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輪邊緣
廖清山
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站到講壇,一個使他箍緊的年數便會順口而出。該是從「十年前」開始吧?一年一年的增加,如今竟是「三十五年前」啦。說快,也真是快。沒頭沒腦,令人嗟嘆的快,快得時間霍然變得毫無意義。
但這也並不盡然。數字固然機械地跳躍,他的一顆心卻是每增一年,肯定又要無端地被割裂一次。有時也想故意略去不提,但最終又要降服於揮不開的宿命,魔術般地屈折意志,再往心坎猛刺一遭。刺得汨汨流血,然後再把這灘血,痛苦地吸吮下去。
會友都是白種人。誰也沒有到過他口中所形容的故鄉,但他們都很同情他的遭遇,誠懇的陪同他禱告。他們平時快樂的過著日子,心願所有的人類也一樣過好日子。何況那裡所住的是牧師的同胞,多表示一點同情,好像是最起碼的禮貌。畢竟信仰是講究完美的,而禮貌是屬於完美的範疇。
但是沒有人真正往深一點向他探尋事件的真象,這倒真有點叫他苦惱。他懷疑這些人是否真正明白耳朵所聽到的真理?是不是他們只是好奇地對於陌生的地方表示一點關注,甚至把那種證當成講道的技巧?幸福的人即使有什麼體恤,往往還是難以達到被同情者的表膜。空間的隔閡是其中的一種原因,人類的困乏無力也是一種,於是感受的便成為冷漠高舉雙手替這些幸福的人祝福。至於應該對那些不幸的人做什麼事,他就有些茫然啦。多一個空口的祝福,他覺得不過是違心的造作。當然,上帝若應許加以垂顧,他是不怕再多費一番口舌的。但是三十五年啦!漫長的日子,漫長的嘆息。他就是繼續這樣祈求嗎?
崇拜儀式完畢,會友陸陸續續歸去。
他依例站在教堂大門口,向告別的會友一一握手。那些人的臉孔都帶看最高級的慈善,就像禮拜天他們都要著上最華麗、最中看的衣服一樣,使人覺得這些人的環境與天堂相去不遠,生活只有「善」的一面。
「我希望失蹤的兩萬人都被上帝接納……」
一個老太太顫著嘴唇,輕聲細語地表示她的關懷。
「上帝祝福妳……」
他由衷地搭話。
「我希望你的同胞也和我們一樣幸福!」一對夫婦凝重地看著他,握握手,走過去。
「上帝祝福你們!」
他沒有忘記他的職責,他是時時要祝福這些人的。但也沒有失去希望,他但願上帝祝福遍天下的人類。都是祂一手創造的,為什麼要分有好壞?快樂不快樂?尤其是紛爭?他絕不相信這是上帝的本意。
然而兩萬人失蹤,實在無法使他輕易釋懷。當然他可以了解,這其中,有一些人懷抱不同的見解,不同的理想,結果使出不同的行動。另外一些人,或許是跟隨著,或許是年輕氣盛,看到有機會讓他們表現男子漢、大丈夫的氣魄,便出手抓住它。結果會如何?當時他們並不在意。至於更多的人,只不過因為是親戚,或是親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有些關係還是在無意中被套上的。卻就這樣,被請上車,一去不復返。尤其是像他,只因為在以前還是日本人統治的時代,認識一個到過廈門遊學的朋友,由他的引介,對「北京語」發生興趣,沒有想到後來這個外國語竟變成島上的國語。事件以後,他發現很多被審問者根本無法對當時深感陌生的語言作適切的答覆,他便自告奮勇,代他們翻譯。初期稍得稱許,漸漸的發現很多本來以為是誤會的事實,竟然是一種偏見,而且是不容置啄的偏見。形成被審問者自始就被剝奪了清白的權利,無論提出什麼強有力的證據,都不得要領。他先是代為說項,後來甚至據理力爭,情形並沒有多大的改善。而且他本人在某一個半夜,被蒙上眼睛,推上車,開始成為被審問者的一個,完完整整被剝奪了五十天的清白。
其實五十天這個日數也還是事後看日曆方纔明白過來。就連地點在東本願寺的事實,也是最後被釋放,要離開那一天,蒙眼的布巾被拿下以後才知道的。那真是如假包換的黑暗經驗,即使經過三十五年,想來還是心有餘悸。
那個夜晚,當他踉踉蹌蹌地被推下車時,一陣寒風襲來,單薄的衣服好像加了一層冰霜。他突發奇想:假如綑綁在身的繩子能夠加大加粗,未始不可幫助他得到些許溫暖。四月底的台北之夜,竟有這麼冷!
