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廖清山
一、玲君的証言
先生,很抱歉。這時候,我本來應該到書店去工作。但聽說您是熱心的教育委員,因為我的朋友燕玲,最近投擲自製汽油彈,燒毀自家的房子。小留學生的問題,又多出一起。您想藉這個機會,多了解年輕人的生活和想法,好改善大家的學習環境。我覺得,這實在是我們自身的問題。──助人助己,何樂不為?因此,特別向老闆請兩個小時假。因為時間有限,所以希望我們的談話,一定要在這時間內結束。
沒有錯,我這份工作,並不是很輕鬆。尤其是一下課,餓著肚皮,匆匆忙忙的開著車,塞進洛杉磯擁擠的高速公路,爭著同時間比快,又要提防橫衝直撞,不知從那裡突然飛彈出來的車子。坦白說,那種緊張和恐怖,實在不是好受的。然而,一想到這份工作得來不易,老闆的為人也還不錯,對待員工一團和氣。所以,我每天還是高高興興的按時上班。
當然,我也不必隱瞞。我說,我每天高高興興的按時上班,但也絕對不敢否定,我其實還是看在那份薪資上面。雖然那數目,有人可能認為微不足道,但在我,於願已足。
我爸爸是一個公務員。聽說有些公務人員,生活過得很好,但我父母可是子女繁多,因此,只能過著量入為出的生活,日子算是清苦。要不是我姨媽的好意,大力幫忙,說什麼,我都不可能到美國來唸書。
我姨媽從小就特別疼愛我,平時她有什麼吃穿,大概都不會忘了我的一份。後來,她同我姨丈搬到美國,我不知道連續哭了幾今晚上。
不!我不該提這一些,怪不好意思的。但我還是提了!目的只是想要讓您明白,我雖然不在父母身邊生活,還是生活得很愉快。因為我繼續享受著姨媽和姨丈帶給我的溫暖。
我知道,許多我的朋友,可沒有我這麼幸運。
他們當中,有人寄住在陌生人的地方。寂寞、孤獨不說,真正碰到困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無門。說有多悽慘,便有多悽慘!
至於那些同親戚住在一起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外表上,他們可能維繫在一種稀薄、脆弱的關係當中,彼此既不懂關心,又執著氣,不想設法去了解。平時沒有事,各人過著各人的日子;一碰到困難,互相看不慣,講不清,馬上變成敵人。結果,不斷的又吵又鬧,甚至大打出手。
您問我,誰對誰錯?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其實,誰都沒有錯,誰都有問題!
先生,千萬不要說我世故、滑頭。有機會,請問問那些摧殘無辜的殺人犯,他們可以數落他人;他們也可以埋怨這個社會。唯一不責怪的,就是他們自己。
明明是侵害人家的,都不說自己的壞話。那些口口聲聲出於愛心,而且說久了,竟然開始相信自己便是愛之化身的人,怎麼能夠期待他們會檢討自己呢?
愛,寫下來,只不過是一個字。但慢慢去想,那個字的意義,卻是千奇百怪,不可捉摸。
愛,當然是愛;愛,也可能充滿了恨。它是炙熱的;也是冰冷的。它可以使人生,也可以使人死。想一想,天底下還有比這個字,更複雜,更難懂,更叫人喜歡,更叫人憎惡的東西嗎?
我想,燕玲的真正問題,便是出在這上面。
要說她周圍缺乏愛,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偏偏她之所以活著的目的,便是一心一意的,在追求愛。愛人,也被人愛。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又架設一個框框,蹲在裡面,怕去愛人,也怕人家愛她!
她是矛盾的!──非常非常矛盾的!
我知道,許多人不喜歡燕玲。在她面前,大家表現得非常冷漠。背著她,卻有一大堆不知從那裡檢來的明槍暗箭,朝她亂射。
真是作孽呀,這些人!
哦!不!她絕對不壞,她不可能是一個壞女孩子。她從來就沒有想到要去傷害任何人。真的,相信我,她不是那種人。
孤僻,對,就是孤僻冷傲。不合群,與人格格不入。還有,怎麼說呢?應該說,她是太早熟吧?世界上,只要多個「太」字,便是不行。譬如說吧!太好,這個「好」字,便帶有叫人不知從何說起的難過;又譬如說太善良吧!這個「善良」也就顯得稀稀鬆鬆,一點也不紮實。很不幸,燕玲就是有許多地方,讓人無法了解。
我還記得去年夏天,有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邀請她一起參加教會的少年團契聚會。
在查經時,燕玲突然舉手問輔導葉哥哥,舊約聖經所講的,全是有關以色列人的事;新約聖經上面所講的,也還是以色列的事,可見以色列人才是上帝的選民。那麼,我們這些外邦人,幹嘛要爭著和以色列人,信奉同一上帝?
我忘了當時葉哥哥是如何回答她的。不過在會後,許多人開始指指點點,罵她三八、莫名其妙。還說,像她這種人,根本就不應該到教會來製造是非。因為她是不肯認罪、不想悔改的小魔鬼,遲早會破壞其他人純正的信仰。
她們未免言重,燕玲頂了不起,只是想多了解一點。容或有什麼過錯,也還算不得是一個罪人。怎麼可以說她是一個不肯認罪、不想悔改的小魔鬼呢?
而且,教會不正是要展開雙手,歡迎罪人一起來信奉上帝的嗎?她們竟然忘了這個宗旨。再說,一個信仰,經不起一絲撩撥,一下子就被破壞。那麼,這個信仰也未免太脆弱,太沒有根基了!純正云云,不知是在哄別人,或是在騙自己?
不過,我看得出來,最叫那些人不能忍受的是,不管她們如何挑釁,燕玲絕不回嘴,一點也不理會那些人。而且,眼睛還看著遠方,好像對他們明告,她根本忽視那些人的存在。對於她們的責難,她只是嗤之以鼻,完全不當一回事。
燕玲就是這種人。
這一次發生了這個事件,她被送到青少年看守所,許多人興災樂禍,還把這件事當笑話看待。報上更有很多所謂專家學者,說燕玲誤交損友,不受管教,這正是一般小留學生最大的通病。
其實,這些話,說了等於沒有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損友是誰?多方追查的結果,那不過是另外一些小留學生而巳。而且,不見得他們有什麼能耐,可以影響到燕玲。說不定,他們只是湊巧存在的一部份,在特定的時空出現罷了!
