他尚是國民黨員,因此回芝大後,國民黨小組長即要他寫報告交心,他沒理睬。不久,小組改選,他竟被其他黨員選為小組長,並主張台灣應全面改選民意代表。永財據實向上級呈報,卻從此沒有下文。
「芝大成了國民黨的淪陷區,而我就是國民黨在芝大的末代小組長,」他說。
保釣之後,反對國民黨的學生因為國家認同不一,逐漸形成台灣與中國兩派。顏永財認同台灣派,但因其時正面臨就業困境,自顧不暇,遂淡出運動。
他在芝大五年,主修化學,從事「低溫物化」的研究。他說:「七十年代,生物化學大鳴大放,物理化學卻相當冷門。我的一位同門師兄畢了業,謀職無門,只好到加油站替人加油。我當時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唉,男人唸錯行,如同女人嫁錯尫,實在很悽慘。」
一九七四年,顏永財榮獲芝加哥大學化學博士,本該歡欣慶祝,卻因謀職碰壁,心情十分黯淡。他懊惱地說:「當年都是李政道、楊振寧惹的禍。那時他們剛得諾貝爾獎,讓許多年輕人覺得第一流的人才,應該唸物理化學,以便日後揚名異域。結果後來唸到博士,都找不到事,後悔得半死,我就是其中之一。」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他後來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獲得作研究的機會,乃興致冲冲地攜家前往。然後在柏克萊大學工作八個月,他又因得到母校台大的聘書而離去。
「後來,」他認真地說:「我在柏克萊一起作研究的同事果真拿到諾貝爾獎呢!」言下輕輕流露,拿諾貝爾獎確實是蘊藏在他心底多年的願望。
一九七五年夏天,顏永財以歸國學人身份,偕妻女返台,擔任台大化學系客座教授。去國六載,也算衣錦還鄉,不免興奮。但歡喜之後,失望卻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他發現自己已習慣美國的言論自由,無法適應台灣當時的威權統治。他擔憂自己的快言快語會惹禍上身,也為未申請到國科會的研究基金深感遺憾,於是產生不如歸去之感。問題是歸程在何處?想來想去,他選擇了回北加州。
矽谷的魅力
七十年代後期,全球普遍不景氣聲,北加州卻一枝獨秀。矽谷的電腦、半導體業如旭日東昇,吸引了無數頭腦縝密、胸懷壯志的高科技青年前往逐夢,顏永財亦列在其中。
初回北加州,他們住在柏克萊一間租來的公寓裡。永財賦閒在家,和子忽然得了重病。兩人沒有工作,亦無保險,美國就醫昂貴,和子自忖付不起,乃買了一張機票,回台投靠親人。
永財到處找事,鬱鬱不得志。有一天,他去參加灣區的台灣同鄉會,遇到台大同學林淑慎。老同學問他在哪高就?永財悶悶答以無業可就。
也算巧合,林淑慎的哥哥在矽谷開了一家半導體公司,她的先生 高政治 博士就是公司的研發主任,乃邀請永財到公司面談。就這樣,永財遇到貴人,一腳踩進半導體業,此後際遇峰迴路轉。
他聰明有實力,很快在半導體業理出頭緒。一連換了幾家公司後,他在全祿﹝Xerox﹞的帕羅亞圖﹝Palo Alto﹞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員。其時,和子亦在醫院上班。夫妻倆都工作,小家庭也跟著成長,短短兩年間,他們又添了兩個小壯丁。
一九八一年,永財代表公司參加一個有關微影﹝Micro Lithography﹞的會議。他在會中聽了一場有關光罩薄膜﹝Pellicle﹞的演講,也在展覽現場看到這個最新發明的產物。他仔細瞧了瞧,覺得不過是片透明的塑膠片,居然標價三百多塊美金,真是不可思議!
