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情誼
廖清山
不是沒有疑心,但是蔡英娟寧可相信,命運再多舛,畢竟天無絕人之路。
天可憐見的,剛剛放下電話筒的這通電話,也許真的能夠改變她的現實,讓她不必日日掙扎,活得辛苦。這種期待,有時真像是生活中最大也是唯一的目的。那是吊詭的,但她只有認命,別無辦法。
使力壓下澎湃的心情,她自我安慰說,至少這一次是真的。多次的失望之後,突然露出曙光,一時叫她手腳不知所措。最後到底選擇相信,相信她仍然可以有希望,才使翻沙覆地的一顆心,慢慢靜了下來。
多久了?音訊杳然。
也曾試著連絡尋找,終於知道詹永富的電話號碼。在答錄機上留了幾次話,電鈴聲響,卻沒有一次是詹永富夫婦的回音。從興奮到失望,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試著將所有的過程都當成一場夢,希望夢醒之後,一切都改變,或者說一切都沒有變。永祥還在,有事管它是輕輕重重的,他會雙肩挑起,用不著她操心、擔荷。她當然更不需要工作,這工作不是很辛苦,但是收入不多,生活費一逕覺得捉襟見肘。但憑她的能力和人事關係,她實在也不知該怎麼辦,除了作夢。
夢,其實真不好作。當初興沖沖的處理家擋,把一間經營多年、生意尚稱不惡的照相館賣出時,她問永祥,這決定到底對不對?
「阿兄答應我們一到美國,什麼忙他都會幫。再說,朋友都出去,一個人留在三重這地方,還有什麼搞頭?」永祥一邊整理行李,一邊頗有自信地說:「最重要的,考慮明道這孩子的前途,到美國念書,可以開開眼界。強過留在這小地方磨蹭,害了他。給他生命,卻不給他機會,不讓他有自己的天地,我不舒服。」
英娟知道詹家兩兄弟的感情很好,但畢竟彼此分開也有一段時日。阿嫂李玉桂聽說比阿兄詹永富先到美國留學,除了看過一張照片,英娟對她所知不多。加上他們倆雖是親兄弟,永祥早就過繼給阿叔,阿叔那一邊的財產又多了一些,這就衍生難以言宣的問題。英娟在嫁過來以後,發現平時大家相處,表面上其樂融融,暗地裡不免在語言上帶點說不上來的矛盾。她有些不舒坦,在某些節骨眼,更有莫名的擔心。
永富和永祥的生父詹青松原來在小學教書,一家生活得還算快樂。沒想到唯一的阿叔詹貴宏到台南工學院念書,假日到安平游泳,遠離人群而失蹤。第二天找到浮屍,他們的阿公淚流滿面,難過了一陣子,馬上擦乾眼淚,要求阿爸把永祥過繼給二房,讓阿叔能夠延續香火。而且把阿公的房子、土地都登記在阿叔名下,然後再轉個手續,順理成章,便都歸於永祥。
「貴宏很可憐,還沒有成家,人就走,我很不甘心。你阿母前年去世時,要我好好照顧貴宏,想不到貴宏卻不給我這個機會。」阿公坐在阿爸旁邊,有時朝著霧濛濛,黑不溜偢的屋外,有時低頭看著地板,斷斷續續地說:「青松,你什麼都有,有家,有孩子,也有工作。我的決定好像有點不公平,但想到你小弟,白白的來人間一趟,不能不給他一點東西,你會諒解的。不是嗎?」
