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
廖清山
妻交給我一封日文信函,要我幫她的朋友高太太翻譯成中文。
高先生一年前得了腦充血,突然去世,為她留下一筆千萬美金的財產和一個近二十歲的兒子喬治。
去年喬治通過學校的安排,訪問日本四個禮拜。其中兩個禮拜,就寄住在北海道美唄市,一戶姓長谷川的家庭。
訪問完畢,回到美國以後,喬治依照他媽媽的意思,曾經到羅戴爾大道高級商店去購買一些禮物,寄贈到長谷川家答謝。之後,兩邊偶爾也會打打電話,彼此請安問好。但因喬治不諳日語,長谷川一家人的英語也不靈光,幾乎交談都是在各說各話的情形下結束。
上個禮拜天,長谷川又打來電話。正巧高太太有個懂日語的朋友來訪,由那位朋友的幫忙接聽,知道長谷川一家四口和一對朋友夫婦,打算到加州作短期旅行,他們希望屆時喬治能夠作他們的嚮導。
我手中的日文信,正是他們在打完電話以後寄發的。
那信上面說,他們將在洛杉磯停留三個晚上,然後轉道前往舊金山一遊金門大橋和金門公園。
他們特別提到,因為他們曾經在電視上面,看過為某影星所作的特別報導,大家都非常嚮往環球影城和狄斯奈樂園,所以在洛杉磯停留的期間,很想到那裡去參觀。除了這兩個地方,他們對美國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一時還不能決定到那裡度假,當然有機會也可以到好萊塢去看看,信中倒沒有忘記表達這個意思。其他,一切就由喬治安排好了。信尾除了長谷川夫婦的簽名,又附加了一小行字,註明該信是由他們的女兒清子執筆。
吃過晚飯以後,妻要我打電話給高太太,把信翻成台語,講給她聽。高太太聽罷,提了幾個問題,我除了依照信的內容重述一篇以外,實在不知如何作答。她問我能否到她家一趟,代她打電話給長谷川,把更詳細的情形,問問清楚。我們兩家相距不遠,晚上也沒有別的計劃,便答應了!
扺達高家時,喬治正在電話中同朋友娓娓交談。
高太太向喬治示意我們已經到來,喬治也頷首表示知道。她先拿來一疊照片,就著像,簡單說明她所知道的長谷川一家。
長谷川先生從事運輸業,擁有十幾部卡車,員工近三十,事業做得很成功,在當地是首屈一指的有錢人。
照片中的長谷川先生和喬治站在一起,幾乎還高出一個頭。這種身材,在日本人中間不算太多。也許個人條件不錯,春風得意,從他身上散發著躊躇滿志,氣焰萬丈的味道。
長谷川太太長得嬌小玲瓏,弱不勝衣。照片中的她和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連成一堆,與長谷川先生遠遠分開,看來頗感違和。兩個正處青春期的小孩,也許成長於鄉下,顯得有點活潑卻又帶著些許土氣。看起來只是普普通通的年輕人,無何特別引人之處。
坐了約莫半個小時,看到喬治好像沒有意思放下電話,高太太有些不高興,高吭著聲音催促他停下來,趕快打電話給長谷川。
喬治有些尷尬地向電話那一頭的人道了歉,然後停掉電話,笑著重新撥了一個長號碼。接聽的人,好像是長谷川太太。只聽得喬治通報姓名以後,每隔一段時間,便以英語回答是的,是的。然後靜靜的繼續聆聽對方講話。
如此磨蹭幾近十分鐘,高太太搖搖頭,向喬治責怪地說:
「怎麼搞的?鬧了半天,一句話都搭不上。你該問問人家,到底是坐什麼飛機,那一班次,幾點到達洛杉磯?」
喬治摀住電話筒,僵住一臉不自然,輕聲說:
「我根本就沒有機會插嘴。」
「她又是在說些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她嘰哩咕嚕的說著日本話!」
「早就知道我們不懂日本話,特別請蘇先生來。你既然不明白對方在講什麼,何不快點把電話交給蘇先生?」
喬治有些狼狽地把電話交給我,撫著沙發的靠背,慢慢的坐了下來。
