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泣 @ 鄭炳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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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泣

鄭炳全

距離洛杉磯市中心東邊十多公里的聖蓋博山谷,廿世紀初是一大片柑橘果園農場,隨著洛杉磯市工商業的發展,輕軌電車開始四通八達,電車所到之處一大片新住宅區就形成了,二次大戰後聖蓋博山谷逐漸形成十來個城鎮,戲稱是洛杉磯的臥房,大多數男人一早就搭電車去洛杉磯城中區上班工作,女人忙著送孩子們上學,料理家務之餘有的還在附近找到較輕鬆的工作。

1980年代許多台灣和越南來的新移民,物以類聚地定居在聖蓋博山谷東區的蒙市、阿市,不出十年就有〝小台北〞的雅號,早期在美國各地的留學生們退休後也紛紛搬來這片四季溫和,鳥語花香,東方超市餐館雲集,回去台灣又很方便的南加州,甚至有不少台灣的太太帶孩子們來美國唸書,專心陪讀,有的人英語只去成人班學簡單幾句可以應付日常生活就算了,出門街上的招牌都有中文,又有華語電台和電視,平常只講普通話或台語日子也過得既安順又快樂。

淑華是姐姐幫她申請到綠卡後,考慮掙扎一兩年才決心帶兩個孩子來讀書,丈夫在台北工程公司服務,頭一年還有來美國看妻兒,過後果真提出來要離婚了。淑華當初在孩子和丈夫之間內心裡有了抉擇,因為遠在婚後七年之癢前,不時從手帕之交口中聽到英俊花心丈夫的桃色新聞,她想只要好好養兒育女,就不怕丈夫飛走掉,事實上她是不放心離開台灣去美國的,因為她記得生老大傑利時,前後將近兩個月不能行房,丈夫就抓狂,有一回餐會後他跟同事陪官員去北投召妓過夜,隔天清晨才回家,說是醉了。一旦她沒在身邊盯住,丈夫鐵定棄糟糠迎新歡的,幸好娘家兄弟們的經濟支援,淑華暑假帶孩子回台灣時,沒吵沒鬧也不求贍養費和孩子的教育費就簽字分手了。

在美國好學區的房子都很貴,只要孩子肯用功上進,淑華認為長久之計還是值得,因此一開始就買在聖馬利諾市一家小學旁邊,房子雖然舊一點建材却屬上等,廚房和衛浴設備是新裝修的,隔鄰也有台灣同鄉可互相照顧,丈夫跟她分手後,淑華就和女兒露西同房,空出一個房間,接納照顧台灣高中好友的兩個兒子以補貼家用,一個來唸六年級和傑利一樣,一個唸四年级。

淑華在台灣是北醫牙科畢業也考過執照,她有四五位早來美國的同學都順利取得加州執照開業,不時有好同學勸她準備去考,她都回答說:

「謝謝了,等孩子們長大後再考慮吧。」

一晃十三年過去了,兒子唸史坦福大學畢業後,申請到加大舊金山醫學院醫科,女兒高中成績也名列前茅,可以進入耶魯大學。淑華則計劃好回台灣陪年邁的雙親,並且在高雄一家系友開業的牙科診所,實習半年後就上班當牙醫師了。

兩三年前還住在聖瑪利諾時,淑華的右膝蓋突然患關節炎,走路超過半個鐘頭第二天關節就痛得不能去公園運動,不運動体重持續上升,許多衣服都穿不下,只好全部都捐了,她跟幾位同學親友辭行時,有的叫著,

「淑華,怎麼搞的,才一年沒見面,妳竟然發大福。」

幸運的是返回高雄後,關節炎竟不藥而癒,可能是沒開車,進進出出都要走路,体重逐月下降,膝蓋不再痛,腰身慢慢地又出現了,很高興到大統百貨公司買了三四套,出門前稍為打扮一下,鏡子裡的人好像年輕了七八歲,拾回對自己的信心,每天在診所看牙齒七八小時也不累。