被帶到房間以後,他一逕站著。他人走動的聲音漸漸減去,直到無聲無息。兩腿痠麻,他卻不知如何是好?經過很久,他覺察到有人走近,但又悶聲不吭。他問道:
「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
話還沒有講完,小腿肚突然被重重地踢了一下,整個身子搖晃地向前傾倒,然後是不斷的拳打腳踢。圍住他下手的人大約有幾個,他們就像頑皮的兒童玩著不守規則的足球。正因為沒有規則好守,大家為了玩球而玩球,搶到球固然踢打;搶不到球也照樣踢打。結果玩得他頭暈目眩,渾身只覺得沒有止境的痛楚。但他強忍住眼淚,一聲也沒有叫。
可能大家玩累啦,留下他,再次離開。
躺在地板,整個身體只覺得發燙的灼痛。他很希望除去布巾,睜開眼看看自己的樣子,同時按摩特別傷痛的部份。然而他完全動彈不得。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現在正確的時間,心裡一逕記掛著家裡老邁的母親。他是遺腹子,十九年來,兩人相依為命。他突然的被隔開,不知母親如何承受這種打擊?
學校一時無法回去。書,也許一輩子都唸不成啦。很多人離奇的失蹤,他能夠得到例外嗎?
生命結束以後,四人皆空。如今再想些不著邊際的事,不是滑稽透頂嗎?不過不上大學總是一件憾事。多年的努力,竟這樣白白的被廢掉,也很不甘心。
更不甘心的,薪水就要領啦,他嚮憮法親身蓋章領收。他一向不能忍受母親為生活費發愁。他在鐵工廠工作,製作的鐵模精巧正確,老闆曾經答應他,一旦考取大學,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繼續留下來。而且要把他升為「師父」,薪水加多,學費、生活費都有著落。卻沒有想到機會就這樣失去。
但是念頭一轉,他意識到機會早就消散。很多同事已經不知去向,而且可能因為這些人的關係,工廠經常受到無端的騷擾,老闆的生意受到莫大的影響,他好像聽到老闆有意暫時停業。
天下竟是如此不公平。
「上帝,上帝,我們到底犯了什麼罪?」
他難過地在心裡哀叫,甚至還有點埋怨上帝。但隨即又覺得不妥。——離棄的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經常聲稱為了準備功課,禮拜大也不上教堂。母親的祈禱他都聽到,但他在心娌自我辯解:等考取大學再想法補過來,上帝一定會原諒他。一再蹉跎,幾乎有一整年的時間不和上帝接近。如今,他又有什麼資格責怪上帝?