接過電話,似乎那一頭還是連珠炮似地講個不停。想讓她明白這一邊已經換了人,真的不容易。我便以日語說聲對不起,想不到對方完全沒有察覺,依舊滔滔不絕地自言自語。不得已,我清清喉嚨,提高聲調再說句對不起,也許她終於注意到意外的變化,一時瘖啞無聲,然後低聲輕喚:
「喬治!」
我說,我不是喬治,是喬治的鄰居。
「是美國人嗎?」
日本人說美國人,通常指的是白種人;提到黑人,一定要特別強調「黑人」兩個字;其他人種,就是移美幾代,日本人還是很難把他們當成美國人。
知道他們的習慣,我就回答:
「不,我是台灣人。」
然後,我問她可是長谷川太太?她說是。我又依照高太太的意思,問她來美的時間,交通工具以及此間是否有人接待等問題。她回說一切由旅行社代辦,而且都是由她丈夫出面接洽。目前他人不在,她實在不知如何回答我。說罷,她連聲致歉,好像她真是犯了什麼錯誤。
過了一會,她說:
「剛才我同喬治說,這一次,本來只有我和我先生以及一對朋友夫婦,一共四個人打算一起到美國。但我女兒清子對喬治很有好感,自從喬治回去以後,清子一直念念不忘,三更半夜還會拿著喬治的照片,一看再看。一聽說我們要到美國,馬上吵著一定要跟我們去,當然,讓她去的話,我們也會把她哥哥一起帶去,反正他們和喬治都是朋友。對了!剛剛我探問喬治,他喜不喜歡同清子見面?他說他喜歡,我聽了,覺得很開心。」
原來長谷川太太還有額外目的,怪不得喬治插不上嘴。
我知道喬治這年輕人,明眸皓齒,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皮膚細白嬌嫩,輪廓清明深刻。站起來,比一般同輩人都要高個幾英吋,平時穿上空手道的白衣黑帶,拳打腳踢,看起來真是有模有樣的,瀟灑自如。有什麼特別的場合,拿起麥克風也可以高歌一曲,這種年輕人該是很有人緣,聽說他和不少女孩子來往,大部份還是倒追他。聽長谷川太太的話,我反而有個疑問,喬治可能對一個僅僅相處兩個禮拜的平凡日本女孩子發生興趣嗎?我覺得那是難以置信的。
尤其是我剛才在旁邊所聽到的,除了幾句「是的,是的」以外,好像喬治的態度,一徑是淡然應對,看不出有何興奮之情。我覺得這可能只是長谷川母女自作多情。但這畢竟是他們之間的事,我並無意置啄。
講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她問我,日本話講得那麼好,到底我是在那裡學的日語?我說,我曾到過日本留學。
「那太好了,我知道高家的人都很好,可是很遺憾,我們只能講日語,他們又不懂日語,和喬治常常電話講到一半,就講不下去。以後恐怕要多多麻煩,我們在美國的期間,希望你能和喬治一起陪我們。──我們在那裡,可是一個熟人也沒有。」
我唯唯諾諾,不敢給她肯定的答應。我在上班,最近又在忙著趕東西交貨,等長谷川先生正式通知日期,我再看看公司那裡是否騰得出空。
她又提起她想買少年隊和中森明菜的CD給喬治,不知他可喜歡?我說,這裡小東京都買得到日本貨品,高太太特別要我轉達,要她千萬別帶什麼禮物來。
「小東京?有這種地方嗎?」她好奇地問。
「那地方出售日本食品,生活用具以及書刊、唱片。想吃點日本菜,那裡有幾家很不錯的餐館;想聽音樂,當然也有美空雲雀、少年隊的歌。」我這樣向她解釋。
「太不可思議了!有這種地方,又有你們在。這一次旅行,我們一定可以玩得很開心。」
放下電話,我感到有點累。
我覺得高家和長谷川的溝通之難,語言當然是最大的問題。但除了語言,心靈的相交也有相當的偏差。喬治在長谷川家住了兩個禮拜以後,究竟有沒有得到特別的感受?長谷川一家在接待過喬治以後,對他又有什麼期待?為什麼明明每一次通話,都會覺得接不下去,長谷川太太還是滔滔不絕,繼續獨言獨語,而且還會沾沾自喜,以為喬治了解並同意她的想法?