永祥的阿母私底下很有意見,但在阿公面前,不敢有何表示。他阿爸也是什麼話不說,把阿公的決定,默默承擔下來。事情定了以後,父母的心情多了一層鉛,沈甸甸的,老是放不開。兩個小孩子倒是一切如常,多年過去,關係不變。只有外來的英娟,幾次從鄰居口中聽到這故事時,不期然,絲絲的窺視一些原該是祕密的端倪,有時候,還嫌自己是否太敏感了?能不想,就不去想它,可惜芥蒂輕易是消除不去的。
離開台灣以前,永祥把土地和房子都賣掉。
「既然下定決心,只有往前看。留這些底,萬一碰到挫折,只怕三心兩意,會想要再回頭!」他把話說得很白,決心就是決心,沒有得改。
「可這裡總是我們出生的地方。什麼時候,總會想到回來,看看親戚朋友。」英娟明知道很難改變永祥的想法,還是忍不住說出心裡話。
「最親近的阿兄就在美國,這裡來往的親戚反正也沒有幾個。朋友一個個,早就飛出去。想看他們,回來反而找不到。再說,真想玩,回台灣就住飯店,省事又方便。處分財產,就是不想留有退路。而且多一點錢放在身邊,創業比較容易,生活也踏實。」
果然永祥什麼都想過,心裡已有個譜。除了另起爐灶,也狠著心切掉後路,沒有畏首畏尾,沒有瞻前顧後,乾脆得很。這時候再說話,完全不管用。英娟只有息事,不再言語。
可以賣錢的,就賣;可以送人的,就送。走時,乾淨俐落,清清爽爽的幾件行李,一家三口乘坐飛機,抵達美國。
忙忙叨叨的領取行李,通了關,還沒有真正享受美國新鮮空氣,馬上看到永富和阿嫂在遠處揮手致意。一靠近,兄弟熱呼呼的緊緊相擁。永富轉個眼,看到明道,放開永祥,趨前拉著小孩子的雙手,說:
「唉唷,明道長這麼高。只幾年沒見,差一點就要認不出人了!」
明道有點羞赧的,不敢正視永富。扭扭捏捏的低著頭,一臉尷尬地傻笑。
英娟輕輕地推了明道一把,說:
「叫阿伯!」
依著媽媽的意思,明道低聲叫了一聲阿伯。永祥開懷笑著說:「大聲一點嘛!又不是女孩子,幹嘛害羞答答的?」
明道被說得不好意思,臉脹得更加通紅。永富懂得打圓場,拍拍明道的肩膀,說:
「我們先回家,晚上帶你們到小東京,吃日本菜。明天你們累,休息一下。後天我帶明道去狄斯奈樂園。」
聽到要去狄斯奈樂園,明道精神一振。直說,他不累。
永富說:「可你爸爸和媽媽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肯定累······。」
話還沒說完,明道接口衝著說:
「他們才不會累,平時在照相館工作,常常做到三更半夜。」
「那麼辛苦啊?」永富誇張的表示驚奇。
「才不辛苦。他們成天都是嘻嘻哈哈,開開心心的。」明道一本正經的說,惹得大人止不住搖頭直笑。
兩兄弟提著行李走,後面李玉桂拉著英娟的手,熱情地說:
「洛杉磯的東西很多,日本、韓國、東南亞、歐洲幾個國家,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那一國的,都找得到。台灣貨,更是不在話下,乾貨不稀奇,夏天有台灣中南部產地直運的龍眼、荔枝,天涼了,超市可看得到新鮮的冬筍。土雞不說了,農場都有不用農藥的蔬菜水果賣。你在美國生活,很方便,完全不輸台灣。」
李玉桂夫婦流露的熱絡,英娟的感受特別強烈。她忘了過去只有看過詹永富幾次,李玉桂連照面都不曾有過。如今只是短時期的交會,她卻直覺他們幾個人好像認識已久,很好相處。血濃於水,血緣情深,她覺得永祥的判斷正確,他們是來對了!