而那些管教人的,到底是誰?他們又是在那裡?
您知道,通常被歸類為有問題的小留學生,父母大都居住在台灣。鞭長莫及,真的要他們來管教,到底是愛莫能助,說來未免太傷感情!
至於一般美國老師對待學生的態度,我想您比我更清楚。他們敢管學生嗎?大部份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不起,把學生交付學校當局,他們輕易是不講一句話的。
有些不信邪的女老師,要求學生稍微嚴格了一點。結果晚上回家時,在停車場被人蒙上毛毯,一陣猛踢毒打之後,警告她不可再輕舉妄動;一個男老師因為制止學生吸毒,竟然被誣指性騷擾該學生,後來不知花了多少積蓄聘請律師,方才還其清白。這些事,都在報上刊載過,諒必您也看過。大部份老師不想說話,我倒是可以理解的。
這是社會結構的異常現象。可是聽說台灣的社會,也開始朝這方式,急遽地改變。而且變本加厲,愈陷愈深。
誰怕誰?換一句話說,誰肯讓誰管?而誰也有斗膽敢去管誰?說穿了!整個社會都有問題,為什麼僅僅要去指責小留學生,逼迫他們承擔起所有的責任?公平不公平是一回事,貿然要他們擔負起那麼重大的責任,難道不怕壓垮了他們嗎?
剛才您問我,誰對誰錯?我回答說誰都沒有錯,誰都有問題。也許我該說得更明白一些,大部份,不!應該說是絕大部份的人,往往認為,對的就是我,錯的全是別人。而對錯的標準,對不起,一定要由我來定。這就是一般人的心態和通病。
這才是問題的所在。
可見那些所謂專家的看法,我不好說是閉門造車。但的確是把條件大而化之,很簡單的拿出一套早就準備好的答案,向報社的採訪記者敷衍塞責,交差了事。這些結論,並沒有捉住要點,沒有對症下藥。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有可能製造更多社會和家庭悲劇。
我們再回頭談談燕玲本身吧!因為透過她,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問題的本質。
她的媽媽在台北經營一家規模不小的美容院,好像她的手藝特別好,調教出來的工作人員,也特別出色。因此,很多明星和有錢人的太太,都到那裡做頭髮。除此以外,她又兼做珠寶生意,賺了不少錢。所以燕玲的零用錢,比一般人還多。至於她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就不很清楚,因為燕玲刻意不去提到他。不過,有時從她阿媽口裡講出來的三言兩語,知道燕玲的父母相處得很不融洽。假定我沒有弄錯,好像她爸爸和媽媽並不住在一起。
前年燕玲的阿公去世,燕玲的阿媽很傷心,天天以淚洗面。當女兒的,也許是出於孝心,便帶她和燕玲來美國旅行。一到這裡,祖孫兩個人都愛上了美國生活,而且知道只要選對了居住的地方,語言和飲食這種一般人比較關心的問題,都用不著擔心。這裡有小東京、小台北,生活習慣和日用品,與台灣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她們很容易去適應。因此,燕玲的媽媽順從她們的意思,一切安排妥當,一個人回台北去,把她們兩個人留下來。
剛開始,兩個人相依為命,一切都是那麼新奇,那麼有趣。倒也讓她們過了一些平安無事,而且是快活滿意的日子。
但燕玲慢慢成長,而且她又比較早熟,言行舉止,思想各方面,漸漸與過去不同。而她阿媽,成天關在房子不出門,人老了!思想退化,跟不上時代,和燕玲之間,便由一點小意見的不同,演變到開始產生摩擦。
後來,她阿媽認識一些同年紀的朋友,可能大家都閒著發悶,便相約出去逛街,甚至回家打打牌。漸漸的,這些老太婆又找回開心的日子,從此便設法天天見面。一見面,難免張家長,李家短,對於新朋友這個不聽話的孫女兒燕玲,便百般挑剔。她們嫌燕玲頭髮太長;裙子太短。臉上塗抹得太妖艷,腳上穿得太邋遢。偷懶、強辯,不孝不義,愈派愈不是,愈罵愈難聽。反正在她們口中,燕玲彷彿變成一個一無所是的妖魔鬼怪,誰都有義務大加撻伐,鳴鼓而攻。
有一個女人,甚至惡形惡狀的指著燕玲的鼻子,說燕玲要是生為她孫女兒的活,馬上一巴掌打下去。原因不過是燕玲的阿媽說,果皮傷脾胃,吃不得。燕玲回說,果皮才有營養,當場並咬了兩口帶皮的梨子,惹得那坐在牌桌的老太婆破口大罵。
燕玲在穿著方面,比一般台灣來的女孩子,要多花一點時間和金錢,這是事實。想一想,她媽媽經營美容院,又出售珠寶,自小耳濡目染,她會在這上頭多費點精神,實在算不了什麼。尤其是和美國女孩子相比,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
她們因為燕玲不肯屈從,而老是把自己的意見坦白說出來,便指責她喜歡強辯。更進一步的引伸,說那是不義不孝,這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
也許是,她們真的以為她們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要這個誤入歧途的小女孩回頭是岸,以安慰她們的朋友,也就是燕玲的阿媽。其實,錯了!她們這樣做,無形中,替朋友製造更多困擾,反而更加拉長祖孫兩人之間的距離。難道她們看不到這一點嗎?
我非常懷疑,她們作出這種行為,完全是無聊之下的產物。也因為是無聊,她們老是無中生有,小題大作,把天下搞得大亂。於是,她們開心了!