有一天女兒露西從美國東岸打電話給淑華,

「媽媽,哥哥決定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醫院實習,我們聖誕節去看他好嗎?」

「可是妳外婆下星期要住院手術,我已請假得在高雄照顧她,妳可以先去看他嗎?過完年我再去看妳倆,好嗎?」淑華有點捨不得,不過她相信兒子傑利長大獨立了,應當懂得照料自己,實習醫生聽說也挺忙的,經常輪班36小時才能回家休息。淑華的母親患肺癌在高雄的長庚醫院開刀後,接著化療,整個人都垮了,在家照護期間淑華起初負責晚上看護,日間有家人及印尼來的幫傭,頭一個月淑華還撐得住,再過來夜半就愛睏,不容易爬起來照顧奄奄不振的母親。三個多月後醫生發現母親的腦部有長幾粒小瘤,癌細胞明顯地蔓延了,醫生說可以放射治療,淑華打電話給在紐約的傑利,

「傑利,你外婆的腦瘤你認為放射線可以根除癌細胞嗎?」

「媽,我剛值班完回家好累哦!放射治療法搞不好也會傷到正常的腦細胞,而且過些時候又會長出來。」

「照妳說,你外婆是沒救了嗎?」淑華很洩氣地躺在沙發墊上握著電話機,

「媽,我在醫院每天都有幾個病人救不了死了,我又是專門小兒科,八十歲的老人救活了又能怎樣,身上插了那麼多管子,實在受苦,肺癌治好康復的機會很少,台灣大醫院的專科醫生多數有來美國進修實習,程度蠻高的。」傑利講到這兒打了個長長哈欠,

「我知道你累了,只是這個患者是我的媽媽,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嘛!」

「媽!我要去睡了,睡一整夜,明早又得值班,Good Night!」

淑華輕輕地把電話機掛回去,她也累了,斜靠在沙發背,她意識到,再過幾年她老了,病了,能指望當醫生的兒子在身旁支援照料嗎?

傑利高中畢業時有位很要好的女朋友,也是台灣來的小留學生,成績非常優秀申請進哈佛大學,兩人講好了大學畢業後才結婚,每年暑假和聖誕節都有回洛杉磯,淑華常興高彩烈地準備大餐料理迎接年青的一對,連訂婚戒指都替未來媳婦選好了。

沒料到訂婚前一個月女友的爸媽鬧離婚,導致女友性情大轉變,原本說好跟傑利兩人都申請醫科,女友突然決定要申請法學院,在家人面前也對傑利大聲小聲地責駡,淑華勸傑利暫緩訂婚,終身大事就因而延誤了。心底裡淑華也曾想過搬到紐約去照顧在醫院實習的傑利,沒料到媽媽被診斷出肺癌。

媽媽經過放射療法後,選擇安寧照護,不再送醫院,護士到家裡來打止痛藥,兩個月後媽媽在睡眠中走了。本來露西想請假趕回來見外婆一面,淑華勸說不必了,前陣子用電腦通話,外婆都清楚地看到露西的容貌,露西上幼稚園時都是外婆接送,她到洛杉磯剛好進小學一年級,去年暑假也有回高雄,那時外婆講幾句話都會輕咳一聲,以為只是過敏醫生也沒說什麼,沒料到竟演變成肺癌。

清明節過後,淑華從台北直接飛去紐約市,傑利來接機,先去傑利住的公寓洗個澡打個盹,晚餐前露西搭火車也趕來了,到餐館時,有位印堂上點紅痣,披穿印度紗的女子等在那兒,傑利用華語介紹說,

「這位是 Avanda,我的未婚妻,我們是在兩個月前的情人節訂婚的。」淑華聽了一時還轉不過來,眼前這位印度女子膚色像馬鈴薯的皮,面貌普通只是眼睛看起來大大的,中年婦女的臉型至少比傑利大十歲吧,她伸出手要和淑華握手時,淑華有聞到吸煙客的烟味,牙齒也有點黃黃的,

「哦?真的嗎?那恭喜了。」淑華轉過眼睛向傑利看一下,示意他翻譯成英語,

「Avanda,妳這衣服很漂亮,妳來美國多久了?」

「謝謝您,我來美國快六年了?」

傑利插嘴說,「Avanda 在餐廳部服務,是醫院的營養師,這家泰國餐廳她很熟,我們常來吃,來!媽媽我們裡邊坐,先點菜,慢慢聊。」

淑華點了一道鳳梨咖哩雞飯,吃幾口味道蠻好,却再吃不下,猜想是長途旅行勞累,又加上時差。其實是傑利身旁的女人 Avanda 才讓她倒胃口,十幾年來母子三人在一起吃飯,有說有笑,現在連露西也提不起精神,用華語輕聲對淑華說,

