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廖清山
啟東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
張淑娟一眼又一眼地,連續看個不停。她知道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以後不管她有多大的期待,再也不可能看到他了。她突然感到一陣鼻酸,卻強忍著泫然欲泣的淚珠,叮嚀自己,千萬別哭。這並非她不曾激動,更不是她沒有悲情,但她很清楚人一哭,馬上就會崩潰,那是她現在最需要避開的事。
她轉頭瞄著進口,那裹空蕩蕩的,依然看不到來興的影子。她覺得奇怪,但並不是太感意外。
幾天前,啟東剛出車禍,被人送到醫院的急診室,傷勢十分嚴重,她有好幾次試過連絡來興,卻是完全不得要領。後來啟東終於不治去世,她麻煩秀珠代她通知來興,結果還是沒有連絡上。
直到昨天,眼看時間實在沒有了,只好硬著頭皮,直接打電話給曼麗。
一如往常,曼麗的態度異常惡劣。當她一聽到淑娟的聲音,馬上衝著話筒尖聲吼叫道:
「妳還不死心嗎?」
但是,淑娟不想計較。其實她也真的不能計較,多久以來,她非常清楚她已經完全沒有什麼條件同曼麗爭論。最後,她甚至有點低聲下氣,近乎哀求地請曼麗好歹通知來興一聲,他最鐘愛的兒子,今天就要在玫瑰崗墓園下葬。
她無法確定曼麗是否能夠把她的意思表達,她甚至擔心,說不定那女人會懷疑這是她在故弄玄虛,又在打來興的什麼主意。因此,特別把秀珠的電話號碼留下來,告訴曼麗,萬一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打電話到那裡,向秀珠查詢。
今天一大早,秀珠給淑娟電話,告訴她,一個晚上,來興都沒有打電話過來。秀珠在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以後,隨口勸她,看開一點,反正事情走到這步田地,埋怨無用,生氣更是不必。
她心裡只有苦笑。她還能埋怨什麼?生氣什麼?
過去,什麼都是屬於她的時候,她當然會爭個理,要一個公平,那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然而,當她意識到她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流失,甚至完全無法再挽回時,她便失去努力的勇氣和意志,根本不敢面對現實。如今,她已經失去所有的一切,沒有可以依靠的肩膀,沒有可以寄託的希望,來興走了,啟東去了,不再有愛,不再有恨。在這世界,已經一無所有,她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甚至於啟東這個告別式,她原來的意思,也只打算把他的屍体送到火葬場,讓人火化,簡單處理了事。誰知道啟東的河濱大學同學們那麼好意,執意找個地方,正正式式地辦個儀式向他道別。她後來一想,這也是她最後能夠為啟東所做的僅有一件事,只好答應下來。
「孩子,原諒媽,不是媽無情,實在是……」
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卻連對自己,都無法把意思完全表達出來。