第二天下班回家,妻說高太太已經接到長谷川傳真寄來的旅程表。她希望我再到她家去幫她翻譯,順便吃吃飯。
一進高家的餐室,只見女主人準備了豊盛的新鮮的魚、肉、白菜、草菇、豆腐等材料,打算今晚吃日式火鍋。看到我們,高太太問道,日本人吃不吃沙茶?又問說,日本人喜歡在吃火鍋時下點糖,這事可是真的?我反問她,她這可是先行預習,以備客人來了以後請他們吃火鍋?她說沒錯。我笑著跟她說,不如等客人到了見面以後,再探出他們的意思。假定他們想吃的,並不是她所準備的東西,那不是白準備了?她說,那當然,不過有備無患,什麼都先了解一下,免得真的要餉客時出洋相。
吃過晚飯後,我們坐下來一起研究旅程表。那上面並未註明由那裡的某人負責接送,抵達美國以後的行動,也整攔留下空白,這是高太太最在意的事。她喚喬治即刻打電話給長谷川,喬治撥過號碼以後,把電話遞交給我。
接電話的又是長谷川太太。一聽到我的聲音,她馬上問我可曾收到傳真信?我說,收是收到了,但有些地方不明白,也正為了這事,高太太要我請教一些問題。誰知道她先生又是外出,她依然是一問三不知。高太太在旁低聲提示,要我問問長谷川太太,可否乾脆由高家安排一切?
長谷川太太聽到我說高太太有那番好意,興奮地說:
「那真不好意思,也太感謝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出國,那一邊的情形,除了從書本和電視去了解以外,什麼也不知道。要不是清子吵著去看喬治,我是想也不敢想要到美國的。」
我記得昨天長谷川太太曾經告訴我,本來是大人決定要到美國,清子才吵著要跟隨,怎麼今天的說法又不一樣了呢?而且我覺得,為了解決女兒一個不知有沒有結果的單相思,一家浩浩蕩蕩的全面出動,這未免太不可思議。我感到很納悶,但也只有納悶而巳。
「至於到達洛杉磯機場以後的事,不知道旅行社有沒有安排接待人員?我有點擔心!」長谷川太太又說。
「高太太說,她和喬治會去接你們的。」
「我們一共有六個人,恐怕一部車子,容不下那麼多人!」
「高太太說,她會接洽此地的旅行社,請他們開一部小巴士去接你們。這一點,她希望你們儘管放心。」
「是這樣嗎?那我就放心多了!不過喬治他們是不懂日語的,不知蘇先生你可是要一起來?」
「我嗎?」我考慮了一下,覺得不去反而成為問題,便說:「好吧!」
「感謝!感謝!」長谷川太太叫嚷著說:「那我真可以放心去玩了!」
「高太太特別要我告訴妳,她有五個房間,妳家男孩可以同喬治一起睡,平時空出來的房間,你們夫婦使用一間,妳女兒用一間,妳的朋友就住在剩下的那一間。」我按照高太太的意思,告訴她。
「那不是太麻煩高太太嗎?」她客氣地說。
「妳不必客氣,你們能招待喬治,高太太很感激。她說這一次有機會讓她回報,正是求之不得。」
「實在太感謝了!」
說完話,掛上電話,事情就這樣決定。
距離日本客人前來訪問,還有一個多禮拜,高太太開始緊張起來。滿腦子,就是盤算如何接待貴賓。
根據妻陸陸續續傳過來的消息,高太太央人漆刷房屋,改換窗簾。甚至花費數萬美元,購置義大利進口,最高級彫有花紋的皮沙發,以及鑲嵌著間雜銅條和大理石的廚櫃。其中擺設的水晶杯、瓷器、古董等,還是到比華利中心去挑選的。把一個本來就氣派非凡的房間,整理得更加美侖美奐,金碧輝煌。妻說,高太太一直強調,不能給遠來的客人留下壞的印象。
誰知道幾天後,高家接到長谷川另一張傳真信。提到由於他朋友的堅持,不敢打擾高家,已經委由旅行社代為訂妥房間,旅館是市區中心的比爾的摩。妻很為高太太的白費心血,感到惋惜,高太太卻說,反正他們總要到高家走一趟,弄得好看一點,絕對沒有錯。她說,她就怕那裡沒有做對,到時候丟人現眼。
高太太能夠掌握的迎賓工作,大致做得很好。同旅行社講好的小巴士,卻臨時發生故障送去修理,小巴士是無法跑機場了!高太太當機立斷,說她可以開她的車子,問我們是否能夠開我們的車子幫忙走一趟?妻說沒有問題。