永財心裡十分嘀咕,以後逢人便講:「那片薄膜實在不怎樣,竟然賣得比黃金還要貴,令人難以置信。」
別人聽聽也就算了,但身邊的老婆聽久了,忍不住回應道:「既然不怎樣,何不自己做做看?」想了想,又加了句:「你不是常嘆老天不給你機會嗎?如果這是機會,何不試試看?」
被老婆一激,永財當真說道:「好,我就做給妳看。」
其時,矽谷有幾個台灣人聯合創立一家叫旭電﹝Solectron﹞的電子公司,經營得相當成功。該公司的副總經理林瑞松是顏永財的朋友,很鼓勵他研發,主動免費提供一間實驗室給他作實驗,但揚言若超過一段時日,將收取房租。永財不敢鬆懈,白天到全祿上班,晚上即一頭鑽進旭電的實驗室,埋頭苦幹;若需要器材,即叫和子去買。因為和子當護士,時間比較有彈性。
和子經過十年的婚姻磨練,早已變得相當能幹。她白天在醫院照顧病人,晚上在家照顧三個孩子,還得經常到實驗室,幫這個有才情的丈夫,從事偉大的發明。
永財也沒讓她失望,他果真用原料,製作出一片輕如薄翼、價如黃金的光罩護膜來。「我的丈夫真不愧是個天才!」望著這塊毫無瑕疵的薄膜,和子喜孜孜地讚道。
但接下來,永財說:「和子,妳去賣。」她這才明白,原來她就是門市開發部的主任。永財的理由很簡單,他白天得上班,走不開。事實上,活潑外向的和子確實比害羞內向的永財更適合從事行銷。
黃金薄膜
光罩護膜究竟用來做什麼?和子先解釋光罩說:「所謂光罩,就是一種非常精密的玻璃底片,用在曝光機形成影像、製作晶圓、再切成一塊塊如手指頭般大小的積體電路﹝I C﹞。這種曝光機價格非常昂貴,一台就值上千萬美金。」
「正因為光罩如此寶貝,所以如有東西將之保護,延長使用壽命,一些I C大廠都樂於嘗試。」和子繼續說:「永財發明的薄膜,就是一種保護光罩的透明膜片。它緊緊地蓋在光罩上面,能防止光罩沾染塵埃,又不影響影像的投射,是當時最新的產物。所以我行銷的對象,就是矽谷的I C大廠。」
她從朋友處,取得一些I C大廠的聯絡號碼,再一家家地打電話。她向對方說,她是一個護士,因為家庭需要,兼了一個賣光罩護膜的副業,東西很好,希望對方能看看她的產品。只要人家給她機會,她就帶著產品前去。
和子說,起初,她也不知道自己產品的特質是什麼,待與客戶見面後,就將產品交給對方。只見對方仔細瞧了好一陣,讚美道:「這東西很好!」
「怎麼好法 ?」她一聽,精神都來了,趕緊湊過去看。
只見那人拿出另外一片薄膜,擺在一道,作比較說:「妳看,這一片比較霧,又有線條,妳那一片就透明均勻多了。」
「哦!哦!」和子連聲應道,心裡趕緊記下這些要點,等下次遇到機會,便現買現賣。如此累積經驗,不久儼然成為這方面的專家,只要講起商品,便頭頭是道。市場也在她的努力下,一步步開拓出來。
一九八一年,永財與和子在家成立「MLI微影公司﹝Micro Lithography, Inc.﹞」。和子辭去護士工作,積極開拓市場。永財則等到一九八二年市場底定後,才向全祿辭職,專心為自己的公司打拼。
「公司創立之初,非常需要資本。」永財說:「我們到處找人投資,只要對方肯付兩萬美金,就可以獲得公司一半的股權,竟沒有人要。沒有辦法,只好和子與我兩人合資。我當總裁,她當副總裁。我負責研發與品管,她管理人事、財務與行銷。」
就這樣,兩人從分分合合的愛人,變成吵吵好好的夫妻,再變成相互依賴的高科技事業伙伴,好似前生註定這輩子縱使風風雨雨,都得共撐一把傘,淅淅瀝瀝地走過來。
迎接I C風潮
八、九十年代,矽谷如日中天。舉凡想得到的電腦、電子公司如IBM、Apple、CISCO、Oracle、Microsoft、Intel、Motolora、Lucent、、、等等,莫不沿著舊金山灣區一一設廠。其他大小關係企業,更如雨後春筍,紛紛成立。有做硬體、有做軟體;有做主機、也有做零件;有上游公司、也有下游公司。整個矽谷熱氣騰騰,房價疊疊上漲,薪資頻頻升高。那時的加油站工人,一小時都可賺上十五塊美金。