不過,整個情形會變成這麼糟,一發不可收拾。我想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小陳的出現。
小陳也是小留學生,台北來的。
他爸爸在台灣和中國都設有工廠,製造汽車的嬰兒安全椅,大部份外銷到美國。每個月的進帳,聽說超過幾百萬美金。錢,當然是多得不得了,也可能因為是這樣,小陳的生活,顯得非常特別。
他們家,就是他一個人在美國,但他卻住在一幢大房子。裡面有游泳池、網球場、大花園。他一個人就擁有三部車子,一部賓士600、一部寶馬BMW840、還有一部豊田的箱型車。
對於我們大部份人來說,那可能是一生所追求的美國夢,可是,小陳卻已經早就什麼都擁有了!而且,只要在腦筋裡面想得到的,好像沒有什麼東西,他得不到手。
為了照料和陪伴他,他爸爸特別顧用了一對年輕夫婦住進他家。丈夫是一個數學碩士,白天到一家美國公司上班,晚上商定幫他溫習功課。太太曾經在台灣教過國中,她在這裡的工作,就是為小陳準備三餐。其實說是為了小陳,倒不如說是為了他們夫婦兩個人,因為小陳有很多時間都不在家吃飯。其他輕重工作,另外有人負責,用不著她操心。不過,她還是把小陳當做自己的弟弟一般,好待他。
照理說,有這麼近乎完美無瑕的條件,小陳應該好好唸書。可是他卻成天往外跑,一天可以在KTV泡幾個小時。泡夠了!就帶幾個朋友吃大餐,一餐吃下來,總要花個幾百塊美金。
小陳他這人,特別愛花錢。前不久,燕玲過十六歲生日,他花了三百塊,買了佈滿一房間的花,叫大家簡直羨慕得不得了。不過,小陳同時也買了一條藍寶石項鍊要送給燕玲,燕玲卻是說什麼也不肯收下。當場還罵他,還不懂賺錢,就開始亂花錢,堅持要他把項鍊退還珠寶店。
除了會花錢,有一陣子,小陳還熱衷於打球。打過球,大概還是精力旺盛,有時候心血來潮,車子一開,幾個人就到別的學校,去找人打架。人家打不過,就伺機砸他的車子。砸得唏哩花啦的,不能再開了!他就換部新車。光是去年,他就換過一部箱型車和一部寶馬。
至於學校,他能不去就不去。換了幾所學校,依然原性不改,經常缺課。
不錯,您說得很正確。我對小陳這個人的印象,並不好。在燕玲和他來往的初期,我曾經勸過燕玲,什麼人不好交,一定要交一個成天惹是生非的壞孩子?叫她千萬要小心。可是燕玲卻回答說,小陳的人並不壞,只是寂寞。不想離開他。
不過,說起來也蠻奇怪的。小陳個子長得那麼高,五呎十一寸,又大燕玲兩歲,兩個人在一起,卻更像姊弟,而不是兄妹。燕玲要他向東,他不敢往西;要他到學校,他不敢去KTV。看得出來,小陳變得很多。而且愈變愈老實,令人感到很意外和驚訝。
燕玲真有一套,我倒了服了她。
我只是擔心,過去和小陳來往的那些狐群狗黨,失去小陳這個財神爺,再也沒有得吃,沒有得花,打架時又少掉了有力的幫手,要到什麼地方,都得自掏腰包,買汽油。因此,好幾次來找過他,希望他能夠回到他們中間。當然,每一次,都叫燕玲出面給頂了回去。他們也真怕燕玲,一時不敢造次。不過我非常懷疑,誰能保証小陳不會回到過去,繼續和那些不幹好事的朋友來往?
話說回來,燕玲和小陳來往,我當朋友的人,還可以試著理解。但她阿媽那裡,可就沒有那麼容易說話了!
她們那些LKK的老太婆,每一次看到小陳出現,便會想法講些難聽的話,把他轟走。對於燕玲,她們也不顧情面,冷嘲熱諷,誣陷他們兩個人日夜暱在一起,比野狗更加不如。
就在前天,燕玲生了病,沒有去上課。
黃昏時,小陳帶著一盒巧克力糖來看她。正好燕玲的阿媽和幾個朋友在打牌,一看到小陳,馬上拉下臉,說什麼都不讓他見燕玲。小陳低聲下氣的央求她們,至少麻煩她們把禮物交給燕玲。沒有想到其中有一個老太婆,上前搶過巧克力糖往門口一丟,又打算乘機把小陳推出門。一個老太婆,那裡推得動年輕小伙子?老羞成怒之餘,竟然跑出去,把一盒好好的巧克力糖踩得亂七八糟,而且揚揚得意地哈哈大笑。
等燕玲聽到外面鬧得不可開交,跑出去一看。小陳已經兩眼含淚,匆匆開車離去。
我不知這件事和投擲汽油彈有沒有關連,但我覺得那些老太婆那樣糟蹋小陳,的確帶給燕玲很大的打擊。這是沒有疑問的。
先生,很抱歉!我只能講到這裡。因為,我得去上班了!
不過,我想再補充一句。有些小留學生,根本就不該讓他們離開父母身邊。假如留學是他們自己的意思,一定要有他們信得過,和得來的人陪伴。否則到頭來,只不過毀了他們一生,得不償失。那時候,再研究誰對誰錯,一切都是太遲了!
謝謝您聽我講這麼多。我還是該走了!
二、投
你這位委員先生,足歹勢。
本底著愛於家己兮厝來接待你。無拍算,一間厝,燒到花巴哩貓。更互救火車濺水,濺到歸間厝,全全臭火乾味,害阮攏無所在通好睏。好佳哉,有此兮朋友,比家己兮親姊妹更較好心,款一間房間互我滯。若無,看我一個老查某人,無親無成,於別人兮國家,要按怎活會落去?
實在真怨嘆。我愈想,心內愈艱苦。
我真正嘸知影,頂出世做什麼歹積德,無代無誌,著來舉這個架,續來互家己兮查某孫仔,糟蹋到淒慘落魄。幾若工,亦昧食,亦昧睏。想著,做人真嘸值!若嘸是有朋友加咱鬥相仝,看我要按怎都好?
先生,也嘛嘸知你有去看阮彼個查某孫仔無?伊這陣互人關咧,嘸知食會飽,穿會燒否?聽起講,監獄,喔!嘸是,是看守所,專門咧關囝仔人兮看守所。聽起講,有真濟黑人婆仔,也互人關哩內面。普通時仔,彼兮人看起來攏兇界界,燕玲參彼兮人關做伙,嘸知會互人欺負否?
我兮朋友,攏叫我嘸免煩惱彼如濟,呔管伊。彼兮人講燕玲彼如無乖,味曉想,著愛互美國警察仔,加伊教示示咧。按如,看伊後過會曉做人否?嘸過,總是家己兮孫仔,放伊一個人,孤雞仔一隻,心肝頭,實在嘛是真艱苦。
講起來,攏嘛是咱這個做阿媽兮人憨慢,一個囝仔,變到不貼不拭,更會放火燒厝。外口人,嘸知按怎咧笑咱。我是愈想愈見羞,一個面子,攏嘛嘸知影要下於叨位?