人是恍恍忽忽,心是朦矇邈邈。長久以來,她覺得彷彿想什麼、做什麼,竟然都是那麼不踏實,想的事,幾秒鐘就可以改變。而且變得非常離譜,徒令自己啞然失笑;做的事,與原來的預計,也能夠南轅北轍,面目全非。她討厭自己的懦弱,更憎恨自己的不中用。但是,最叫她受不了的,競然會求助無門。把她帶到美國的來興,婚前婚後,一直對她呵護備至,體貼入微。卻是說變就變,突然離開她遠遠地,完全不理不睬。而那個原來有事沒事,便同她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的乖兒子啟東,卻開始嫌厭她。怨她陰陽怪氣,不近人情,成天逗留在外,不想回家。
「為什麼?為什麼?」
許多次,她對天追問,但是,除了一滴一滴不斷垂流的眼淚,她一逕找不到答案。淚水流乾了,身体開始感到困乏倦累,茫然地躺在沙發,不知經過多久,只覺有人在她身上蓋著毛毯,微微睜開眼睛,看到晚歸的啟東,突然沒有來由地說:
「不要理我!」
「媽,妳這樣睡,會著涼的!」啟東憐愍地看著她,幽幽地說。
「你心底裡,還有我這個媽嗎?」她明知這句話是說反了,完全不是她的本意,但既然說出口,她也無意收回,反而多加一句,說:「你也可以像你爸爸一樣,離開我!」
「媽,我幾時說過要離開妳?」
「還用得著說嗎?天天都在外面,就是不肯留在家裡陪我。」
「媽,我這不是在妳身邊嗎?」
「那又怎麼樣?只要我講你兩句,你馬上使性子,不理人。」
「我那有?」
「昨天……」
「我昨天真的有事,非出去不可。」
「為了別人,不管我怎麼哀求,你還是執意要出去。哼,把你養大,翅膀硬了,再也管不了你了!……」
「媽!……」啟東劍眉深鎖,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著。
「怎麼樣?說到你的痛處了吧?」她的臉陰翳,眼中露出一抹冰窖一樣的揶揄。
「媽,妳真是叫人受不了!」啟東抿了抿嘴唇,別過頭,沮喪地走到自己房間,把門牢牢地下鎖關緊。
這時,她警覺她再一次犯了錯誤,知道她不該如此對待啟東的。可是太慢了,她哭著喊叫,啟東就是不肯打開一旦鎖上的房門。
這絕對不是她所要的日子,但日子卻是如此,一再重覆地艱澀經過。
「孩子,原諒媽。……」
如今,啟東毫無反應,一個人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
啟東的同學繼續輪番上台致詞,看樣子,每一個人都是企圖控制情緒。但由於過份激動,有幾個人還淚如泉湧,悲不自勝。
輪到一個東方女孩子上台時,可能太過悲傷,只說她一時講不出話,站起來,又坐下去。後來情緒稍稍平靜一些,輕輕舉起手,示意司儀,她想上台。致詞時,她說啟東真是一個好人,朋友們在生活上遇到問題,就喜歡找他幫忙,而他也從不叫人失望。有一次,她得了盲腸炎,人差一點就昏過去,同學替她打九一一電話求救,因為線忙打不通,那同學改變主意,打電話給啟東。不久,啟東開車趕到,即刻把她送到醫院。她強調,她這條命是啟東幫她檢回來的。
淑娟知道啟東喜歡幫朋友的忙,有時候,還讓她感到他似乎做得有點過了頭。
在他就讀克萊蒙高中時,來興買了一都BMW給他當十六歲生日禮物。當時,他的朋友大部份都還沒有拿到駕照。這麼一來,他便成為義務司機,從偶而為了急事,挺身相助,到每天上下課的接送工作,花的油錢不說,光是時間的浪費,讓她覺得這是未免有點過份,要他適可而止。來興卻說,只要不妨礙功課,多交一些朋友,對小孩子總是好的。
聽他這麼說,她就不好再加多言。
她當然不會忘記來興的出身,他會這麼說,自然有其緣故。自小他生長在屏東萬丹郊區,好不容易考上屏商,為了繼續學業,課餘就在一家遠房親戚的餐館打雜。三年後畢業,來到高雄,在她爸爸經營的西藥店,找到一份工作。經過幾次交談以後,她發現來興在下班後,什麼地方都不出去,晚上一個人在家裡自修英文。問他為什麼不出去玩玩?