既然一切都沒有問題,高太太理該安心睡覺。可是她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到處摸摸擦擦,整理過的地方再重新整理,放好的家具,又從左邊移到右邊,最後甚至於人躺下了又爬起來。可是該起床的時後,她又睡過頭。眼看約定在我家會合的時刻,早已來臨,高太太母子的影子一徑不曾出現。妻焦急地打了電話,知道他們剛剛起床,便催促他們即時上路。就連如此飛快地追趕,到達機場一看手錶,時間竟然硬直地超過十九分鐘。
習慣上,我喜歡按期作息,尤其是到國際機場迎接遠來的客人,我認為提早五分十分,應該是比較保險一點。但高太太在很多地方能夠設想週到,守時觀念,似乎稍嫌淡薄,這時候竟還保存僥倖心理,以為飛機可能遲到。她說萬一真的按時抵達,也得經過通關,提出行李等手續,就是我們晚到了,大概也不礙事。偏偏我們東張西望,四處尋找,就是看不到人。經過多方查詢,証實飛機提早半個小時到達洛杉磯。我們猜想客人已被接到旅館,喬治打電話到比爾的摩,櫃台說,北海道的長谷川先生一行的房間早就預訂過,不過人要等到傍晚才會住進去。我們只好留話,請他們人一到,務必先打電話通知我們一聲。
離開機場時,高太太說她想要趁此機會,到小東京去補齊招待客人所需要的東西,希望妻能夠陪伴她一起前往。我和喬治就先回到她家去等候電話。
在路上,兩個人隨便就聊了起來。我問喬治,怎麼會想到要前往日本訪問?他說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看到朋友報名參加,他也順便填了表格遞上去,結果人就這樣到了日本。
我又問他,日本留給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他說,過去在電視上所看到的日本女孩子,都挺秀氣,很有氣質,到日本以後,睜開大眼找了很久,都看不到漂亮小姐。尤其是在北海道碰到的,盡是土裡土氣,又胖又肥的,很不上眼,叫他感到好不失望。一直到了東京,剛剛走進一家咖啡廳,眼睛突然一亮,他看到一個絕世美人。可是因為語言不通,在招待的主人面前也不敢放肆隨便,大好的機會,輕易地讓它蹓走。竟不能交上那位小姐,連通訊地址都沒有要到,他感到很可惜。
我再問喬治,既然他們都不懂對方使用的語言,他在長谷川家那一段時間,究竟是如何和他們交談的?他說,在那裡兩個禮拜,天天都有一個預定明年留美的女學生當他的翻譯。這位女學生不在的時候,長谷川太太也會試著和他聊天,但因為先天條件的限制,喬治大多數時間,只是給一副笑臉,隨便應付過去。至於長谷川先生,平時都是忙著他的生意,一有空,他也會找來那個當翻譯的小姐,請她幫忙問些喬治的私人問題。
「那些問題,問得叫人感到很不舒服!」喬治有點厭惡地說。
「什麼問題,那麼嚴重?」我問。
「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只是我很不習慣別人會提到那方面的事情。」
「譬如那一種問題?」
「他問我家的收入多少?平時花用如何?」
「可能只是好奇,他想了解你的情形吧!」
「可是這一些,同他能有什麼關係?」
「這應該是習慣的不同。我們在這裡的人,不會去打聽別人的年紀和收入。可是在東方,他們並不忌諱這一些。」我向他解釋。
「可也不能一問再問。──他就問過我,不止一次!」他忿忿不平地噘著嘴。
正說著話,喬治已把車子開到他家。
留下來的這個下午,就在不確定的期待中,感到沉悶無聊。尤其是我這個局外人,竟然也滾入進退兩難的憎厭狹谷,想回家去,只怕長谷川打來電話;就這樣繼續留在高家,又得無奈地咀嚼暗昧不明的煩擾。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九點多,期待中的電話鈴聲,終於響了起來。
在電話中,長谷川太太告訴我,今早飛機提早降落以後,他們放眼四顧,就是看不到我們,心裡頭感到又焦急又失望。等了一些時候,我們還是沒有到,幸虧他們先前交涉的旅行社派來的日籍導遊,適時出現,不過那導遊絕不肯通融,看著時間一到,便催促他們即時上車,然後帶他們遊覽洛杉磯市區。