嘸過,想著嘛真奇怪。會記得燕玲細漢兮時陣,算真乖巧。見若有什麼好食物,一想,著想著我這個阿媽,逐過攏嘛手提物,伸出來咱兮面前講,互你食。若有做嘸著,你加伊講什麼,伊攏歡頭喜面,一點仔都昧應話,互人受氣。
那會知影來美國了後,一個人變了了,愈變愈歹。不時不陣攏是懊頭懊面,赤潑潑,赤到無人敢相借問。
這陣講倒轉來,兩冬外前,阮查某子率我和燕玲來美國旅行。燕玲一來,看著逐項物件攏真稀奇,去狄斯奈樂園,也耍到嘸知通息。伊續想講昧要留落來做小留學生。阮當然無法度放伊一個人滯此。參商了後,阮查某子問我敢會使留落來?咱想想咧,驚燕玲一個囝仔人滯於外口,若準遇著什麼大代誌,無人會擋替伊設法。亦更貼人食,大概嘛干那食七、八分飽。嘸適好,身苦病痛,嘛無人會加伊照顧。孤不而終,咱續和伊做伙滯落來。
咱按如替伊想,什麼人呔會知影,伊會變到此款樣相,互咱食此如濟苦頭?我實在真嘸值!
燕玲講著,滯美國是要讀冊。咱天良講,頭起先,伊是真正足認真咧拍拼,冊讀到真好,實在是昧嫌哩。嘸過,嘸知影是什麼因端,伊續愈來愈貧惰。早起時,睏到日頭曝尻瘡,仙請攏請昧起來。亦若爬起來,目頭結結,面臭臭,早頓無要食,學校激嘸去。坐落來,歸工攏是咧看電視,聽歌仔。都是嘸曾看伊咧摸冊。
到晏時,伊續嘸睏。三更半暝,音響轉到鬥大聲,吵死人未了。叫伊轉更較細聲咧,伊都調故意,轉更較大聲。咱是足驚伊去吵著厝邊頭尾,互人嚷,討見羞。按怎加伊苦勸,伊攏是激脾脾,一點仔攏無咧加咱聽。
永過當仔來美國兮時陣,燕玲攏會曉想要鬥款內面,土腳若有驚人物,伊隨時都檢起來。大漢了後,續顛倒嘸知頭。家己兮房間四界移,驚人衫仔褲,亂亂下;臭襪仔,此一腳,彼一腳;飲了兮空矸仔,空罐仔,叫伊提提出去外口,若無,驚伊會生狗蟻。伊敢有哩加咱聽?
你若入去伊兮房間內,看著若親像去互槍拍著,一點仔都無成一個查某囝仔咧滯兮所在。
先生,此是時代無仝款,或是講,美國本底都是一個歹所在?我更較按怎想,攏嘛想未曉哩!
少年人,無大無細,也無知影好歹代,大家攏照家己兮意思咧行踏。衫仔褲,亂亂穿,話黑白講。行去街頭巷尾,或是駛車上去超速公路,你看牆仔頂攏互人畫東畫西。聽人講,頂面全全是畫幫派兮記號,大家畫來畫去,看什麼人畫鬥嬴。咱普通人,攏嘸知影彼兮人是咧畫什麼物件。嘸過,你昧使加伊拭去。若有什麼人,創一個嘸著,彼兮人都和你算昧直,絕對嘸放你息。
此款社會,實在真奇怪。
聽起講,幾冬前,有兩個好舉人子,為著要剝奪爸仔母仔兮財產,舉槍拍死家己兮老爸老母,什麼講後來法院續判無罪。──呼!是重審一過喔?失禮!失禮!大概是我聽嘸著。是還未定罪,嘸是無罪。按如著嘸?
嘸過亦是差無外濟。此要若是於咱台灣,早都互人拍拍死。呔都更送去法院審判,加了人兮稅金?
先生,美國人攏咧講自由,講民主。什麼是自由?什麼是民主?攏嘛是嚨喉空較大兮,較嬴;敢死兮,提起食。看有影無?
阮燕玲,都是悾神悾神。好兮,嘸學,專專去學彼款有孔無榫兮,嘸正會來變鬼變怪。創到互我無厝通好滯。伊亦互人掠去關,大家攏慘歪歪。按如,伊敢有較好?
話過再講倒轉來,人若咧行歹運,吃豆腐嘛會落嘴齒。
本底干那一個燕玲,都有夠額互人頭殼痛。續尾伊更交一個無人教示兮猴囝仔,叫什麼小陳兮,兩個鬥起來,加咱糟蹋到,有時想著死死咧較好。無論我按怎講,按怎做,攏是我嘸著。講我人老,頭殼歹去。
我是哩外老?有時阮幾個查某人伴,做伙博麻雀。有兮人,現前都到阿,猶更咧叫碰!我絕對無彼款代誌。見若到,有幾台,我攏算到真清楚。連別人到,我嘛替伊算,嘸曾有一過算重耽。像我此款頭腦,實在是一等一兮,無人敢嫌。兩個不懂不該兮猴囝仔,黑白嫌。我真知影按如加我激,都是要互我氣身勞命,我正無要中著計。
講著彼個姓陳兮猴囝仔,漢草生做昧歹,厝更有錢。做人若有照起工,規規矩矩去讀冊,後過仔嘛是一個人才。可惜,伊也是無攬無拈,逐日干那拋拋走,無代誌做。暝準日,攏是咧唱卡拉OK。若無,都是開戇錢,請一寡不三不四兮朋友,黑白孝,更較貴兮物件,攏食會落去。
此兮囝仔亦足愛和人相拍。嘸知有影無,聽起講,有一過,伊加人兮車摃摃歹,續互警察仔掠去關。後來開足濟錢賠人,正無代誌。
像伊此款無人教示,亂使來兮囝仔,亦敢想要交查某。偏偏仔遇著阮彼個戇虎,嘸知頭,互伊拖咧戇戇旋,隨伊叩叩行。
先生,你是教育委員,你知影兩個囝仔於此兮歲數,都是昧使行彼如倚。偏偏仔兩個人無暝無日,不時哩鬥陣。咱是足驚講,查某囝仔頭路直,嘸適好互人騙騙去,變什麼蚊,變一個嘸著,續來出代誌。查埔囝仔無要緊,燕玲一個查某囝仔,一世人要按怎和人做人?