當天晚上,明道睡一間小客房。英娟跟著永祥在另一間較大的客房躺下來時,悄悄細語,說:
「我覺得阿嫂,人很好。」
「我就說嘛,阿兄對我一直都很好。來這裡和他們一起生活,準沒錯。」
在陪同永祥一家時,李玉桂有意無意之間透露,她平時在哥哥經營的大型汽車旅館上班。其實說上班,只不過名義上好聽,她的工作很輕鬆,平時看頭看尾,大部份時間不過是乘機回娘家,同媽媽聊天。有時接送侄子上下課,有時不免帶他連同媽媽一起外出,或玩或購物或到餐館吃吃飯。找樂子,又有錢拿,她當然很開心。遺憾的是,生不下孩子,看過不知多少次醫生,也試過人工方法,全不得要領,可能這是她心中唯一之痛。工作、玩,都是那麼盡情盡興,不是沒有來由。這幾天詹永祥一家人來,她早就志願要陪他們一段時間,讓他們熱悉環境,再作打算。她哥哥明知道她對汽車旅館的實際幫助有多少,而且從她所住的蒙特利公園到郊區的汽車旅館,路程很短,萬一臨得有事,很快就可以趕到,便一口答應。
永富任職一家工程公司,他也特別向主管請兩天假,連著週末兩天,大夥兒盡可大玩一場。永祥說,有阿嫂陪,用不著勞師動眾,浪費永富的時間。
「什麼浪費?不多陪陪明道,讓他一直把我當外人看嗎?」有調侃,有抗議,但他的聲調富有馥郁的親切。
事實上,永富不但帶他們一家到處玩,狄斯奈樂園以外,還特別到拉斯維加斯去看白老虎魔術秀。不唯明道看得目瞪口呆,連永祥和英娟都驚奇不已,嘆道,世界上真有那麼好看的表演。
永富也在小東京日本店,買了好幾合塑膠模型玩具,人畜舟車都有。那盒子附帶的說明書,除了很少幾個字以英文標示,絕大部分寫的都是日文。所幸上面提示如何裝拼的圖樣,簡單明瞭,一看就能融會貫通。明道隨便試了幾次,更在永富的幫助之下,馬上感到得心應手,很快就把玩具裝配完成。一件完成,立刻進行第二件,夙興夜寐,不知勞累的滋味。
也許是感受永富的寵愛,或是新環境沈溺之後的移情,明道有事沒事,人前人後常常會阿伯長、阿伯短,溫熱、溫熱的,而且都是不經意脫口而出。看來他對阿伯有很大的好感。
「怎麼?想當阿伯的兒子嗎?他正想要一個呢!」永祥打趣說道。
「千萬別吃醋。老爸,除開老媽,你永遠是我的最愛。」明道調皮的斜著眼睨視永祥,還不忘誇張地眨眨眼。
「行了!聲音小一點。叫人聽到,還真以為我們幸災樂禍,嘲笑人家生不下孩子。」
英娟很高興父子之間能夠放鬆開玩笑。不過心靈的某一個角落,總有股陰霾蓄勢待發。她擔心萬一則單純的玩笑,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只怕很難解釋清楚。傷人,更傷自己。
「妳也太敏感了!」永祥說。
「我總覺得,幸福太滿,多一點考慮,也許好一些。」英娟幽幽地說。
「妳也真是。不過是開開玩笑,有必要那麼認真嗎?」
英娟知道她的反應似乎有些過度,也可能心情帶點浮躁,愛說話。不過幾天玩下來,她開始思考以後的生活,以及支撐這生活的費用,應該如何調度。畢竟他們是移民過來的,不能不預知坐食山空的嚴重性。但她知道一時又不能說開,料想永祥有著同樣的煩惱,彼此心照不宣,有一天,大概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硬說,說不定反而說僵,弄得大家不安寧,那才真是何苦?便借故擦擦拭拭,整整房間。
幾天後,永祥一家在離蒙特利公園不遠的聖蓋博落腳。他們找到一個大小適中,離學校不遠,方便明道就學,價格又合理的公寓,住了下來。
定居以後,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觀察、研究此後該找個工作,有個固定的收入可以糊口。或者找個地方,經營小本生意。
審度他們的英文程度,看、讀大概沒有問題,平常的會話,還不很順口,找工作也許不容易。李玉桂曾經告訴他們,附近有成人學校可以免費學到英語。想學快一點,也有付費研讀的專門學校。不過緩不濟急,這一方面,暫時放在一邊,不考慮。
