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一代才子林國光 ◎鄭炳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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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拇指山下蒼蔚的田園中,建幾座鋁板裝訂的臨時教室,就是剛設立的台北醫學院,五十位註冊完的藥學系男女新生在課堂上自我介紹,一半是從中南部各縣市來的,另一半是台北在地的,輪到其中一位男生他站起來,瀟灑自如地從教室當中的走道走一回又坐下,大家奇怪他怎麼沒講半句話,他才又站起來說:「莎士比亞說過,我們每一個動作都是在表演,我叫林國光。」

他就是這樣獨立特行,許多同學喜歡聽他聊天亂蓋,年紀輕輕似乎看過很多書,當時他常帶《文星雜誌》到課堂上,我們還都不知道李敖是誰。隔一兩個月後教我們近代史的周彧文老師慎重其事地介紹我們去看《文星雜誌》,有一篇<傳統下的獨白>是必需讀的,寫得實在太好了,這時我們更欽佩林國光的眼光確是不同尋常。

班上秋季郊遊到陽明山,我停在山崗對著美景速描,隔一會兒國光也停下來陪我,倆人就邊聊邊走,到聚會的地方大伙兒已圍成大圈,正苦於節目不知從何開始,就哄罰遲到的人先唱歌,國光隨即高歌一曲流行抒情歌,我接著唱一首美國民歌紅河谷,贏得不少掌聲,也開啟了《杏聲合唱團》的成立,國光喜愛詩詞歌賦卻一直沒加入合唱團,他私下跟我說,許多男生是為了追女生才加入合唱團的,另外他也不大喜歡團体活動,一向獨來獨往。

聖誕節快到時男生們有空就圍著國光請教他舞步,他的交際舞不知從那兒學來的,舞步靈活有韻。他父親在台北醫專是跟杜聰明同班,長期在台北蘆洲開業診所(他寫的一篇<往診>就是描寫鄉村醫生的工作。),孩子們走二個鐘頭到台北讀中學很辛苦,國光常寄宿在台北市各地,因此豐富了他的社會及人生經驗(他的短篇小說<一起唱歌的女朋友>即懷念隔牆未曾謀面的一位堪憐的小女生。)國光也喜愛籃球,可能是這樣才愛上班上女子籃球隊長邱西薔。

大學畢業後西薔馬上被安排到她叔叔執教的馬利蘭大學留學,國光服兵役到台東原住民區當野戰部隊的少尉醫官。一年後返北醫生理學科,在吳京一教授實驗室擔任義務助教,我是晚上在生藥學科當助教,白天在中國文化學院藥用植物研究所讀碩士班,有薪水又有獎學金手頭較寬裕,國光常帶我去書局或舊書攤,他介紹的好書我都買,又拉我去台大德國語文中心苦讀,國光他的日語相當不錯,理應去日本學醫才符合父母的期望,卻因心愛的人遠在美國,只好選一門他較感興趣的生理學下功夫,至少要拿個博士學位,才能贏得美人歸。

國光忙著考托福,申請到馬利蘭大學的生理學研究所,他出國前有空就找我一起逛街,聽說馬利蘭州冬天很冷,他問我可否送他我身上那件日本名牌的風衣,我說抱歉是家父捨不得穿借我穿的,不能送給別人,到現在我還因為沒給他而耿耿於懷。

他在美國和西薔終成眷屬後,偶爾會寫信給我,我就買些他需要或喜歡讀的書,我略看過後才裝箱寄給他,讓我在嚐試青春戀情的喜與苦之餘,也培養對真善美的追求。
我修畢碩士後幸運地留在北醫當講師,國光來信鼓勵我去考托福,申請獎學金看看,二年多後當我告訴他密西西比大學生藥學科給我獎學金,他要我提早起程先到巴爾地摩那邊遊覽,他倆帶我去華府、費城、紐約參觀著名博物館和植物園,一星期後我堂哥瑞明兄嫂也北上來接我,再玩一大圈後才南下經亞特蘭大,送我到密大的研究生宿舍,我的留學生涯一開始就很豪華地享受友情和親情,見識了許多世界之最。