伊昧曉想,咱替伊哩煩惱,請裁講幾句,伊都赤潑潑,罵咱頭殼歹去。黑白想,黑白講。
咱敢是咧黑白想,黑白講?先生,講到此,咱亦嘸驚歹勢,一項見羞代,嘛都講出來互你知影。
阮查某子,都是燕玲兮老母,細漢兮時陣,嘛是昧曉想,十幾歲仔,都互人騙加有身。伊按如目屎流,目屎滴,講伊做嘸著了了,咱心肝內嘛足艱苦,叨率伊去提囝仔。先生阿,真殀壽,攏總提兩過。人若戇都是戇,按如猶更嘸知死。總講一句,都是昧使交什麼歹朋友,交若嘸著,騙一過,嘛更有第二過。結局,伊更再大腹肚。
彼兮時陣,醫生加咱講,提囝仔上濟會使提兩過,若提超過,恐驚後擺都昧生。咱想想咧,歸氣加伊請裁找一個查埔人,嫁嫁咧。
嘸過,此步棋嘛是行嘸著,續尾嘛是變死棋。
燕玲出世了後無外久,過去和阮查某子鬥陣,騙伊失身彼個人,明其知影人嫁了,嘸通更和人膏膏纏,應該放人一條活路,互人好禮仔過日子。什麼人知影彼個人,厚面皮,猶原找機會,暗暗更再找阮查某子。阮查某子若是一個精藏的人,早都應該將彼個大面神趕趕走,踢踢出去。無拍算,彼個人用計智,叫阮某查子去學美容。出師了後,伊更出錢,互阮查某子開一間真大間兮美容院。
阮彼個戇查某子,無想著講人嘛有家後,亦更有幾個囝仔,對頭仔都知影無什麼好結尾。嘸過人若是悾戇都是悾戇,伊一邊做歹代誌,一邊嫌家己兮查埔人臭老,歹生做。愈嫌愈無字,續講人要食嘸討趁,較貧惰死乞食。趕人出去食頭路,順續叫伊滯外口。
我知影,這攏嘛是彼個人加阮查某子教,教到互阮查某子變到無天良。阮好嘴加伊苦勸,叫伊嘸通彼如淺想,頂過嘸著都嘸著去了阿,此陣有一個家,較散赤嘛無要緊,大家若會擋平安過日子都好。伊攏總嘸聽咱苦勸,害咱講到有嘴無涎,猶原講昧通。
天良講,燕玲兮老爸是較老實一點仔,嘸過真有情。伊互家己兮某亂亂罵,亂亂嚷,伊攏嘸曾應到半句。我想伊加減嘛知影燕玲兮老母咧變什麼蚊,嘸過猶原聽伊兮話,出外去趁食。咱真嘸甘,有時陣,偷偷仔掩一寡錢互伊,阮查某子都加我受氣。後來咱按如想,一人一家代,伊亦是大人大種,若要放互伊兮某和人膏膏纏,阮嘛無辦法,只有放伊去。
先生,我講此兮,未輸哩掐阮查某子兮臭頭疕,卸八代,是真見羞兮代誌。嘸過,我干那要互你知影,我是外關心燕玲。加講幾句,絕對嘸是咱厚話,無代無誌,去哩惹伊。
我知影阮查某子未曉想,我真驚燕玲種著伊兮老母。細漢若教無好,大漢嘛會親像伊兮老母,連一個厝都嘸知通顧。真可惜,此兩個母仔囝攏未曉体會咱兮心。
先生,請你講一句公道話,我按如講燕玲,敢有什麼過份兮所在?伊若受氣,嘛無應該舞此齣,舞到此大齣,舞到收拾未去,連伊都互人掠去關。
先生,你若有機會,拜託你都加我兮查某孫仔苦勸。叫伊好禮仔做人,對是大人都較有孝咧!
著,亦嘛嘸通昧記得罵彼兮猴囝仔。都是彼個姓陳兮殀壽囝仔,做歹積德。
於出代誌兮兩工前,阮燕玲破病無去讀冊。彼下埔,天要喑兮時陣,姓陳兮來阮厝,講伊要看燕玲。我加伊講燕玲艱苦,身体昧爽快,倒咧睏,叫伊另工正更來。伊無想著這嘸是伊兮厝,真濫摻,賭強要入去燕玲兮房間。
要阮較早,呔有人彼敢死?干那講著要去查埔囝仔兮厝,面都紅起來。呔有像此陣兮囝仔人,更敢入去查某囝仔兮房間,有時連門續關起來,真昧見羞。此陣兮囝仔,咱真正看無。
我當時真無歡喜,更再加伊講一擺,叫伊另工正更來看燕玲。
彼個囝仔,真歹剃頭。更較按怎講,彼都是硬硬要入去。
彼下埔,適好我有幾個查某人伴,來厝搏牌仔。有一個朋友,看著姓陳兮真嘸識世事,進前加伊阻擋,叫伊絕對昧使入去。
無拍算,伊對嘴都用北京話,罵一句:「他媽的!」
我兮朋友,敢有夠著伊罵?真受氣,大力加伊推出去。兩個人推來推去,一包講是要互阮查某孫仔食兮糖仔,續跋落土腳,踏碎去。彼個囝仔,嘸擔輸嬴,續起哭流目屎。
隔轉工,燕玲日時去讀冊,倒轉來兮時陣,一支面臭到無人敢鼻。我知影,一定是姓陳兮亂亂狀,講我兮歹話。
對彼時開始,我兮日子真歹過。
無論咱講什麼,燕玲干那會曉兩蕊目睭,大力加咱銀,一句話攏嘸講。咱拍電話加伊兮老母投,叫伊加減加囝仔人勸一下,燕玲連電話嘛嘸接。按如落去,咱知影早慢會出代誌。
聖適聖,咱適好約朋友,要去伊兮厝博牌仔,踏入伊兮厝,尻瘡都坐未燒,電話都到位。講什麼阮厝互火燒燒去,連一個孫仔嘛互人掠掠去。
咱叫是朋友咧滾笑,叫伊嘸通哄驚人。伊急到講,更再慢一腳步,連物件攏會互人提了了!叫咱都愛趕緊倒轉去厝。
咱爬起腳,趕緊走轉去厝,一看,人強強要死去。若嘸老朋友加我扶咧,我早都倒落去!