「上帝,赦免我。」他喃喃自語。
漸漸覺得疲倦,朦朧地睡去。
醒過來以後,覺得氣溫提高,暖和了一些。他想這時候不是近午便是下午。
身腳還是很痛,尤其是大腿和臀部。皮膚好像化成一片膠布貼在身上,稍一轉動,連帶把所有的肌肉收緊。那肌肉本來就腫成一塊塊,亳無章則地擠擁著,一逕碰撞,更加無奈地擠擁,結果產生一種撕裂的感覺。
肚子很餓,但他想他是吃不下飯的。當然,他完全不知道別人會不會送飯來。
膀胱更是脹得緊,他希望起碼也讓他解解手。但他不想再開口,像昨天一樣,只問了一句話便遭受一頓狠揍,這種麻煩惹不起。
靜靜地躺著,他意識到有人走過來。肩膀突然被踢了一下。
「你醒了沒有?」聲音帶著不耐煩。
經過一夜的折騰,他已經沒有辦法作正常的反應。他不清楚讓對方知道他醒來究竟有什麼好處。他懷疑這些人把他抓來的目的只是要報復,他不該說得太多。輕易地把不曾考驗過的「友情」做為正義的籌碼,終於一敗塗地。也許不動聲色,這樣繼續平靜地躺著,說不定暫時能夠逃過另一次厄運。他不想再賭自己的運氣。
但是命運的操蹤權已經不在他手中。別人已經牢牢地掌住它,予取予求。——又是一記悶鞭,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直覺得想伸手護住,但掙扎了一下,又靜下來。雙手還是被綑綁著,不曾得到自由。
「裝死!裝死!」
那人看他不說話,生著氣,盡性地在他背部猛抽。一鞭一鞭的抽,抽得他眼淚直迸。
「你到底講不講話?」
「講!」
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
「還是老實一些,對你有利!」
滿腔委屈,他想了解真象,同時讓對方明白他們抓錯了人。然而期待卻落空。那人好像知道他醒過來就滿意,收起鞭子走開。
他很失望,但又無可奈何。
不一會,那人再度回來,解開他身上的繩索,帶他上廁所,又送回原地,端了一碗泡湯飯給他。
「小心,不要弄掉臉上的布。不許偷看,不許亂講話!」
命令非常乾淨俐落,毫無妥協的心態。
接過碗和湯匙,手卻一直顫抖不止。
剛纔被抽打時,背上的皮肉疼痛異常,現在靜下來,發現他的心傷更加嚴重。——在對方心目中,他已經不再被當做一個人看待。說不定連動物也算不上,因為逗弄動物的心情很少含有恨惡。他只不過是路邊檢到的箭靶子,隨玩隨丟。他感到極大的沮喪。
本來就沒有胃口,現在更加吃不下東西。
「怎麼?想絕食呀?」看到他不進食,那人兇巴巴的叫著說:「不吃也好,替公家省點糧食!」
從那時開始,他又重新被綑綁。日子在沒有動靜的中間經過。有時餓慌啦,就吃一點;口渴啦,就喝一點。別人既不同他說話,他又不能開口,他強壓著自己在外表上保持冷靜,心裡面卻更加焦燥。他覺得好像要發狂!
眼前一片黑暗;世界—片黑暗;脆弱的心靈更沒有光明。
衝著上帝,他質問:
「上帝,我該怎麼辦?」
上帝並沒有回答。他感到一陣挫敗。
絕望連續降臨。他很痛苦,甚至覺得死了還好。這樣茫茫然地在黑暗中拖,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
漸漸地,他感到憤怒。這樣不明不白的把他抓來,不告訴他原因,又隨興之所至,拳打腳踢,揮鞭抽打。然後是長期的不理不睬,他實在受不了!
痛苦地流著淚,沾濕了布巾,又回流到他眼裡!痛苦自然加深。
在他們決定偵詢他的時候,他已經接近崩潰邊緣。但他們依然把他當成強敵,桎梏完全沒有放鬆。
「好小子,年紀輕輕就想造反!」
他看不到說話的人,但他知道來者不善!