他們到過好萊塢的中國戲院,看到了著名影星留在水泥地的腳印手印;也到比華利中心去購物。之後,前往明星住宅區、小東京以及中國城,一些比較有名的景點,也都「到此一遊」一番。入晚,他們就在中國城用餐。
強行軍的結果,一到旅館,大家都筋疲力盡,動彈不得。
長谷川太太說,今天反正已經太晚,就這樣算了。明天起床以後,直到離開洛杉磯,日籍導遊決定不再陪伴,她希望我們能夠帶他們繼續參觀。
高太太在旁說,明天帶他們到狄斯奈樂園,長谷川太太可有不同的意見?長谷川太太說,什麼意見也沒有。
不過我因為工作的關係,而且以為在樂園玩玩看看,大概主客之間的溝通,應該不會發生困難,便告訴長谷川太太說,明天我不能奉陪。她沒有特別說什麼,但我似乎感到她的失望。
第二天,我按時上班,按時下班,一直到臨睡都沒有接到高太太的電話。
我們夫妻正在慶幸一切順利時,篤的聽到電話不停地響。妻拿起電話,談了幾句,掉頭問我:
「高太太要你明天一定得陪他們到環球影城。你可以拿一天假吧?」
「一定要我去嗎?」
「她說今天好辛苦,賓主之間儘在打啞謎,客人好像有很多要求,高太太母子卻老是猜錯客人的意思。兩邊雖然都是客客氣氣的,高太太就是覺得沒有盡到做主人的本份,心裡很難過。」
我想既然如此,也只有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
妻再交談一會,結束了以後,搖頭苦笑著說:
「高太太真是活受罪!」
「有那麼慘嗎?」
「就是那麼慘!」
妻告訴我說,高太太聽說日本導遊不再負責以後,商請台灣人經營的旅行社接下工作。今天一早,由司機吳先生開車去接長谷川一行人到狄斯奈樂園。
在那裡,長谷川兩個兒女玩得很開心,長谷川太太也跟著高興。她先生和朋友卻提不起興趣,一有機會就坐下來,嘴裡還嘀嘀咕咕的,不知講些什麼。高太太以為他們口渴,叫喬治買來冷飲,他們只是搖搖頭,沒有接受,口中又是唸唸有詞,好像有什麼話要說。高太太卻完全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猜測他們可能不要冷飲,而想要喝熱茶。又喚喬治去端三杯熱茶,結果還是不合他們的意思。搞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們從起床以後,一直沒有吃過東西。年輕人和長谷川太太比較不挑食,看到有什麼就吃什麼。那三個大人卻是熱狗不吃,漢堡不吃,最後高太太帶他們到餐廳去點了幾道不同樣式的菜,他們淺嚐幾口,又不想吃了!
兩兄妹和長谷川太太跟在喬治後面,繼續尋找他們的歡樂。長谷川先生則帶同朋友到處走動,後來發現狄斯奈出售的紀念品,很感興趣,花了一點時間,挑了幾樣,卻設法讓高太太明白,他身上只帶信用卡,美金現鈔都在他太太那裡。聽他的意思,他希望高太太預為墊付,見到他太太以後,再如數奉還。高太太二話不說,掏了腰包,代他付清兩百多元帳單。
傍晚,高太太打算帶他們吃中國菜,小巴士開上高速公路不久,長谷川的女兒清子表示她很想到農夫市場去看看。高太太請司機吳先生改變行程,吳先生說這一帶他不是很熟,恐怕迷路。而且根據旅行社的規定,使用車輛的時間,一天不能超過十小時。吳先生繼續說,一旦改變行程,必然超過時間,那就要追加錢了。高太太馬上回答,錢能解決的事,全不是問題。
結果這麼一牽動,儘管到了農夫市場並沒有看到什麼,去來之間,終究多花費了三個小時,方才抵達蒙特利市的中國餐館。
晚餐又是一個新的困窘。高太太先讓客人點菜,他們看一下菜單,搖搖頭。高太太明白他們看不懂菜單,便和喬治一起挑些比較上道的菜餚。誰知道上菜以後,大家面面相覷,候了一會,才勉強動箸。高太太不敢怠慢,另外又點了北京烤鴨,宮寶龍蝦等。年輕人和長谷川太太好像還喜歡,其他人就是胃口缺缺。弄得高太太異常不安,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下來,高太太搞得勞累不堪,花的錢,料必不少。她還向妻討救兵,要妻明天把家裡所有的現款,全部帶去借給她使用。