我離開密西西比前1979 年的春天,國光帶媽媽(來美國幫西薔做月子)搭火車到亞特蘭大,我則開車帶五歲的兒子先到堂哥家,然後我們一車老少四人同遊石頭山,地下城,植物園及近佛州的 Okefenokee。約1992 年國光帶女兒 Sharon 搭火車到奧克蘭,我則驅車去接他,三天暢遊舊金山,優勝美地及紅木國家公園,並與居住北加州的同學們聚餐。西薔在伊利諾大學完成營養學博士後,在哈佛醫學院找到研究工作,她先搬去波士頓,1995 年我們舉家遊新英格蘭有去看她,她倆也先後到洛杉磯來過。

最後一次是今年五月初,國光腦瘤開刀後化療暫停,安排一星期來洛杉磯看他大姐,我則每天去陪他見幾位筆會的朋友和同學,也到 Getty Museum 及海邊參觀遊覽。他倆回波士頓後常去湖畔、植物園、海港等地散步,西薔都照相伊妹兒傳過來,請我去波士頓我都沒能成行,實在遺憾。

國光的文筆流暢,處處流露對窮困人及女性的同情與尊重,1987 年我當太平洋時報首任社長,請他替醫藥版寫稿,他寫了三篇,其中<測謊器>及<鱷魚的眼淚>有刊出,另一篇不記得了。2004 年起的《台美文藝》他以筆名「秋林」寫了<初戀>,<女婢湖>,<一起唱歌的女朋友>,及<生米煮成熟飯>等短篇小說;散文則有<往診>及<老婆婆>等二篇。2009 年八月出版的《春醒文學雜誌》封面是採用西薔照的兩張花木相片,刊登有秋林的散文<茅山道士>及<西安與古龍的武俠>,短篇小說<雙胞胎>等。

我說國光是一代才子實不為過,他大概是我知道的留美學生中,英文書看最多涉及最廣泛的一位書虫,例如每年諾貝爾獎各類得主的代表著作他務必撥空去讀,與人談起西洋文學無論中世紀或近代現代他都有滿腹的題材。物理、天文、哲學、藝術他也不放過,醫學生物是他的本行,他女兒 Sharon 跟他一樣讀 MD-PhD,兩人抬起槓來不分高低,為了要一直保持醫學知識的先鋒,他放空醫師的工作(他當了二十幾年的大學校醫,也曾去監獄當醫生,他不喜歡賺太多錢。),他常想去台灣或中國教書,幫助青年學生。

他有點自嘲地說,可能是讀太多書在腦海裡消化不了,才患惡性腦瘤。不過長久的疏於運動鍛鍊,常熬夜以及三餐缺乏蔬菜水果更是身体病變的主因。

(2009 年10 月於加州天普市)

註一 :本文承西薔修正及填補(括弧部分),西薔提起畢業紀念冊,原來對西薔貼切的評語是國光寫的,而國光對自己的評語是:「既非聖賢,亦非禽獸,是一個無足輕重可去可留的人物。永不希冀為自己的生命創造回憶,但亦不悲觀到去尋短見,十足的宿命論崇拜者,渾渾噩噩地過活,糊裡糊塗地吃飯,是一個連自己都背叛自己的孤獨的弱者。」

註二 :林國光、邱西薔、鄭炳全北醫藥學系日間部第二屆。感謝大家的關心及問候。國光自去年五月初惡性腦瘤開刀,當医生的他,還有在醫學院的女兒- 筱容,及我都知道,治療的過程是會很辛苦的。但他勇敢地接收挑戰,我們繼續盡可能的維持日常生活,有機會他就上圖書館,看書報,陪伴我到附近的公園,隨我到處去拍照。一年多來我們時間精力可能下,去New Haven, Connecticut 看女兒外,也去了New York City及Quebec, Canada 玩。

今年五月我退休後,特地去洛山磯看親戚及朋友們。八月中旬去Camden, NJ 看筱容參加的隊划船比賽是我們最後一次出遠門。八月下旬承蒙智真師姊(炳全太太的二嫂)遠道從洛山磯來照顧。我們九月初決定不再化療,在家休養依佛法。國光於九月二十六日往生,去的很平靜莊嚴。我們有緣四十多年生活一起,思念是難免的。但他留有不少手稿,還待我整理。希望不付他的心意。我也希望大家能寄給我你們的一些回憶。西薔敬筆 200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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