「我並沒有造反!」
拍!一巴掌打在他臉頰。
「不老實,還強辯!——實話實說,究竟你有幾個同黨?」
「是冤枉的,真是冤枉的!」
「冤枉?我們還會冤枉你嗎?真會污辱我們。看樣子不給一點眼色,你大概是不肯招供的!」
他聽到搬動木棍的聲音。有一個人按著他的肩膀,命令他跪下,然後把木棍橫架在大小腿之間彎曲的部份,一頭一個人踩上去,使力壓迫。他只覺得骨頭欲斷,不禁痛苦地「哎唷!哎唷!」亂叫一通。
「停下來!停下來。我受不了!」
他拚命哀求。
「痛苦嗎?就是要你受不了!」偵詢的人冷酷地頂回。
踩在木棍上的人依然使勁壓迫,他在他們下面也依舊無法招架地輾轉呻吟。他感到莫大的皮痛、肉痛、骨痛、髓痛。
幾乎是沒有休止地嚎叫,在他們放鬆以後,他已經筋疲力盡,甚至近於虛脫。他們發現偵詢暫時無法繼續。
當夜他做了惡夢。他夢見B29飛機不斷地在上空轟炸。炸彈一顆連一顆地在周圍爆開,把來回奔跑的人群炸得血肉模糊。有些沒有面目的人頭滾落到他身上,驚懼地想把人頭撥開,這纔發現自己的手腳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斷失。
驚醒以後,汗流浹背。眼睛還是被蒙住,什麼也看不見。雙手被綑,無法自由伸展。兩條腿異常疼痛,這種清晰的知覺,使他意識到自已還活著,雖然活得很不是滋味。
他記起那些沒有面目的聲音。他們刁難,責怪他,以為他有同黨,甚至還斷定他是「領袖」。多麼荒唐,多麼叫人噴飯。
不是說他不需要朋友,但他需要解決現實問題。十九歲的青春年華,別人的生命可能只是一個起步,他的母親卻是體弱多病,無形中成為一家之主的他,常常被迫躲進特定的殼中。在別人到街上去的時候,他就到鐵工廠去,乘機多做點工,多賺點錢。
那一段日子,有些熟人還炫耀:當他們看到形跡可疑的,甚至只覺得是陌生的人,便命令他們停下來,要他們說出是哪裡人?認識誰?在當地幹什麼?倘若不滿意那人的本地口音,還要他立正站好,唱日本軍歌。有誰通不過這種試鍊,活該他倒霉,一定有頓苦頭吃。
對於這種不分青黃皂白,非友即敵的作風,他深不以為然,期期以為不可。但那些人反而嘲笑他是不識時務的讀書人,只懂得講些在現實中不管用的空泛理論,大大的奚落他。而今,他卻被誣指參加叛亂,而且還是一群人的領袖。這簡直不知從何說起?
倘使非要指出他犯了什麼錯誤,只能怪他過份信任他人,以為憑藉他的坦誠和真情,可以消除不必要的誤會 使同胞不要加深裂痕。過去從廈門歸來的朋友那裡學到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思想,這個思想深深打動他,使他嚮往與日本教育異質的文化。沒有想到他的一廂情願換得負創纍纍。
這只能說是偏見,醜陋的偏見。
偏見使人失聰愚昧,更使人冷酷兇惡。多少人間悲劇出於偏見。而懷有偏見的人還振振有辭,以為他們在執行正義,是真理的維護者。人類真是可憐的動物!
「上帝呀!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
他漸漸忘卻自己猶然身陷困境。只是流著淚,一再唸著主的祈禱文。至少這個祈禱文會使他覺得與主相近,減輕痛苦。
然而,每一次唸到「赦免阮的辜負,親像阮亦赦免辜負阮的人」時,卻又不免躊躇掙扎。他不知道下一次的體刑是否受得了?