至於生意,兩個人同時想到的,便是回到本業,開家照相館。
看過幾則廣告,拿著地圖,按照李玉桂指示的方法,坐巴士,到幾個地方實地觀察。
他們發現有些大公司打出廣告,聲稱可以使用他們的折扣券,低價替嬰兒拍照。等顧客上門,便替嬰兒大拍特拍,拍出多到不可勝數的照片。幾天後,等顧客回來領取照片,看到的盡是笑容可掬,令人愛不忍釋的大張照片。
「太可愛,太漂亮了!你一定巴不得將這些照片全部留下來,做記念。」照相師開始鼓動三寸不爛之舌。
「唉唷,多麼叫人心疼。這一張太漂亮,那一張也是。嗯,那一張也······」幾乎沒有不心動的顧客。
「我就跟你說嘛!」照相師補上臨門一腳。
「很貴吧?······」顧客也會打打算盤。
「這麼值得讓你覺得驕傲的照片,根本是無價之寶。再說全部拿走,也只不過兩百九十九塊,再加個稅,很便宜。」
「兩百九十九塊,再加個稅?······讓我考慮看看!」
「別考慮了!你不要的話,我們只好丟掉!」照相師沒事人似地說。
「丟掉?」
「是的,丟掉,丟進垃圾桶。」
「丟進垃圾桶?」顧客覺得很意外,很難置信,問過話的嘴巴合不攏似的,睜大眼睛。
大凡說到這裡,幾乎初為人母的人,總覺不忍心讓寶貝兒女,被人丟進垃圾桶,即使那只是形像、照片。於是忍痛掏出大把大把的金錢,保留所有的照片。有時陪同前往的丈夫或男友,想說話表示看法,就是得不到機會。
永祥覺得這種手法,根本不是賺錢,而是騙錢、搶錢。做生意做到這樣子,除非昧著良心亂搞,否則完全做不下去。何妨還得有賭注下大本,萬一顧客不吃這一套,只怕虧損累累。這生意,就是不能做。
也有一些專業照相館,以合家照,新人照招攬生意。這種經營方針,和在台灣所看到的,大致相同。不過規模較小,都在照相館內完成。不像在台灣,新人除了在相館拍攝,還得翻山越嶺,到海邊,到名勝古蹟或荒郊野外,譬如蘇澳港、陽明山甚至觀音山等地方,足足花一整天時間,不停的換衣補粧,做出平時完全擺不出來的表情,權當臨時男女主角。身兼導演、攝影的照相師,更是揹著笨重的照像機忙裡忙外,跟著東奔西跑,其辛苦可想而知。永祥和英娟覺得在這裡,可以省掉那麼多麻煩,賺錢也不少,這類照相館,倒可以考慮開開。
當他們把這意思同永富商量時,永富搖搖頭說:
「不急。你們看到的,都是正面的。但背後的問題,也不能不分析,思考。譬如找適當的地點,動用多少資本,這一些,自然都要先有答案。還有,顧客是鎖定東方人,或是來者不拒。萬一客人照過,照片出來了,卻沒有錢付,那該怎麼辦?許許多多的問題,在在都需要研究。」
英娟微笑著說:「這些都是做生意的常識,我們當然會全盤考慮。」
「英娟,妳有經驗,我不否認。不過妳的常識,都是台灣的常識,在那裡很管用。但在美國,可是有美國的另一套。一不小心,虧本事小,搞不好,恐怕還要被人家請上法庭,吃官司。」永富老馬識途似的,說:「這裡的人刁,不好說話,而且動不動就要找律師,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看還是慢慢來,多花點時間去了解,將來碰到問題,好對付。」
「我覺得······」
英娟正想加以辯解,永祥在旁打岔說:
「阿兄不是在反對,他只是要我們慎重其事,多挨一段時日,牢靠一些。」
「我沒有······」英娟發覺永祥誤會她的本意,就想好歹再說明一下。但永祥溫柔地說:
「好了吧?我們到底人生地不熟,再等等。等習慣了,開起店來,更加容易規劃。我想,阿兄考慮周到,何妨聽他的。」
事情暫時不了了之。李玉桂建議何不利用這段時間,先到成人學校學英文。永祥覺得也對,便答應。英娟發覺丈夫早有順從的意思,順著也靜默下來。