妻把故事交待以後,又告訴我,因為高太太向她討救兵,她順口問高太太,後來那筆兩百多元的墊款,長谷川先生有沒有償還?高太太在電話中顧左右而言他,只說那不過是小數目,不值得去談它。妻覺得有錢人對金錢的觀念,好像比較特別。
第二天一大早,高太太就打電話過來。她說昨夜一陣大雨,今早好像沒有停歇的樣子,她問我,是否和長谷川商量,取消赴影城參觀的計劃?我說還是當面問問看比較妥當。
八點多,旅行社的吳先生接我們到比爾的摩,在旅館的前廳和日本人見面。我以為高太太會為我們介紹,但在大家點頭招呼以後,好像誰也不知如何開口,我只好趨前自我介紹。長谷川太太看到我,喜出望外地連忙彎腰哈背,向我行禮致意。
「言語不通,實在太辛苦。請以後多指教,多幫忙!」她滿臉誠懇地說。同時為我介紹她先生、鹿島夫婦,她兒子弘志和女兒清子。
我依照高太太的意思,問他們外面傾盆大雨,大家可是仍然要到影城?清子馬上回答說,不去怎麼可以?說罷,兩眼還看著喬治,喬治卻似視而不見,愛理不理。長谷川先生也翻看一本日文的南加州觀光指南之類的小冊子,指著幾個地方,問我方不方便帶他們全都走一趟?我說光是參觀影城就要佔去大半天,恐怕無法如他所願。他說在影城,也許可以少看一些節目。
上車以後,長谷川太太坐到我旁邊,低聲同我說,清子一直找機會讓喬治明白她喜歡他,也許喬治不懂日語,都沒有反應,長谷川太太要我找機會同喬治談談。我說這種事只能順其自然,外人絕對幫不上忙。我隨口建議,清子也可以學點英語,甚至於來美國留學,那也許有點幫助。長谷川太太聽後,只是默不作聲。
外面繼續下雨。參觀影城的人,還是熙熙攘攘,為數不少。
在高太太排隊買入場券時,高太太也要喬治去買雨傘和雨衣。其他人,暫時就在車上等待。
在車上,長谷川太太提起他們到影城最想看的節目是大地震。因此一進場,我便帶大家站到參觀專車的起站,排隊候車。
專車來了以後,只看大家依序走進車箱。我和妻剛剛坐下,發現後面一對年長的白人夫婦,帶了一個不似純種白人的小女孩。那太太看到一排三座的椅子只有兩個空位,便和小女孩先坐下,老先生發現無法和家人坐在一起,眼睛對著我身邊的空位發愣。在徵求妻的同意之後,我問那對夫婦可想掉換位子?那位太太說當然想,我們便起身換座。
大家都坐定以後,那白人太太回頭問我:
「你不是日本人吧?」
「何以見得?」
「看起來,就是不像!」
「假如我是日本人呢?」我戲謔地問。
「那我就錯得太離譜了!」那太太認真地說。
「不!我不是日本人。」看到她的態度那麼認真,我不好意思繼續開玩笑。
「我就說嘛!」她一本正經地說:「日本男人不會是這個樣子。他們自高自大,心目中僅有自己,不知有人!」
「妳從那裡得到這種印象?」我好奇地問。
「我女兒!──我女兒嫁給一個日本人,最初呆在美國的時候還好,一搬到日本,整個世界都翻轉過來。」她停歇了一下,眼睛好像冒出火光似地說:「語言是問題,別人對她那種不近人情的期待,譬如要她像日本女人一樣,事事都得聽從男人,那才真是要命。尤其是她的丈夫,簡直換了一個人似的,儘找我女兒的麻煩,有時還動手打人。結果我女兒受不了,帶著初生的女嬰回到美國。都快兩年了!幸虧這小嬰兒倒是蠻乖的。」
說著,以手輕撫那小女孩,小女孩張著大眼睛看看我,臉上還帶著微笑。我注意看那張臉,果然有一點東方人的形影,非常可愛。
因為擔心這位老太太無法控制情緒,愈說愈興奮,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我乘機引逗小女孩。
車子開動以後,小女孩有時探頭看車外的大白鯊、爆發的山洪;有時朝我露齒而笑。篤地車子遇到山崩地裂,前面還出現一隻兩眼炯炯發光的大金剛,厲聲咆哮,女孩嚇得躲在她祖母懷裡,直打哆嗦。我安慰她說別怕,大家都會保護妳。
車停之後,女孩拉住我的手說,我是她的好朋友,她要跟我一起回家。長谷川太太在旁邊露出羨慕的眼神說,好可愛的娃娃。我差一點告訴長谷川太太,這可愛的洋娃娃,有一半的日本血統。卻因為父母存在著迥然迴異的東西觀念,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和「日本」有什麼關係。不過擔心她追問故事,我只好閉口不談。