漸漸疲倦,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一次被催醒。他仍然無注使那些沒有面目的人滿意。
問題都是超出他能想像的範圍,連編造故事都感到費力。
「你真的不肯合作嗎?」
「我絕對沒有騙你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們總有方法叫你什麼都知道。而且一五一十的,把所知道的全部講出來。」
他覺得有人更加結實地綁住他,凌空昇起,腳不著地。新的暴風雨就要來臨。
「上帝!上帝!憐憫我!」
他又陷入新的恐懼。他真希望能夠滿足對方的要求。只要知道的話,他沒有理由不回答。但是他真的從心底裡挖不出答案。
「上帝!感動他們!不要讓他們向我下手。我沒有欺瞞,為什麼他們硬要逼迫我呢!」
他控制不住,一直發抖。整個心房好像要跳出胸口。
聽到球棒在地面輕輕撞叩的聲音,那種聲音叫他發狂。他希望執棒的人走開,千萬不要靠近他。
突然的擊痛以後,只覺得左腿僵麻。他斷定骨頭已經打折,卻是叫也叫不出來。
連續的暴擊,他覺得天旋地轉,然後完全失去知覺。
事後替他治傷的醫生告訴他,他曾失主意識二十四小時。在昏迷中,他口裡喃喃說著:「上帝!赦免他們!」醫生是一個基督徒,再根據自身的經驗,確定他不至於說謊。便向有關人士反應,設法釋放了他。
回家以後,他變得非常沉默,再也不願與聞周遭所發生的事,一心只追求所謂靈性生活。後來有了機會,更乾脆脫離這個叫他一看就難過的傷心地,遠遠的抵達美國南加州的神學院研究神學。
異國的學生生活帶給他表面的寧靜。但單人獨處時,他往往感到矛盾。過去在家鄉,他可以漠然忽視原來熟悉的事物;一旦離開,整個生活環境完全隔絕啦,他反而興起無盡的懷念。他記起童年的伙伴;他更想起那年春天後,再也不曾見面,而且幾乎可以確定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的朋友。
夜裡時常做夢。夢裡看見的老是身首異處、血肉模糊的屍體。那些恐怖的聲音也是不時出現,但聲音的主人完全沒有面目,嘴唇都變成怪異的形狀,使他在夢裡耽心那些嘴裡除了刺人的聲調,恐怕還藏著一副隨時能夠燃燒的火舌。
清醒過後,他清楚自己是安全的。但從偶而傳來的消息,他知道故鄉仍然沒有真正的平安。很多人還是在不同的陰影下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這種陰影可能是有意的舖設;也可能只是過度驚惶之餘的臆測。但是這兩種可能都沒有影響群眾的失去歸屬感,對前途空懷一片迷惘。
他又開始咒咀醜陋的偏見,極端的厭棄它。尤其是在最痛苦地面對這種偏見時,沒有看到偏見持有者的面目,因此並不懷恨特定的「人」。結果,反而對於這種偏見,有著更加凝固而切齒的憎惡。
在他當上小鎮的牧師,第一次上台證道時,正是一生難以忘記的暮春三月。他不由自己地脫口而出:「十年前……」。結果,這個習慣無法改變,年年如是。而今,竟是「三十五年前」啦!真快,一種令人嗟嘆的快。
故事重覆地述說著同一個;他對偏見的指責也一樣地不遺餘力。白人的會友所示的關切也總是有意無意地留著那麼一點距離。
「我真希望你的故鄉不再有那種可怕的偏見!」
「上帝祝福你!」
「我希望你的同胞都快樂!」
「上帝祝福你!」
…………。
一一握手道別,手掌漸漸感到痠麻。事實上,他巳經有著深深的倦意。
送走所有的會友,正想側身回到自己那個孤獨的家,聽到有人喊住他。
掉頭一看,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對著他微笑。
「什麼事?約翰!」
「我可以同你談談今天的證道嗎?」
「當然!你想談些什麼呢?」
小伙子突然變得很嚴肅地問:
「牧師,你說你只恨那種偏見,而不懷恨那些加給你體刑的人。是不是?」
他想了一下,微微頷首。
「對!」
「所以你專注精神,想要改變那些人的心態,袪除那種偏見。對不對?」
「不錯!」
「可是你為什麼不回到你們自已人那裡去,講道給他們聽,使他們知道錯誤在那裡?」
他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接下話來。
小伙子可能純粹出於好奇,也可能認真咀嚼過他的講道。但那強有力的疑問,的確點醒他的怠惰之心。二十五年來,在教會當中,他一直以為自己在關心什麼,結果卻只是恍恍惚惚地向著毫無相干的人傾吐一些欲明不明的事實。也許他不是沒有期待,但期待本身顯然乏力,對象又是如此遙遠,時間便在夢幻之間渾噩經過。
看著小伙子離去的背影,他苦笑著自語:「後生可畏!」
——其實他更加了解,可畏的不僅是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