事實上,把明道送到學校念書以後,永祥和英娟成天窩在公寓忒無趣。電視節目伊伊呀呀,講的話似懂非懂;從永富家裡借來的書,一碰,只覺頭昏昏的,難以看下去;開頭幾天嚐著新鮮的食品,味道漸漸走樣,三餐只是機械化地應付,可就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是好。直到前往成人學校學英文,突地把氣氛翻轉過來,心情豁然開朗。
成人學校的學生,有來自不同國家的各色人種,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但是除了輕淡的招呼,課餘大部分結交來往的,還是同國甚至同鄉的朋友。
永祥和英娟頭一天就認識來自故鄉樹林的安妮,人看來和藹可親,誠實可靠。交談之下,知道她一年前結婚,來美國還不到半年,丈夫在巴撒迪那的一家工程公司就職。
「那麼巧,永祥的阿兄好像也在巴撒迪那的工程公司工作。」英娟興奮地說。
「不會吧?巴撒迪那又不是小地方。」永祥懷疑地說。
「帕爾森,我先生在帕爾森工作。」安妮說。
「對呀!阿兄的公司好像就叫那名字。我記起來了!」英娟有點得意。乘機套套交情,拉拉關係,希望多交個可以談心的朋友,便說:「問問妳先生,他認不認識永祥的阿兄,他叫詹永富。」
第二天夫妻遇見安妮,打過招呼,英娟問她,有沒有同她先生提到昨天的談話。安妮頓了一下,忽然顧左右而言他。英娟覺得奇怪,但沒有多加追問。
後來乘永祥不在時,安妮就近低著聲,輕輕但鄭重地告訴英娟,她先生好像不喜歡詹永富。
「為什麼?」英娟問道。
「我先生覺得詹永富做人不正直,連朋友都會騙!」
「有這種事?那,他到底是怎麼說的?」英娟有點狐疑地問。
「具体的事,他也沒有多說。但是他提到,詹永富曾經邀約朋友一起投資,經營公寓。不到一年的時間,把所有的錢都虧損掉,帳目不清不楚的。······」安妮似乎欲言又止。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安妮正想回答,遠遠地看到永祥走過來,緊張地岔開說:
「千萬不要告訴永祥。也許是我先生道聽塗說,情況不是那麼嚴重。」
英娟不知道安妮的消息有幾分真切,但不管是真是假,她決定暫時不要向永祥提起。永祥一向敬重他阿兄,他不可能相信詹永富是個不正直的人。而且萬一相信,說不定反而會受到打擊,感情也好,現實也好。誰叫他們會聽從永富的話,搬到美國?再說,詹永富是詹永富,詹永祥是詹永祥,大家都是大人,分別成家,大家過自己的日子。多餘的煩惱,實在也沒有必要。
對於詹永富這個人,其實很讓英娟捉摸不定,難以了解。有時他是熱情有加,很好相處;有時突然拒人千里,很難親近。在你惶惑不明、不懂該進該退時,他是滿腹經綸,說得你止不住感到如沐春風,天塌下來都不會有事;可是當你覺得他值得信賴,想同他談論正事時,偏偏講些五四三的話,讓人茫然不知所從。他曉得如何使明道高興,也讓妻子帶英娟一家了解、適應美國。她是應該感到高興,並且感謝才對。可是······
幾天後,永祥突然告訴英娟,他想投資。
英娟以為永祥想通了,就要開照相館。問他:
「打算在那裡開業?」
「開業?誰說我要開業?」
「不是剛剛說要投資?」
「沒有錯,我說的是投資。我可沒有提到要開業。」
「哦!」是她誤會了。「那麼,你打算做什麼?」
「不是我一個,是幾個人。大家合夥做生意。」
「其中有你阿兄,對不對?」
「阿兄有經驗,又是老美國。······」
「我猜,一定是公寓。你們想一起經營公寓,是不是?」
「妳怎麼知道?」永祥睜大眼睛問。
「我不贊成。」英娟沒有直接回答永祥的問題,更不打算轉述安妮的話。她覺得這節骨眼提那事,反而引起更大的誤會和紛爭。便心平氣和的試圖說服:「我們沒有這一方面的經驗,而且我們早講定要從事老本行,開照相館。」