影城有很多節目都是露天表演,天一下雨,許多有趣的演出,被迫停止。我們隨便繞了一圈,覺得除了淋雨,實在很少有什麼東西值得看。高太太便開口邀請大家到楓林去吃午餐。
點菜時,長谷川太太希望叫一些清淡一點的菜。她說本來他們就不習慣吃油膩的東西,這幾天簡直吃怕了!我在問過他們的意思以後,點了蛋炒飯和清炒菠菜。
在等待餐館準備的時候,長谷川太太喝了一口茶,不經意地說,兩個小孩子和兩個主婦都是頭一次出國。兩位男人以前到過東南亞幾次,不知道他們那時吃飯是怎麼解決的?長谷川先生回說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就先找日本餐館,吃飯根本不是問題。
「我更簡單,只要有酒,一餐就可以對付過去!」鹿島先生笑著說。
「酒和女人!──講清楚一點。」長谷川先生打趣說:「沒有酒和女人,這個人恐怕活不下去。」
「何不說說你自己?」
鹿島笑著手指長谷川抗議以後,把過去他們到泰國去玩,如何由兩個當地少女一上一下,長谷川被夾在中間,大洗其泰國浴的荒唐事揭露。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肉麻當有趣地互相嘲笑戲弄。兩個日本女人吃吃暗笑,兩個小孩也似懂非懂地跟著亂笑。
我不了解原先一派正經的兩個男人,頃刻之間會公然嘻皮笑臉,儘說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他們怎麼就不怕太太瞧不起,也不擔心教壞青春期的小孩子?尤其是還有一個女孩子?
高太太問我,他們說什麼話那麼好笑?我說我也聽不太懂。我猜她並不相信,但也沒有追問下去。
吃過飯以後,兩個男人打算到日落大道的吉他中心,去選購兩把吉他。
雨終於停歇了!吳先生還是小心翼翼地開車。很幸運,我們在店門口找到一個停車位。
鹿島太太看到她先生要動身下車,問他要留在店裡多久?他說去看看就回來。女人和小孩便說他們要在車子裡面等候。我想兩個男人大概需要我的幫忙,也就陪同他們進入吉他店。
一進店門,兩個大男人就像小男孩進入寶宮,看到什麼東西都是又驚奇又興奮,口中不時發出嘖嘖奇聲。從他們的談話,知道他們打算利用長谷川的生意關係和條件,組織一個業餘樂團,在北海道鄉下巡迴演出。我不懂吉他,但看他們這裡摸摸,那裡碰碰,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心裡也跟著有一份喜悅。
店員似乎意識到真正的買家上門,走了過來,問長谷川可需要他的幫忙?我代他們說,先看看再講。
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他們愈看愈著迷。只見到長谷川的兒子弘志進來問,是不是買好吉他,可以走了?他父親說剛剛才開始看,一下子是走不了的。弘志說他媽媽和鹿島太太因為昨天沒有買到想要的東西,很希望再到比華利中心去一趟。他父親說女人們可以自行前往採購。兩個小時以後,再回到這裡,那時候,他一定會買到理想的吉他,然後可以一起走。
我順便隨著長谷川和鹿島到處走動瀏覽,奇怪地發現,很多美觀大方的吉他,一把標價三百、五百的,長谷川都不屑一顧。對於那些又舊又爛,卻標價一千三百元一把的東西,反而如獲至寶,愛不忍釋。問他原因,他老實地回答說,這把舊吉他一帶回日本,價值馬上增加一兩倍,沒有三千美元,想都別想買得到。
經過精挑細選,調音試彈,他們找到兩把稱心如意的吉他,兩個人笑得合不攏嘴。店員眼明手快,一個箭步上前,接過吉他,馬上放在櫃台上面去。
我跟在後面準備為他們翻譯,只看到長谷川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個小型計算機,按了幾個號碼,上面跳出1300的數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側頭再看那兩把吉他的價格,一把是一千八百,另一把標明一千五百。莫非是他弄錯了?