那是個知識致富的年代,矽谷則是知識產業的聖地。七十年代懷才不遇的顏永財,這回總算在適當的時機,來到適當的地方,進入適當的行業。
「要成功,得靠機遇。」他萬分感嘆地說:「成功的人常說他是如何如何地打拼,但世間打拼的人比比皆是,卻不見得個個都能成功。我在窮途末路時,和在飛黃騰達時,同樣擁有這顆頭腦,也同樣地努力,但是機遇不同,造化就不一樣。台灣有句俗話説:『七分靠打拼,三分天註定』,在我看來,應該是三分靠打拼,七分天註定。」
八十年代,IC產業一路領軍,到處發燒發熱。MLI公司拔到頭籌,在IC業者剛開始使用光罩護膜之際,即攻入市場,產品又比別人好,因此穩坐同行之老大寶座。自一九八五年以後,MLI的生產量與銷售量即年年高居該行業之第一。
「電腦、電子是男人的天下。」和子說:「我一年到頭在外參展,常常是一個女人置身在一大群男工程師之間。但我不畏縮,態度落落大方,反而引起更多的注目。我每回都將展示場佈置得很高雅,每次都吸引了很多人的參觀。我以女性的溫柔與細緻,向顧客解釋商品。結果商品展示之後,往往達到很好的交易。到後來,訂單越接越多,工廠都供不應求。」
隨著業務不斷成長,他們在矽谷的參尼維爾﹝Sunnyvale﹞鎮興建廠房,設置辦公總部。永財對品質管理的要求相當嚴格,因此工廠的生產流程與品質管制皆符合國際標準檢驗〈ISO 9000〉的規格,產品因此獲得國際信任,市場也為之大開。隨後,公司在英國、德國、法國、以色列、日本、韓國、新加坡 和台灣等國,陸續設立行銷店,成為一名符其實的國際公司。
永財說:「我們這一行的特色在於市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利潤不是多得讓人眼紅,也不是少得做不下去。大公司不願進來,小公司因為技術不夠,也進不來。所以二十年來,我們始終在光罩護膜業裡居領先的地位。」
事業成功後,和子不免有魚與熊掌難兼的困擾。由於業務需要,她經常出差國外,時而倫敦、巴黎,時而東京、台北。她說,以前當窮學生時,經常夢想環遊世界,現在生意做開了,卻像空中飛人,時常繞著地球跑。有一年聖誕節,四歲的小兒子對她說:「媽媽,我不要任何玩具,只要妳和我在一起。」聽得她眼眶紅紅,心頭酸酸。
「更困難的是,夫妻一起經營公司,難免因為業務意見不同,影響家庭和諧。」她又說:「尤其我在第一線與顧客接觸,自得將客戶的意見反應給公司,但負責研發與品管的丈夫卻覺得自尊受到傷害,實在很為難。」
永財則說:「夫妻相處時間越長,衝突越多。尤其當總裁丈夫與副總裁太太意見相悖時,家裡亦難見晴天,實在很危險。」
果然危險的事在一九八七年差點發生。當時,這對在患難中互相扶持的夫妻竟在公司業績攀向高峰之際,協議要離婚,讓週遭的人看霧了眼。好在台灣人自有其處理危機的智慧,待兩人心平氣和後,又言歸於好。
「這兩個人實在有意思。」一位熟識的朋友笑著說:「他們常常人前人後宣稱兩人是如何地不同,但事實上,他們的本質十分相近。兩人都熱心、善良,富正義感,樂善好施又不願意張揚。」
正因夫妻都具有這些特質,所以二十幾年來,他們慷慨解囊,大力贊助北美洲的台灣人運動與文化事業,卻鮮為人知。
正義與感性
顏永財的個性有感性與俠義的一面。他自事業逐漸穩定後,即陸續捐款給他認為有意義的事。他的捐款很乾脆,不具名、不露面、也不過問人家怎麼做。
八十年代,島內運動風起雲湧,海外鄉親亦密切關懷。一九八○年,芝加哥大學 廖述宗 教授等人發起成立「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NATPA註一﹞」,支援島內民主運動、關懷政治犯家屬,並首開島內外民主人士交流之風氣,獲得許多人的響應。