永祥不太在意英娟沒有正面回答。他想想也有可能,除了阿兄,他還沒交到新朋友。而且她和李玉桂常常連絡,永富的生活狀態,也許反而她比較清楚。她敏感的反應和態度,好像也難說是意外,便放心地解釋:「照相館當然遲早會開。我只是想拿出一小部分的資金,試試看,能不能多增加一點收入。」
「一小部分?一小部分是多少?」
「二十萬。阿兄說,一年後最少會變成三十萬,甚至三十五萬,四十萬都有可能。」
英娟認為二十萬不是小數目,但拿出這筆錢,還不至於影響到她們的生活。既然永祥已經下定決心,就由他去吧!起碼有機會讓他看到永富真實的一面。不過也有可能,永富不敢對自己的弟弟動歪念頭。至於一年後最少會變成三十萬,甚至三十五萬,四十萬。那麼好的光景,她想都不敢想。
後來英娟知道,原來起造公寓的工程,早就在進行。地點找到,設計圖也畫好,甚至許可都得到。只因資金不足,一時延宕下來。如今借助永祥的加入,得以向銀行貸款,開始動工。
依照永富的建議,女人學習語言比較容易。既然決定有一天要開照相館做生意,講不好英語,什麼都不要說了,所以英娟最好還是繼續到學校上課。至於永祥,可以到現場監工,一來利用機會吸取不同的社會經驗,同時也可以替永富看管工人,不讓他們偷雞摸狗。永祥擔心亳無這方面的常識,永富要他放心,真正的監工,另有他人,是永富的朋友。但生意是生意,就是朋友,也不能完全大意。永祥真正的作用,便是觀察那人的一舉一動,向永富報告。
永祥的日子,突然變得非常忙碌。每天早出晚歸,剛開始常常會將白天的所見所聞,興奮的說給英娟聽。漸漸的,只看他帶著一身疲憊,一進門就躺在沙發休息,而且混身髒兮兮的。
英娟在替永祥準備晚飯時,看到明道一邊在按摩永祥的肩膀,一邊搖搖頭說:
「老爸,這工錢很難賺。是不是?」
永祥苦笑著說:「我們是在做生意,不是賺錢工。」
英娟聽著奇怪,開口說:「阿兄沒有算錢給你嗎?」
「算什麼錢?我是編制外,代班。」
「難道你阿兄也不拿工資嗎?」
「他好像拿過設計費,多少我不知道。但是工資應該是沒有拿。」
「可是幾個月來,你每天辛辛苦苦的勞累,也得吃,也得喝。總不能叫你白白的替他工作,一點也不表示。」
何只沒有算錢,一點也不表示。有個黃昏,永祥一進門,告訴英娟,永富提議追加投資額。
英娟聽罷,搖著頭說:「別考慮!」
「太遲了!假如不增加資金,恐怕過去放進去的,全部血本無歸。」
「永祥,我聽說······」
她想把疑慮和盤托出,只見永祥以手制止,說:
「重要的是看我們怎麼決定,別人的意見,不必在意。」
發覺她沒有退路,問他:「那麼,你做什麼決定?」
「只能再給。」
「多少?」
「同額。」
「二十萬?」
「阿兄的部分,也需要一筆。他身邊的錢一時短缺,希望我先挪一些,代墊。」
「你的意思是,一共拿出四十萬?」
「是多了一些,但是,沒有別的辦法。」
「合適嗎?」
「我一路考慮回來,覺得同為兄弟,阿兄比較不幸,沒有從阿爸那裡得到財產。既然有這種機會,就讓我至少幫上一次忙。何況阿兄答應將來還會算利息還我。」他的聲音有氣無力,顯見這個決定有多難。
在成入學校見了面,知道英娟為什麼愁眉苦臉,安妮埋怨地說:
「不是早警告過妳嗎?六十萬美金,許多人一輩子都賺不到,妳卻讓永祥隨便丟進臭水溝。」
「永祥說的是,投資。」英娟紅著臉想辯解。
「投資?投給詹永富那個大騙子?」想不到安妮愈說愈上火,兩隻大眼睛,定定地看著英娟。說:「永祥和稀泥,連妳也沒有腦筋。到底要講多少次,妳才會明白?」
「我也沒辦法。」英娟怯懦地說。
「等到妳真正血本無歸,再告訴我,妳到底有沒有辦法保住你的本錢。」安妮說著,滿臉不快地掉頭離去。
永祥愈來愈沉默,人常常恍恍忽忽的。英娟要他休息一下,他只說,等公寓蓋好,房客住進來,把生意賣出去,他是真的該好好休息一陣子。
但是這個夢想,很快變了樣。
當英娟接到李玉桂的電話,告訴她,永祥在工作時,正想彎腰檢起掉在地上的一把槌子,突然被倒退的卡車撞上。只聽慘叫一聲,人就這樣走了。