先生,以後要按怎?燕玲兮老母嘸知什麼時陣會趕來。此兮代誌昧要按怎解決,阮攏嘸知影。無論按怎,請你絕對加咱鬥腳手。
真勞力!
三、小陳的心情
X先生,您可能不知道。在電話當中,聽到您說要和我見面那一剎那,我的心房,差一點就跳出來。
這絕對不是誇張的說法。
自從燕玲被送到看守所以後,我覺得整個世界,好像發了霉,又酸又臭。簡直沒有辦法讓人待下去,連一分鐘,一秒鐘都不可能!
我媽媽當日怕我一個人住在美國,會感到寂寞,生活起居,更需要有人照應。請了一對夫婦,邱哥哥和林姊姊住到我家,陪伴我。
他們做人做事倒是非常誠懇認真,除了答應我媽媽那些該做的工作,我會感受到他們照顧我無微不至,完全不像出於職業性的應付。說實話,我對他們是很滿意的,而且對他們有一份厚重的信賴。
但在燕玲被送走以後,我跟他們說,無論是誰給我電話,我一概不接。對所有的人,就說我不在。林姊姊問我,要是我家人呢?我說一視同仁。她又問,萬一那是我媽媽呢?我說,我也不想同她談。
我看到林姊姊皺了一下眉頭,但她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我的脾氣,只要我說不想見誰,我一定不會改變心意。
說過話,我一個人走到自己的臥房,把整個世界關在外面,完全隔絕。
人活著,本會有七情六慾,可我卻頓時變成不會喜怒哀樂的植物人,痳痳痺痺的,亳無感覺。不!感覺還是有一點,那卻是不可名狀,逃也逃不掉,趕也趕不走的重壓悶氣。
其實,人只要想活下去,不吃飯,不睡覺,這那能成?偏偏我卻把飯碗端起來,又沒有來由地放下去,真是動都不想動筷子。不餓嗎?不知道。我就是沒有一點食慾,連一絲絲都沒有。
林姊姊說,多少吃一點吧?我一句話也沒說,又躲進我的臥房。我討厭婆婆媽媽!
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對。唱碟不聽,漫畫書當然也不看。惛惛懵懵地,做什麼都不帶勁。
很晚了!索性睡覺吧!我這麼想。
躺在床上,兩張眼皮,任憑我如何使力,卻硬是合不攏來。我也試著定定地看著天花板,那裡只是一片灰白的煙霧,怎麼找,也找不到著眼點。其實真正找到了,我又能夠怎麼樣?拒絕去回憶的,是我;拒絕尋找希望的,也是我自己。統統不要,不想要的,正是這個我呀!
靜靜地橫躺著,躺久了,竟然開始覺得勞累!很可笑,是不是?一動也不動,居然會覺得勞累,這世界就是那麼絕!但我自己是笑不出來的。因為我身上,明明寵罩著層層拂拭不去的重壓,我就想逃。那裡都行,就是逃!
我爬了起來,開著跑車,直奔橫陳在喑夜的高速公路。跑它九十哩,甚至一百哩,愈快愈好。我就是要逃!
您問我,不怕警察嗎?
為什麼要怕?我不是說過,除了討厭的重壓,叫人發悶以外,我已經沒有什麼感覺。怕?我是不怕的。我真的不顧一切,輕握方向盤,繼續猛踩油門。萬一碰上警察,那也只好認了!
又不是第一次!真的。
這樣飛奔馳騁,不停地輾過公路,朝著沒有終點的旅程,把時間一把一把的丟散在車身背後,膠強附著於身上的重壓,卻一徑拋棄不掉。我不知道怎麼辦,只會繼續加壓,不斷的猛踩油門。
待油盡車子被迫停下,我發現自己,竟然置身在人煙稀少的海邊公路。那裡,一片寂靜,靜得出奇的荒僻。
那時候,天開始透露白明。我身上的細胞,也一粒一粒地開始感到疲憊。禁不住,坐在車座,就這樣睏了!可是大概也沒有真正入眠,不一會,聽到有人輕叩車窗。我按了鈕紐,車窗沒有降下。我意識到車子沒有電力,早已失去自動的功能。只好打開車門,看到了一個年紀很大的警察,站在外面,問我要駕照看。
給就給吧!反正規矩就是這樣嘛!我從口袋掏出來皮夾子,抽出駕照交給警察。
我知道,假如開快車被警察逮著了,說不定還有一番折騰。但我只是累極睡著,根本沒有犯法,他又能夠把我怎麼樣?
他匆匆瀏覽一下,又探頭看看車子裡面,確定沒有什麼特殊狀況,把駕照隨手丟還給我。同時問我,可是遇到什麼困難?
沒有。我隨口不在意地回答,其實在心裡頭,把不得他早點走,不必管我。
那你怎麼會這麼早,一個人坐在車子裡面休息?他很公式化地問我。
汽油耗光了!我還是短短一句話。不過有點喑笑,我不是休息,是在睡覺呀!而且,不是這麼早,應該說是這麼晚。但他不知道,也不會了解我的晝夜不分。我是不會向他解釋的。
那老警察也沒有真正找我麻煩,反而幫我打通電話給保險公司,央他們送部拖車過來。不到半個小時,透過拖車司機的幫忙,我到臨近加油站,裝滿了汽油。
回到家時,看到林姊姊正在電話中和人交談。從她的表情和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可以猜測到那電話是在找我的。當她突然看到我時,她一時好像決定不了是否把電話筒交給我,我無言地伸手接過來。就在那通電話當中,您告訴我,因為您關心燕玲,很想約個時間,和我見面談談,以便找出問題的癥結,看看是不是能夠幫上忙。
X先生,您那一句關心燕玲的話,使我感觸良多,差一點就掉下眼淚!