「玩?那是要花錢的。我大部份收入,都要寄回萬丹給父母,身邊留下一點,只夠我買些書。我正好可以看看書,打發時間!」當時,來興是那麼說的。
不過,她並不能夠真正體會到那語中所寄的沉重。她一向不愁吃,不愁穿,她不了解到金錢和生活的實際關係。還天真的問他:
「和朋友聊天,要花什麼錢?」
來興笑了笑,盯著她說:
「我從小不是唸書,便是工作。那有什麼時間交朋友?除非……」
在她會意過來時,突然感到雙頰燒燙,全身赤熱。怔了一下,馬上閃身走開。
但要不了多久,他們又在一起。從此,兩個人,時而攜手漫步,時而偎依並坐,蹤跡遍佈南台灣的每─個再落。壽山、西子灣、澄清湖,甚至到屏東糖廠去吃支冰棒,也到台南小北仔去享受蚵仔煎、棺材板。
不過,他們的交往,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明目張膽的。畢竟她還在唸書,那時候,一個女學生倘使公然結交男朋友,必然招來包括閒雜人的指指點點。她不想冒那種險,而他所考慮的,自然更多更深。他知道這種事情一張揚開來,只怕損失的,不只是淑娟和工作,恐怕連前途都會發生問題。那種壓力,勢必難以招架。
但是他們無法小心防範的,竟是他們自己。每一次見面,他們便炙熱地熔入對方,忘了什麼時候可以進,什麼時候可以退。一旦發現事有蹊蹺,淑娟的身体開始發生變化,兩人才驚惶失色,不知所措。
所幸後來的發展,總算平安無事。除了開頭的一片嘮叨,沒有人指指點點,更沒有人加諸任何壓力。只不過張淑娟是一個獨生女,她父親早打定要她招贅,問王來興的意思,他說要先回萬丹去問他父親。在他請示時,他父親猶豫了一下,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告訴他,由他自己決定就好,雖然他也是他們王家唯一的下一代。
來興倒是沒有多做考慮,回到淑娟父親面前,只說以後他會奉養兩位老人家。幾天後,把「王」姓改成「張」,更順著淑娟父親的意思,把整個西藥店,掌握在自己手中。
淑娟身邊多了一個啟東,學校就決定不再繼續唸。她的日子,大部份還是期待來興在工作之餘,帶她到處遊玩。孩子有媽媽帶,更有下女照料,她用不著多操心。
來興是盡職的丈夫,也是合格的情人。他對淑娟細心溫柔,關懷有加。除了帶給她一份篤實的安定感,更給她無限的浪漫和纏綿。──她感到非常的滿足和幸福。
但是,這個幸福,在淑娟的父母同赴泰國旅行,回台飛機墜落失事後,劃上了一個句點。
白天她要注意冰箱裡有什麼菜?魚肉類夠不夠吃?晚上本來同他阿嬤一起睡的啟東,從此要移到她房間來睡。如何餵奶,如何換尿布,在在都要開始學習。來興對她還是很体貼,但是,他也得獨當一面,對外交際應酬,對內處理財產繼承問題。留給淑娟的時間,就沒有以前那麼多。
幾天後,來興很興奮地告訴淑娟,她父親留下好幾筆土地,估計總值要上億元台幣。她早知道她家有錢,至於百萬、千萬甚至上億財產,對於她的意義,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然而,來興就不是那麼想了。
從小,他就立定一個目標,要出人頭地。唸英文的目的,也是打算多準備一種競爭的工具,看看什麼時候,可以逮到機會,往上爬。如今有了錢,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到美國。
「到美國幹什麼?」淑娟不解地問。
「我要重新來過。」來興臉上浮起一片異樣的光彩,緩緩地說:「淑娟,妳很清楚,我只要留在台灣,誰都知道我的底細,有一天事業成功了,就是依靠妳父母留下來的遺產;萬一不幸失敗了,便是現成的敗家子。妳知道嗎?我一直有個夢想,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發展。我不知道到了美國以後,能夠做什麼,但是我確信,我一定會成功。」