「永富交待,他是你和明道在美國的親人。有什麼困難,一定要開口,他會負起做為阿伯的責任。」末了,李玉桂附上這句話。
在玫瑰崗送走永祥,明道一路哭叫著「爸爸,爸爸」。令人鼻酸。
英娟沒有掉眼淚。她滿腦子都是問題,以後該怎麼辦?以後該怎麼辦?······
成人學校有很多同學都來參加。安妮的先生看到永富時,故意別過頭,看也不看。安妮則是狠狠地掃還一道兇猛無比的眼光,讓永富和李玉桂都感到混身不自在。
扶著英娟,安妮說:
「都是他們惹的禍,你可得牢牢記住。」
英娟有幾天沒有到學校,除了銀行、辦事處,很多書類、文件都要整理報備。以往有事,都是永祥出面處理,如今一切都得由她獨力去做。
星期六早上,剛喊醒明道,準備一起去永富家一趟,沒想到永富和李玉桂正好來探望。
「公司很忙,這幾天正在趕工,沒有能夠早點來看妳們。很不好意思。」永富坐定以後,首先致歉。然後掏出兩張紙條,放在桌上,說:
「這是兩張收據,每一張六百塊。一張是救護車,一張是救火車,一共一千兩百塊。那一天幾部車一起來,我先付清費用。」
在英娟還沒有會意過來時,李玉桂在旁說:
「不必急,等妳手頭方便時,再還不遲。」
「沒有關係,這幾天有很多地方需要付錢,我到銀行領了一些。」英娟從手提包掏出錢來,算了一下,把十二張百元鈔放在永富前面。
永富微微轉動眼珠,手卻沒有動。李玉桂緩緩地伸手拿起錢,點了一下,說:
「剛剛好!」
英娟暗笑在心。明明在他們面前點過,難道她會少算幾張不成?哼,永富手中還有向永祥商借的二十萬塊,如此急巴巴的,人剛送走,就上門要錢。「有什麼困難,一定要開口,他會負起做為阿伯的責任。」什麼叫「開口就會負責」?想起他們冠冕堂皇的應許,真覺噁心。他們慣會吹牛說大話,隨便畫個大餅,以為這樣就可以塞飽人家的肚皮。這不是在尋人開心嗎?
但是英娟覺得談正事要緊,問說:「倒是,生意做得怎麼樣?永祥的部分,能不能退股?」
「英娟,」永富坐立難安的說:「生意做到一半,不能說要退就退。我想,妳知道這是商場的規矩。」
「我只是問問,也想讓你們了解我的想法。」英娟沒有退卻,反而理直氣壯的說:「你們知道,這筆生意我從頭就不贊成參加。而且到現在為止,永祥和我都沒有看過帳目,工程進行得怎麼樣,我完全不了解。」
「永祥一直在現場,他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永富急著辯解。
「我講的是帳目,永祥生前有沒有看過帳目呢?而且現在他人走了,我也想看一下。這種要求,不算過份吧?」英娟冷冷地說。
靜了片刻,永富說:「等幾天,我會送過來。」
幾天過去,又過去幾天,一逕沒有動靜。英娟打了電話,是李玉桂接的。
「唉呀,英娟,妳那麼心急幹什麼?帳目那麼複雜,總要花點時間整理。永富已經答應要送過去給妳看,再等幾天,他一是會送過來,妳就耐心的等等。」
幾天再幾天,然後又過了幾天,還是沒有消息。英娟忍不住,打了電話,這一次沒有人接。在答錄機留言,根本沒有回音。
她可以等,又不想等。在心力交瘁當中,拿起電話,又打到永富家。電話已死,早就切斷,英娟又急又恐,希望這不是世界末日。
帶著明道,坐上巴士,轉轉彎彎,總於抵達永富家。
按了幾次電鈴,都沒有人開門。布幔下垂,看不出屋裡有沒有人。英娟自言自語的說:
「該不會搬走了吧?」
「也許阿伯是故意要躲開。但,為什麼?」
明道滿腹疑雲地回應。他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但從媽媽這些時日的焦燥煩惱,他預感除了爸爸發生不幸,家裡恐怕還有一些承受不了的災難。至於那災難是什麼,他並不清楚。
歸途,英娟沒有直接回家。打過電話給安妮,確定她不出門,便轉道去找她。
應門的是安妮的先生。延進英娟母子,知道她們最近打電話,親自上門,都找不到永富,甚至電話都切斷時,他告訴英娟,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看到永富上班。