「去年底我來紐約時,他只說有了女朋友,也沒介紹見面,誰知道。」

「大概她對你哥哥很會照顧吧。」說完淑華舉起酒杯,用英語說,

「Thank you Avanda, you take good care of Jerry. God bless you all. 」

「Oh! Thank you Mrs. Liu, don’t worry, I will take care Jerry. 」Avanda不知道淑華英語講得這麼流利,一下子有點受寵若驚,嬌媚地瞧了傑利一眼,再舉杯回敬。

淑華跟傑利回到公寓,她才注意到洗手間有不少女生用品,知道平時 Avanda 就跟傑利睡一起的,今晚傑利說要去醫院值班室睡,把大床讓給媽媽和妹妹,露西這幾星期忙著去兩家醫學院參觀,以便選一家她喜歡的,睡前她勸媽媽不要担心想太多,一翻身就呼呼大睡了。

淑華躺下去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夜暗中醒起來,替身旁屈彎熟睡的女兒拉高毯子,看一下手錶,台灣的時間是中午,現時孤單一人住的父親會到他常去的那家麵店吃吧,自從母親走了後,老爸曾信心滿滿地說會自己照顧自己,不用淑華操心。老爸開創一家信用相當不錯的化學藥廠,經營滿五十年,前年她搬回台灣,才幫八十歲還每天到工廠上班的老爸收拾業務,然後賣掉廠址,也分出三分之一與十來位老員工分享,讓大家退休後生活無慮。

淑華回顧自己的身世,不只母親台南高女畢業,連外婆也是台南高女高材生,不愧書香門第,父親出身名校,教了幾年高中化學,才出來創業。只有自已喜好課外活動不愛背書,從來不曾拿第一名。

現在自已兩個孩子都要當美國醫生了,十幾年來單親扶養的辛苦堅持應該没有白費吧,可是一向聰明過人的兒子怎會迷上一位大他十歲的印度女人呢?是我沒教好嗎?是我對他放任毫無所求?還是他過去四年無女友,又單身在外思盼母愛,遇上一位甜情蜜意的小媽媽就被征服了,還是—–? 這位印度女人的家庭背景如何?結過婚生過孩子嗎?傑利好像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是為了绿卡才施展美色勾引傑利嗎?幾年後他會怎麼樣想?會後悔嗎?我應該現在就極力勸阻他嗎?淑華在床上輾轉難眠,空思無妙計。腦海裡突然湧現出她初戀的那位小男生。

是大學一年級的寒假,她被教官選去参加金門訪問勞軍團,軍艦一出基隆外海淑華竟開始暈船,有位叫李政文的男生好意地拿一粒暈船藥給她,說是他家的藥廠產品,她吞服下去,忍不到五分鐘還是吐了,等吐完後李政文從船艙裡端出一杯温開水給她,

「我幫妳加點塩,喝杯温的塩水可補充水分塩分,再吃一粒暈船藥,相信就不再暈了。」

「謝謝你,可是剛才我不是吃一粒了嗎?」

「是啊,可惜妳吐得連胆汁都吐光了。」

淑華生平第一次搭船離開台湾,平時在高雄港乘渡輪,甚至夏天坐船到澎湖也不會暈,這次是風浪太高吧。在冰洌透骨的海風中握著温熱的茶杯慢慢地喝,全身逐漸温暖起來,看李政文那樣關心又率直的眼光,才体驗出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的可貴友情。

在戰地金門十天的參觀學習,跟讀藥學系的李校友頗有接觸,過後李政文也曾邀請淑華到郊外名勝當攝影學會的模特兒,不知道為什麼淑華並沒認真看待培養感情,可能當時還年輕吧,或是功課太重。李政文畢業後去日本留學,淑華牙科畢業後也曾到日本進修假牙一年,聽人說李政文已結婚了,就將那一段像是初戀的友情埋在心海裡。

過幾天回台灣是不是有勇氣去找李政文?前一陣子聽同窗說在車禍中他的太太不幸身亡,他也受重傷。生命的旅程似乎由不得人去掌握。

我自己是風華不再年逾半百,老母走了,再過幾年老爸也會走的,牙醫辛苦的工作我也做不來了,我有女兒露西可依靠嗎?或是到山裡找家清靜的佛寺出家禪修?想東想西輾轉反側,淑華竟然在繁華都會夜不熄燈的紐約市,抱著枕頭暗自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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