一九八四年, 廖述宗 教授接獲一對不願具名夫婦的委託,成立「C.Y. Fund」,與其原有的慈淵基金合併,並與島內多人合作,在往後十餘年,從事一系列促進海內外交流與宣揚台灣文化的活動。
在促進海內外交流方面,他們邀請島內人士如呂秀蓮、陳菊、黃爾璇、鄭欽仁等人到美國各地台灣人夏令會巡迴演講,也資助島內的學者及研究生如張良澤、陳永興、李筱峰、劉守成等多人到美國作短期研究,同時贊助黃昭輝、賀端蕃、林奐勻等多人在美國的學習。至於「美麗島」受刑人 林義雄 先生出獄後,到哈佛大學、劍橋大學及筑波大學的進修,更是得力於這筆基金的贊助。
在宣揚台灣文化方面,他們亦運用這些基金和其他資源,舉辦台灣人美術展、進行二二八學術討論會、發行台灣文化雜誌、贊助台灣語文研究等等,在在蓬勃了海外的台美人社區。
時隔二十年,顏永財方透露他與和子正是「C.Y.Fund」的主要贊助者,該基金的命名係源自他倆姓氏的英文縮寫。
永財說:「其實在此之前,我與 廖 教授並不熟。我在芝大唸書時,他是教授,我是學生。我知道他,他不認識我。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教授協會做的事很有意義,我與和子就支持。我們認為只要為台灣好,別人做事,我們出錢,心裡就很快樂。」
他又說:「我在一九八六年時,讀到伊藤聰美的故事,很受感動。伊藤聰美是一個嫁給日本人的台灣女醫師,生前每個月固定捐款給在日本的台獨聯盟,從不間斷,也不具名,直到四十九歲那年,因攀登富士山失足去世,她的丈夫才將這件事披露。聰美姐的故事啟發我,讓我覺得為理想捐款,無需讓人知道。」
接著,一九八八年發生的五二○農民事件,亦讓永財有刻骨銘心的感受。他說:「我從錄影帶上,看到一大群手無寸鐵的農民不斷地被警察毆打,一直流眼淚。後來,我交給蔡同榮五萬美金,要他複製許多五二○農民事件的錄影帶,到處分送,以讓人知道台灣農民是如何地受到迫害,台灣社會是多麼地需要改革。」
對台灣的愛
永財因此認為台灣的社會實在需要更多具有愛心與正義感的人,所以無論加拿大的林哲夫等人在多倫多教會舉辦「城鄉宣教組織訓練營﹝URM註一﹞」,或南加州的李瑞木等人在聖地牙哥大學舉辦「台灣人公共政策研習會」時,他都大力贊助。
「這兩個訓練營前後辦了許多年,訓練出好幾百位優秀的台灣草根工作者,影響非常深遠。」他說:「我有一次出差到聖地牙哥,順便去參加台灣人公共政策研習會。會場裡沒有人認得我,我靜靜坐在一角。後來不知怎地,主辦人看到我的名字,特地找我,然後向學員介紹我是 顏 先生,大家都起立鼓掌,那種感受實在很特別。其實我捐的錢,並不是什麼天文數字,但在大家最需要的時候,就發揮了最大的作用。」
至於他的捐助台灣人公共事務會﹝FAPA註三﹞,也是出於感動與機緣。永財說:「一九八九年的一天,我搭飛機回台灣,居然在機艙後頭遇到當時的FAPA會長王桂榮。我詫異他這麼一個有錢人,竟然也坐經濟艙。他回答說,因為替FAPA到處募款,一分一毫,得之不易,因此自己能省則省。我聽了很感動,當場開一張兩萬美金的支票給FAPA。自此迄今,每年都捐款。後來想想,那次搭飛機坐經濟艙,實在比坐頭等艙要貴太多。」
而他與太平洋時報結緣,更是一個感性的結合。一九八七年,南加州企業家吳西面為宣揚台灣人的理念,創辦太平洋時報。經過八年的慘澹經營,虧損累累。更不幸地是吳西面在一九九五年年初因事回台時,突然發現得到癌症,不久便病逝台北,令人不勝唏噓。結果在吳西面的追思會上,素昧平生的顏永財竟然静静出現在弔唁者當中,並且面交吳太太一個大白包,讓吳太太覺得十分意外與溫馨。
吳西面的驟然去世,使太平洋時報面臨關門的危機。當時,南加州的「 文化 醫師」林衡哲到處奔走,希望能找一群人,合力撐住太平洋時報。結果那年三月,林衡哲到北加州開會,不意遇到貴人,事情頓告解決!