英娟話猶未聽完,緊張的問道:「難道他辭職,不幹了?」
安妮的先生定了定神,向她說明,永富長期以各種名義騙取金錢。最近被害人終於無法再忍受,有些人打算尋找法律途徑解決,有些人每天打電話,要他給個交待。這些風風雨雨都傳進老闆的耳朵,老闆要他好好處理私人問題,不要把麻煩帶到公司。也許壓力太大,他選擇請長假,避不見人。
「那我該怎麼辦?見不到人,電話又不通。」英娟煩惱地說。
安妮的先生答應設法找人,起碼有個連絡永富的方法。同時替英娟在朋友開設的禮品店找到一份工作,工資不多,但對生活多少有點幫助。
後來,安妮的先生從永富在帕爾森老同事那裡,輾轉得到電話號碼。拿著這號碼,英娟立即打了電話給永富,可是,沒有人應話,只能在答錄機上面留言。
機器不認人,只有人能夠。不管在答錄機上用心留多少話,假如對方不肯回話,她的努力和期待,終究只有落空。
一旦聽到李玉桂的聲音,英娟混身顫抖。她擔心聲音突然中斷,她更疑心身在夢中。
「因為最近碰到不相干的人騷擾,我們只有改換電話號碼。」
李玉桂的解釋顯然避重就輕,但英娟不計較。她要的是儘快見個面,幸好,李玉桂答應她和永富一定來看英娟。
來時,永富帶著一本厚重的帳本。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記載一大堆數字,果然複雜。英娟要求留下帳本,慢慢研究。其實她希望找機會,請安妮的先生幫忙。
「這畢竟是業務祕密,我不希望外洩。」永富好像猜到英娟的意圖,直截了當的說:「我可以留下來,妳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會一五一十的清楚交待。」
其實英娟也想早點弄明白生意的概況,開門見山的問永富,永祥的投資額有多少?
「第一次二十萬,後來又追加二十萬。」
數字沒錯。但是另外拿出二十萬以永富的名義投資,她也想藉這個機會確定。
「我不知道妳在講什麼?」
「永祥明明說過,你向他借走二十萬。」
「不知道你聽錯,還是記錯了,我根本不記得有這件事。」
「你不記得?你說,你不記得?」英娟語氣不滿地說。
「英娟。」永富不耐地說:「妳是我弟媳,我會騙妳嗎?」
「錢雖然不是我領的,但我看過支票。永祥從銀行領取六十萬······。」
「妳可以查一查,那支票是開給誰?又是誰領走了?」
英娟從手提包裡面找出前幾天夾在文件的支票,發現那些都是開給永祥。而領取的人,還是永祥。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英娟茫然的看著支票發呆。
事後同安妮夫婦研究,斷定永祥早就被設計,他不只是股東,還是公司的負責人。要是他仍然活著,恐怕也很難面對這個問題。何況他走了,事情要如何解決,實在更為棘手。尤其是安妮的先生透過永富的老同事,查到蓋公寓的地方,他駕車載著英娟和安妮前往察看,發現進行半年多的工程,完成不到一半,而且目下停工,現場滿目瘡痍。他向那老同事查詢何時公寓會再開工,卻得不到答案。
請教過律師,二十萬塊被借走的錢,追得回來嗎?他搖搖頭,只說:
「難辦!」
那麼,投資的四十萬,能不能拿回?
「沒有把握!」
「都沒有辦法嗎?」安妮脫口問道。
律師看著安妮,說:「工程停下,就是再開工,恐怕距離完成還有一段日子。還要出租,還要賣出,想把錢要回來,太不容易了!」
「要是把他起訴呢?」安妮問。
「要起訴誰?責任者是永祥,而且,他已經不在。」律師輕描淡寫的說。
安妮不可置信的看著英娟,突然撲簌簌的掉下眼淚。
英娟沒有哭。她只是嘴角抖動,微微的笑了一下,冷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