「只想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台北不行嗎?台東、花蓮呢?」
「不!台灣這麼小,搬到那裡,還不都是一樣?」
淑娟知道,她橫豎是說不過來興的。既便是說得過,他只要下定決心,誰也無法改變他的意志,這,她也很清楚。只好故作輕鬆地點點頭,算是勉強同意。
幾年後,他們一家三口,終於搬到美國東岸紐約。住了一段時間,深覺氣候太冷,大家都受不了,尤其是淑娟叫苦連天,勉強再住幾個月,實在熬不過,便先後搬到芝加哥、休士頓,最後定居洛杉磯。
其實,他們這樣左遷右徙,也不完全基於那一個家庭成員的喜惡。來興同時也在觀察環境,尋找一個可以提前拿到綠卡的機會。
他找過律師,花了一筆大錢,浪擲掉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有一天,報紙揭穿了那個律師的底,他才知道原來他們碰到了大騙子。
既來之,則安之。被騙過一次,又怎麼樣?來興又試過很多不同的機會,有時被騙,有時被要,有時更要承受莫大的屈辱,而致深深体會到,即使有錢,人還是會有顛沛流離的苦楚。但是,他不甘被打倒。
「我要成功。──我會成功的。」他這樣告訴淑娟母子。淑娟點點頭,啟東一知半解,但更重要的,來興在替他自己打氣。
在聖蓋博頂下來的一家漢堡店,讓他不必再擔心居留問題,但同時,卻也給他帶來執意求取成功必須付出的代價──疲憊和煩惱。他漸漸懷疑他的選擇是否正確,毫無問題?可是他畢竟跨過驚濤駭浪的日子,他了解到沒有綠卡,絕對不能輕舉妄動。他只有百般忍受。
經過多磨的生活,一旦取得綠卡,眼看啟東也長大了,他突然驚覺他也有了年紀,不能再把時間隨便耗掉。
很快的,他把漢堡店賣掉,然後報名就讀一所中醫大學,那是他夢寐以求的目標。
就像以往一樣,淑娟凡事全都是依他的。他想到那裡,她便跟到那裡;他想做什麼,她就點頭表示同意。幸好,來興不管自己如何奔波折磨,他從來沒有開口要求她一起受苦。他說,只要她把孩子照料好,那就功德無量了。
而她也當真把啟東看成命根子。在他還小的時候,淑娟每天都到成人學校去唸英文,只好把他送到鄰居莊太太那裡,請莊太太代為照顧。不過,只要一回家,她媽上對他關懷照拂,無微不至。並且,家中裡裡外外,她也想法打點得明亮潔淨,井然有序。過去在台灣,她幾乎沒有進過廚房,連最簡單不過的煎蛋炒飯,對她來說,都是一大工程。只好想法到書店去買幾本食譜,依樣畫葫蘆,打算把一個家操持有模有樣。然而,也許是她實在沒有這方面的才能,他們一家人,大部份還是吃便當、漢堡或者直接到餐館去吃。
來興自從進入中醫大學以後,白晝到學校唸書,夜晚便複習、準備功課。對於生活上的調度和支票稅務的處理,他擔心淑娟無能為力,而由他繼續負責以外,其他家庭雜務,尤其是照顧啟東,他希望淑娟多盡點心。
啟東是乖巧聽話,很討人喜歡的。但也許是人太好,長大了以後,朋友愈變愈多。淑娟覺得年輕人多讀點書要緊,不能這樣成天打混。尤其是有了一部車子以後,他的生活更加變了樣。過去叫他往東走,他的腳不會往西邊移。如今,要他待在家好好唸書,他竟說,他要帶朋友到機場去接朋友的父母,他們預定從台灣旅行回來。
「他們就不能叫部車子嗎?」淑娟有點不開心地說。
「媽,妳知道叫一部車子,要花多少錢嗎?」
「他們也可以坐巴士呀!」
「拜託!帶那麼多行李,怎麼能夠坐巴士?那多不方便呀!而且,我的朋友也想親自到機場去,把他們接回來!」
「你光是會替別人著想!」她沒有好氣地說。
「媽,時間來不及了!我去去就回來。」說著,他一溜煙就跑掉。
一次跑,兩次跑,跑到最後,果然跑出事來。連他自己的一條小生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白白跑掉。
「孩子,你知道媽有多心疼嗎?」她感到椎心泣血。但是,他感受得到嗎?