大概店員也不了解長谷川的意思,拿起一張白紙,寫下總價格,再依規定加上州稅給長谷川看。
長谷川不慌不忙地,從旅行袋拿出一本日本護照,指著護照以英語向店員說:
「免稅!」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他還懂講英語。但繼之一想,了悟原來日本人沿用諸多外來語,有些輕重音放錯地方,外人完全無法了解;有些發音卻是近似,用心聽,勉強還可以猜到真正的意思;當然也有一些,幾可亂真,唬都可以唬過去,不知道的人,還真的以為他們在說英語。
那店員一看護照,把紙上加稅的部份劃掉,又自動減價,寫成三千元。長谷川和鹿島商量一會,在計算機上又加了一百元。店員思考一下,也減了兩百。
兩方就以計算機為武器,數字為子彈,彼此攻擊,防禦,再攻擊。正在殺得難分難解,不知鹿死誰手之際,長谷川突然鳴金收兵,把計算機乾淨俐落地放回口袋,邁開大步走向店口,把一臉惶惑的店員,遠遠拋在身後。
我和鹿島無可奈何地跟隨長谷川走出外面。
鹿島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長谷川說:
「那店員不是減到兩千四百了嗎?這和原來的價格相差九百元。聽說美國商店是不二價,省這麼多錢,你還掉頭就走。白白失去一個賺錢的好機會,都不是很可惜嗎?」
「鹿島呀!鹿島,你忘了我比你會做生意嗎?」長谷川面帶一抹陰鬱狡詐,貪婪地說:「給他一千七百,我想這價格很合理。如今美國正逢不景氣,有多少人玩得起高價位的吉他?他不賣給我,便得損失利息,恐怕資金的週轉,也增加一些困難。他真是沒有腦筋!」
「可是我們現在不買,回日本以後,不是要花更多的錢嗎?」鹿島問道。
「放心!等他想通了,他必然會追上來!」長谷川頗有自信地說。
話剛剛說完,店員果然出現。他手中拿著比長谷川那一個稍大的計算機,上面早就按著號碼,標示一千九百。
長谷川朝天看看,凝思了一會,又掏出自己的計算機,按出一千八百。然後說:
「吉他,盒子。」
這兩個單字,英日發音都很相近。
「不!」
店員一口回絕。
「是!」
長谷川以英語相逼。
結果店員敗下陣來,乖乖地帶我們重回櫃台。
就在店員寫好帳單時,長谷川拿出來幾張旅行支票指給店員看。店員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長谷川開始在支票上面簽下他的名字。這時候,有個年紀稍大的人走過來,自稱為該店經理,指出支票上面原有的簽字,和長谷川剛簽下的名字不一樣,他無法接受這些支票。
我把經理的意思翻給長谷川,他登時大發雷霆,指著店員,以日語罵道:
「你開什麼玩笑?我事先問過你,你說沒有問題,我才敢簽名。這些支票都是直接向朋友借來,絕對不會有問題,你們怎麼可以不講道理?」
我把他的話翻譯出來。那經理聽罷,只說:
「對不起,我們只收本人的支票。請他諒解。」
長谷川當然繼續爭論,那經理卻是完全不肯通融。我知道,事實上,他也無法通融。因為那根本是不合使用旅行支票的規定。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時,長谷川太太和高太太等人自比華利中心回來。一聽說長谷川和吉他店發生糾紛,高太太把一張信用卡拿給經理,替大家解圍。
長谷川先生餘怒未息,嘟囔著說:
「差勁的民族!」
當夜與長谷川一行要分別時,長谷川太太問我第二天可否陪他們到舊金山?我說公司太忙,無法繼續奉陪。她又問喬治是不是要陪伴他們?我說他明天學校要考試。
其實我知道喬治早就請好假,準備多陪他們幾天。但我擔心憑他一個人,實在難以應付層出不窮的狀況。便越俎代庖,為他解除枷鎖。
我想,當喬治了解實情以後,他一定不會責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