在這世界上,竟然還有人不說燕玲的壞話,而且表示關心她,還要幫助她。這實在太叫我感動了!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人就是老愛幫別人貼上標籤。明明什麼也不知道,卻自以為聰明地,把別人的價值,放在自己的秤上胡亂評斷。好的本來就是好的,但心裡一橫,好的也可以被說成壞到無可救藥;反過來,壞的當然是壞,可是真要把壞說成好到無以復加,那也是易如反掌。黑白不分,是非顛倒。反正只要他們開心,他們可以抹殺別人的存在。至於別人的感覺,甚至於別人是否因為錯誤的評斷而受到創傷,他們一概不管。
我很清楚,燕玲的阿媽和她那一群朋友,從一開頭就瞧我不順眼,差一點沒有把我當成江洋大盜,以為燕玲和我交往,遲早會吃什麼大虧。
而我的朋友,一聽說我交上燕玲,馬上緊張兮兮的編造一大堆故事,一口咬定她根本沒有資格當我的朋友。老天!其實他們那裡會知道,和燕玲來往愈久,我愈覺得,要不是我有天大的福氣,燕玲根本看不上我。應該說,是我不夠資格成為她的朋友。
您知道嗎?燕玲什麼都好。──不!先不要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沒有那麼嚴重,我們的關係沒有那麼深,僅不過是一般性的朋友,也許只是更接近一點,但是絕對談不上男女朋友的關係。至少目前如此,因為那是燕玲的希望,而我,從來不會違背她的意思。
好,我再說一次,她的確是很好。而最好的,就在她的純潔和誠實。
先說誠實。只要你和燕玲見面幾分鐘,你馬上會知道她喜歡不喜歡你。假定她喜歡你,毫無疑問的,你一定是她的朋友。很不幸,假定她不喜歡你,對不起,乾脆認命走開。因為不管你怎麼努力,她都不會變成你的朋友。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放心,她不會表裡不一,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外一套。她不會騙你,這絕對不是她的性格和為人。
而談到她的純潔,我想先提一提通常一般人交友的常態。
一般人,大概會先注意對方的外形,是不是能夠讓自己接受,起碼看起來感到舒服、不礙眼。這是很自然的,一點也未可厚非。
另外一些人,便會想到學識和人格。學問有深有淺,有專有博,但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所以每一個人當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期待和境界,隨心所欲,選擇自己比較滿意的朋友。
至於人格,那就有點可笑了!什麼是人格?人言言殊,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更誇張的,很多人甚至於連標準都沒有。只要高興,醜陋也可以變成美麗,罪惡也可以說成善良。倒過來說,假如是遇見他們不喜歡,他們真能夠信口雌黃,搬出另一套說辭。明明是一個好人,卻被指為十惡不赦的罪人;好端端的一對朋友,就硬生生的被拆散。
更有一些人,自一開始便衡量對方的地位和財產。這根本不是對等的結交,而是別有用心的計謀,他們早就存心要佔人家的便宜。我最瞧不起這種人,很可惜,世界上最多的,也就是這種人。
但燕玲卻不屬於上述任何一種人。她交朋友,只是很單純的交朋友,絕對沒有其他目的。你需要她,她就在你面前;你沒有什麼特別的需要她,沒有想到要見她,她放任你自由,絕不藉故糾纏你。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尊貴的友情嗎?
坦白說,我非常欽佩她,雖然她的年紀比我還輕。這一輩子,X先生,您笑了!我知道您為什麼會突然發笑。您大概以為十八歲的年輕人,提到「這一輩子」這句話,是可笑的,是不是?不過我覺得歲數本身,往往只是一個虛數,重要的,應該是當事人本身的感覺。而我一生,簡直活得太長、太悶,一點意思也沒有。一直到遇見燕玲,我才驚奇地發現,這世界到底還有值得我親近的人;還有值得我留戀的地方。
您問我,我的父母對我不好嗎?這問題,我自己也問過許多次,可是一直找不到令我滿意的答案。
聽說我爸爸和媽媽過去唸台大時,都是高材生。當時我爸爸因為長得英俊高大,一表人才,很多女同學都會想法接近他,我媽媽也是追求者之一。但我媽媽的長像平凡,一點也不起眼,我爸爸最初並沒有注意到她。可是最後,卻讓她追到手,可見她有多聰明和能幹。
也可能因為我媽媽的聰明和能幹,我們家裡的生意做得很成功。而大部份生意,都是由我媽媽直接經手,再由我爸爸出面負責。這是公開的祕密,朋友們都知道,我年紀很小也發覺了!只是我媽媽從來不說,我爸爸更不會自動承認,但我非常肯定他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似乎一般家庭都是夫唱婦隨,我們家卻倒過來,他們算是婦唱夫隨吧!
他們兩個人的感情非常好,好到常常讓我感到說不出來的嫉妒。但奇怪的是,他們對於我的反應,反而打趣取笑我,完全沒有把我的感覺當一回事。這可能是我最不滿意他們的地方。我好失望!
由於他們的生意做得相當大,兩個人經常相偕前往中國、歐美各國,有時也到日本、東南亞旅行。回來時,都不會忘記帶給我價值不菲的禮物。其實我對那些玩具車子或機器人,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剛開始,還會玩弄一兩下,漸漸的,連看都不看,家裡就這樣,堆滿了一包包不經拆開的禮物。我甚至於沒有興趣想要知道,那裡面包的是什麼東西。
後來他們特別從日本玩具工廠,訂製一組大型玩具火車,光是鋪陳車軌,都要佔用三個房間的通道。費了爸爸幾天工夫,再請一個電器工來幫忙裝設軌道,一切都準備就緒以後,他們還叫來大我幾歲的表哥陪我玩。
我表哥一見到這種又大又精緻的玩具,頓時瘋了起來,又叫又喊,隨著火車東奔西跑,追逐火車,更追逐他在別的地方難以得到的快樂。也許是興奮過度,他一時忘記我才是玩具的主人,他只不過是陪我玩而來的,竟然自顧自的亂叫亂跳,理也不理我。最初我感到有點不高興,很想說幾句話糗糗他,但後來倒也不在乎了!真的,誰喜歡那玩具?誰又想同我表哥玩?我需要的,只是我的爸爸和媽媽。
兩個人最好,一個人也行。只要他們能夠陪伴我,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褓姆可以走,女佣也可以離去。我做什麼都可以自己動手,用不著別人的幫忙。
我不要奇形怪狀,又笨又醜的荷蘭木屐;我不要難看又不能使用的墨西哥寬邊帽。什麼新衣,什麼玩具,全部去他的。
我要的是爸爸和媽媽。──只要爸爸和媽媽!