那個東方女孩子,站在台上,繼續不斷地說著感謝啟東的話。她強調,她這一輩子都會記得有這麼一個好人,好朋友。最後,她還特別請淑娟記住,啟東雖然走了,淑娟依然有很多小孩子。
淑娟很感激那個女孩子的安慰。但她很明白,任誰都無法替代她的啟東,他是她的心肝寶貝,他是她的一切希望。
下一個輪到致詞的,是一個微胖的黑人小孩。他說,他來自德州奧斯汀,他提起剛到加州來時,由於念念不忘在家鄉常吃的靈魂餐,也就是把動物的內臟,諸如豬肚、豬肺、大腸和菜類,混在一起煮出來的大鍋菜。他曾打聽過幾個朋友,那裡能夠吃到這種東西?他們先是怔怔的呆望著他,以為他在開玩笑。後來,知道他是認真在問,不但沒有想到要幫忙,反而嘲笑他低級下流,連貓狗都不吃的東西,他竟當成美食,這是太噁心了!說完,大家一陣哈哈大笑,叫他一時無地自容。最後他一想,這也可能是他們家鄉的人比較貧窮,只能挑些別人不要的東西吃,結果吃出味道來,甚至讓人在離家以後,還會懷念不已。不過,經過朋友這麼一嘲弄,他感到很傷心,甚至於在大家面前,都有點抬不起頭來。有一天,啟東不知從那裡聽到這故事,主動找到他,帶他到羅蘭岡的台灣菜館,吃非常別緻的菜。他們吃了豬肝、豬心,也吃了大腸、腰子。吃過飯以後,啟東又帶他到大華超級市場去買些材料,回到他住的地方,替他做了一大鍋靈魂餐,那味道,比他想像的,還要鮮美。他終於會悟過來,原來食物並不分貴賤,端看各人喜愛的不同而已。他很感謝啟東花了不少錢和時間,讓他滿足他的口慾,更感謝啟東幫他找回他自己。
淑娟在剛開始聽到那男孩提起食物時,感到非常突兀。心底裡還在嘀咕,再怎麼放肆,在這種場合,那類話題根本提都不該提起。但聽完了故事,她不禁同情起那男孩子,出門在外,那種想家念家的心情,真正叫人心疼。她以為啟東這一件事是做對了!她感到很安慰。
提起做菜,她就會汗顏。她一向不懂得做菜,但是,來興從不計較,啟東也不曾挑剔過。只要她準備什麼,他們吃起來,好像總是津津有味。不過,儘管她廚藝不高,根據食譜也做不好菜,味道好不好,她心底裡總還有個譜。有時候真做壞了,整鍋菜倒進垃圾筒,三個人就到外面吃。反正洛杉磯這地方,世界上的名菜佳餚,應有盡有,不怕人會吃膩。後來,她漸漸發現,啟東可以吃中餐台菜,不過,他更喜歡義大利麵食。
他們喜歡到小東京的「咖哩屋」去,那裡的香菇義大利麵,麵條十分扎實,尤其是以淡淡的醬油,襯托出香菇的特殊香氣,那種感受,非常精緻細膩,十足的日本風味。
他們也到巴沙迪那老城,科羅拉多大道上的義大利名店去。那裡的麵條,厚實而具有咬勁,醬汁濃郁香甜,無論是肉醬、奶油醬、起士醬或是清淡的橄欖油醬,吃起來,啟東都會讚不絕口。
想不到吃多了以後,啟東也開始在家裡如法炮製,只見他東弄弄,西掇掇,要不了多久,一盤盤端出來,色香味俱佳的義大利麵,比起外面所能找得到的,有過之無不及,煞是好吃。
她有幾次跟著他學習,不是絞肉放多了,便是檸檬汁放少了,吃起來,味道就是差那麼一點。因此,只要誰想到要吃它,便叫啟東下廚去做。來興時不時開著玩笑說,將來他們可以開一家「啟東義大利麵館」。
直到有一天,啟東發現來興在吃義大利麵時,竟然添加一點辣椒。他馬上笑著制止地說:
「爸爸,沒有人那麼樣吃的!」
「有酸辣湯,怎麼不可以有酸辣義大利麵呢?」
來興的回答,似是而非,啟東無法贊同,但也只能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
淑娟卻是頭一遭,對於丈夫生活習慣的改變,產生一些疑問。他們一家人,從來不吃麻辣,甚至於和朋友一道吃飯,倘若有人點酸辣湯,來興都會特別向服務生叮嚀,不要做得太辣。怎麼忽然間,他會把辣椒放進義大利麵?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同樣的情形,發生過幾次以後,她把這個疑團,向一個在成人學校認識,平時頗有來往的秀珠請教。
「你們交了新朋友嗎?」這是秀珠的頭一個反應。
「沒有。」淑娟據實以答。
「那就是來興有了新朋友,而且交情很深。」秀珠望著淑娟,沉緩地說。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新朋友,不過……」淑娟有點心怯,話竟說不下去。
「不過什麼?」秀珠好奇地,直截追問。
淑娟感到茫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來興在中醫大學畢業,考取執照以後,於羅斯蜜設立診所,開始營業。就像過去經營漢堡店一樣,來興告訴淑娟,那是工作賺錢的地方,沒有特別的事,她就不必涉足。因此,除了開業頭一天,她平時從不到診所去。但聽來興描述,生意似乎做得不錯。幾個月前,他又計劃添置機器,開始增加代人洗腸的工作。不過,因為一個人忙不過來,便登報招聘幫手。上個月,來了一個護士,來興直說,他找對了人,生意愈做愈好,有時候還要加班,才能打發所有的患者。她一向不過問來興的工作情形,如今聽秀珠這麼一提,心酸腳軟,整個人寒冷颼颼的,只有實話實說。
「他最近顧用了一個護士。」
「是個女的吧?」
「嗯!」
「那裡人?」
「四川人。」
「那就對了。──四川人,就是愛吃辣!」
根據秀珠的分析,男人事業有成,便開始作鬼作怪。做老婆的人,不得不多加用心注意。
「那,我該怎麼辦?」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看緊一點!」
「怎麼看緊?他連診所都不讓我去!」淑娟囁嚅地說。
「這下更明白了?開診所的資本都是妳爸爸的錢,憑什麼他不讓妳去?這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我看他早就存心不良,妳再不當心,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秀珠愈說愈嚴重,鬧得淑娟心驚肉跳,更加沒有主意。
「走,我們去看看,到底那護士,長的是什麼樣子?」
說著,秀珠就把淑娟拉上她的車子,油門一踩,就往來興診所的方向開。
然而,當她們的車子快到診所時,淑娟改變心意,堅持要秀珠掉頭回去。她突然無端地感到恐懼──她怕看到來興,也怕看到那護士。此刻,她希望秀珠剛才所說的話,都是胡言亂語,毫無根據,完全當不得真。否則,她一定會受不了!