原來 林 醫師遇到顏永財夫婦,告以太平洋時報的困境。顏永財當下一口答應要一肩挑起太平洋時報的財務重擔,讓 林 醫師喜出望外,也讓所有關心太平洋時報的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顏永財出任太平洋時報董事長迄今,不改其一貫「只捐錢、不具名、不露面、不干涉」的作風。太平洋時報的刊頭始終寫著「創辦人吳西面」,從來不見「董事長顏永財」的字眼出現。十年來,永財與和子不曾過問報紙的經營或內容,完全交由發行人陳惠亭、社長林文政與總編輯賴慧娜等人全權處理。
他說:「報社每個人都拿很少的錢,做很多的事,可說一半義工,一半員工。大家都想讓台灣人的理念與希望,能夠盡量延續。」
至於永財當報社董事長的職責,就是每年填補報社經營的赤字。他們的經援化為投資,所以現在太平洋時報的最大股東就是顏氏夫婦。事實上,他倆不僅支助太平洋時報,也資助台灣公論報、台灣文庫以及其他的台灣人文化事業。
永財說:「只要對台灣有益,我與和子都支持,這是我們對台灣的愛。」
繁華如夢
和子自小接受佛教薰陶,長大後成為虔誠的佛教徒。她從誦經禮佛中得到寧靜,自朝山拜佛和參與法會中獲得喜悅。她說:「佛教的慈悲寬容,常讓我感到詳和與平靜。」
由於帶著佛緣,和子具有菩薩心腸。她在創業成功之後,除了與永財共同設立慈淵基金外,自己亦另創一個文教基金,奉獻佛教和社會福利。多年前,她在灣區購置一棟樓宇,供作法師禪修靜思的禪齋。此外,她在荷雷斯特﹝Hollester﹞的地方,亦購買一片地,計劃日後開闢成亞裔老人安養中心。
和子說:「我當護士時,在醫院見到不少亞裔老人到了晚年,智力退化,英語忘掉,無法與醫護人員溝通,也吃不慣西方的食物,非常可憐。所以我心裡一直有一個願景,就是希望能辦一所亞裔安養中心,專門照顧講台灣話和華語的老人。」
「但是安養院裡只收老人,會顯得暮氣沉沉。」她繼續說:「所以我計劃在安養院旁,開設一所幼稚園。讓老人聽到孩子的笑聲,重燃對生命的希望。長久以來,這個夢想成為我努力工作的泉源。我常想:人生無常,有夢最美,當我們有能力幫助別人時,就盡力去做。」
「人生無常,潮漲潮落。」永財也感嘆道:「矽谷曾經風華萬千,如今卻如美人遲暮。七十年代,半導體在此興起,帶動整個科技風潮。八十年代,IC、PC、記憶晶體,一波接一波,氣勢如虹。九十年代,電子通訊、網路、光纖繼起直追,不可一世。但現在半導體及IC產業外移,PC市場已失,電子通訊一蹶不振,光纖苟延殘喘,生物科技尚未看出前景,整個矽谷暮靄籠罩。我們的公司雖然仍居光罩護膜業之第一,但因市場疲軟,一切只能盡力而為。」
坐看矽谷的興衰,永財頗覺繁榮如夢的感觸。但他仍欣慰地說:「我很高興在適當的時機來到矽谷,掌握一時的風華;我更高興在別人需要、而我又有能力時,幫助過別人。」
矽谷縱使繁華如夢,但卻圓了永財與和子的佳人才子夢。和子事業有成之後,先於二○○○年擔任海外僑務委員,繼於二○○四年回台擔任僑選立法委員。永財繼續固守高科技崗位,但亦頻頻往返台、美兩地間。他們的慷慨與善行,也使得矽谷的繁華間接嘉惠了台灣人運動與台美人的社區。所以縱使世事如夢,這種奉獻與給予卻如永恆,成為台美人歷史的一部分。
註一「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英文全名為North America Taiwanese Professors’ Association,簡稱NATPA。
註二:「城鄉宣教組織訓練營」英文全名為Urban Rural Missionary,簡稱URM。
註三:「台灣人公共事務會」英文全名為Formosan Association for Public Affairs,簡稱FAPA。
顏永財、莊和子伉儷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