秀珠原來也只是打算幫淑娟的忙,既然淑娟不打算下車,她只有依照淑娟的意思,把車子很快的開過去。經過診所前面時,兩個人同時瞥見一個長得很艷麗,穿著白色制服的年輕女孩子,在診所走動。
「想必是那個女孩子,看來年紀不是很大。」秀珠語有所指地說。
淑娟卻是一顆心,忐忑跳個不停,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夜準備就寢時,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說:
「我今天經過診所。」
來興警覺地問:
「有事找我嗎?」
她望著來興,有點緊張地說:
「我看到你顧用的新護士。」
來興猜不透淑娟究竟在想些什麼,先不接話,後來勉強地露著笑容,問道:
「妳有沒有向她介紹妳自己?」
她答非所問地說:
「你喜歡她嗎?」
「我不知道!」他故作鎮定地問:「妳為什麼會問這種話?」
她本來有滿腔心事,想要同他談談。當真面對他時,她又畏畏縮縮地逃遁,只說:
「沒事!」
但是,來興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出這種問題。
「淑娟,我知道妳在想些什麼。」他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要非常老實的告訴妳,那個護士──她叫曼麗,她只不過是我用來生財的工具,只要她能幫我賺錢,我就不得不重用她。要是她幫不上忙,幾秒鐘,我就打發她走路。我希望妳不要想太多!」
說著,他用力拉她貼近他。看得出,他在想法向她証明,他對她的愛情沒有改變。但,她卻覺得他的的確確是改變了,慢慢回憶,她確定這幾次在一起,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
過去,她把家當家,家是中心,家是一切。現在,她卻怕這個家,只要來興和啟東不在,她便開車外出。購物中心,海灘,咖啡店,她到處亂跑。
啟東發現她的改變,只說,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總是好的。
來興看她老是不在家,雖然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卻不說什麼,事實上,他也完全不能開口。一旦開口了,卻又好像犯了過錯的淘氣小孩,只想把問題交給大人處理。那大人,是他的妻子淑娟,時間是幾個月以後的事。
「淑娟,我知道我錯了。但,一切都太遲了!」來興滿臉歉意地說:「我不該欺騙妳。我原來以為只是逢場作戲,等曼麗發現她有了孩子,她卻不肯放過我,一定要我給他一個交待。」
淑娟聽罷來興的告白,雖然早就有不祥的預感,一時還是如同晴天霹靂,完全無法接受,不禁撕肝裂膽地嚎啕大哭。
來興知道他無法勸慰,任她傷心哭泣。等哭過了以後,她擦乾眼淚,抽抽搭搭地問他:
「怎麼給她交待?」
「她要我和她在一起。」
「你的意思,就是離開我?」
「對不起!」
「送錢給她,不行嗎?」
「她要錢,也要人。」
「那有這種道理?」她冷冷地看著他,問道:「你自己是怎麼打算的?」
「妳知道,我這人,不管走到那裡,心還是在妳身上。」
「我不信!」
她真的不信,她不信天底下竟然有這麼不公平的事。原來好好的一個家,只不過來興一時的錯誤,就要四分五裂,叫它毀掉。
找到曼麗,淑娟打算直接同她談。
「我不同妳談!」曼麗乍一見面,就沒有好顏色給淑娟看。她說:「這是我同來興兩個人的事!」
「來興是我丈夫呀!」淑娟心平氣和地,想要講理。
「他,就要不是妳的人了!」曼麗斬釘截鐵地說。說著,拋開一臉錯愕的淑娟,掉頭就走。
事後,淑娟一再努力嚐試,盤算打開僵局,保住幸福。只是曼麗死也不肯同她照面。來興除了寄話,一切交由律師處理,電話不接,人更躲得遠遠的。
找到秀珠,她除了陪同淑娟一起流淚,真正也幫不上忙。
啟東不忍心看著淑娟日日以淚洗面,傷心痛苦。勸她說:
「事情都過去了,妳就開始過自己的日子吧!」
淑娟正在氣頭上,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反而搶著說:
「你只希望我讓步,為什麼你就不能勸勸你爸爸回來?」
「媽!妳知道爸爸不會聽我說的。」
「那就什麼都不要講!」
她把鬱積日久的悶氣,一古腦兒地發洩。沒想到,他真的開車到診所去找來興。偏偏曼麗不讓見,還聲色俱厲地指責他袒護淑娟,把他趕走。他傷心欲絕,開車亂跑。結果,跑上高速公路,甚至跑上一個任誰也找不到他的地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所有想說話的人,都說過了,秀珠也代她答謝大家,告別式終於結束。
把棺槨移這到墓地時,淑娟還是四處找尋來興的影子。但是,他最後還是沒有出現。
除了替啟東挖好的那一塊墓地,淑娟看到旁邊另外還有三塊。其中一塊,在購買時,原來是預定要給啟東未來的太太的。當然,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出現,那塊墓地自然用不上。給來興準備的那一塊,恐怕也只有空置。至於剩下來給她的那一塊,真是不想也罷。
不經意地看著天空,那裡比空還空,比空更空。她只覺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