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每一次見到他們,我都會衝到他們前面,緊緊捉住他們的手,這樣告訴他們。
他們笑了!很開心地。我也跟著笑了!當然也是非常開心地。
很可惜,那時間是太短暫了!有時候想想,我都不敢保証是否曾經有過那個時刻。他們往往在陪我沒有多久以後,很快地,又開始準備離家外出。
我不要這種短暫的歡聚,但這完全由不得我。我甚至於多次向他們哀求,抗議,大發脾氣,可是一切都沒有用。他們還說他們出去工作都是為了我,我當然不相信,但又能夠怎麼樣?漸漸的,我學習控制自己,不再向他們表示我的懷念。我認定他們並不愛我,他們所愛的是他們自己,以及他們的事業。
我很失望。我真的很失望。
我表哥常常到我家,名義上是陪我玩來。其實他的目的很清楚,只要有得玩,有得吃,天蹋下來,他也不管。每一次來,他只是開開心心地尋找他自己的樂趣,至於我玩得好不好,他並不在乎。我剛才說過,起頭我覺得不舒服,後來我也不當一回事。他玩他的,我也開始尋找我的樂趣。
有一天,我突然在牆角發現一群螞蟻,合抬一隻比牠們大上幾倍的飛蟲屍体,慢慢移動。我覺得牠們的動作相當吃力,心裡頭很想幫助牠們,便小心翼翼地把飛蟲的屍体拈提起來。那些螞蟻,突然遇到外來者,一陣驚惶,紛紛走避散掉。我一時也不知道牠們原來打算送到那裡,想幫忙反而驚嚇了牠們,只好把手中的屍体放回原位。不久,那些螞蟻又一隻一隻地圍攏過來,合力抬起蟲屍,繼續前進。這一次,我不敢再驚動牠們,靜靜地看著牠們,消失在一個洞口。
我表哥本來玩得高興,大概看到我安靜地蹲在牆角出神,一時好奇,跑過來,想探個究竟。當他發現,我竟會對一群螞蟻發生興趣時,罵我一聲「號獃」!
這是一句罵人笨蛋的台語「孝呆」,我知道。但我並沒有回嘴。
沒有回答,並不代表我沒有感觸,或是沒有話說。
只因為專注地看著一群螞蟻在活動,實在算不上愚蠢。表哥之所以會罵我,一定是我真笨,笨到連爸媽都不喜歡我。怪不得他們會常常離開我,不理睬我。我感到很傷心,卻又不知道向誰去訴苦。
那時候,究竟年紀還小,有什麼不如意,大概一下子就忘掉。我又開始尋找螞蟻朋友,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牠們。我表哥知道我的意圖,拿來一塊餅乾,放在牆角的小洞口。果然奇蹟出現,有幾隻螞蟻相繼到來。但我卻沒有感到興奮,因為就在我表哥放下餅乾,向我示範時,很清楚的,聽到他又罵我「號獃」!
我故意不去注意他的成果,那只會增長他在我面前的威風。反而站起來,跑去向褓姆說,我不喜歡我表哥,要他馬上走。褓姆大概以為這只是如前一般,小孩子之間彼此鬧點小意氣,只要我表哥向我賠個不是,問題馬上就會解決。沒有想到這一次,我的態度相當堅決,絕對不接受任何道歉。不得已,只好讓我表哥先走再說。
幾天後,我爸媽仍然停留國外,還沒有回來。我身邊因為沒有一個小孩子陪伴,深感寂寞,便叫褓姆把我的表哥給找回來。
這一次,他總算學乖了!不但不再罵我,而且每一次要玩什麼,都是事先徵詢我的意見。而且在玩耍的時候,都會注意我的反應,再決定什麼時候該叫不該叫,該跳不該跳。我看他開始尊重我,便把褓姆幫我準備,而我又不想吃的零食,一併送給他,他當然很高興。我又帶他到儲藏玩具的房間,叫他挑選他喜歡的玩具,帶回家去,他喜出望外。此後,每一次到我家來,便搬走一些玩具。
坦白說,我並不是很喜歡我表哥,因為他曾經多次罵過我。而且嗓門奇大,喊叫起來,就像要震破人家的耳朵,怪不舒服的。不過沒有他作陪,我會更加受不了。一方面,我也明白,他不見得喜歡我,只不過貪吃貪玩,我要他來,他就來;我要他走,他就走。尤其是在我給他更多東西以後,改變過去對我的態度,一直都是低聲下氣,我開始感到金錢的魔力。但同時,在我的心裡頭也在懷疑,利用金錢交到的朋友,是否能夠保証對我推心置腹?
後來我媽媽發現我表哥對我特別好,她是聰明人,稍微觀察,馬上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她並不認為我和我表哥的這種關係,有什麼不對。反而利用我表哥的弱點,買更多東西給他,有時甚至塞一點零用錢在他口袋。她的目的,無非是要我的表哥多多接近我,遷就我,討我的喜歡。這麼一來,她和我爸爸就可以少用點精神在我身上,放心去做他們想做的事。她卻不明白我對表哥真正的感受,我覺得他是不可能帶給我太多快樂的。
我漸漸也体會出,似乎這種方式,也變成我爸媽對我的愛情表示。錢!只要花錢能夠買到我的快樂,再多他們都不覺得可惜。說不定他們認為錢花得愈多,表示他們愈愛我。
我看到這一點,別人當然會注意到這一點,於是許多金錢,被無謂地浪費掉。然而,我又得到了什麼愛?沒有,反倒是受到創傷。
舉個家庭教師的例子。
在台灣時,我家不知為我採用過多少家教。那時候,我一碰到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往往先找家教出氣。我不知道這是出於什麼心理?也許討厭他們的管教,伺機報復;也可能是我在試探爸媽對我的愛有多深,結果把這些人當了犧牲品。但不管基於什麼理由,現在想起來,實在是大罪過。
那些人,為了賺點辛苦錢,風雨無阻,定期來教我。我卻只因為嘔氣,明知道他們並沒有招惹我,竟然能夠硬著心,威脅褓姆,除非把那個人送走,否則我絕對不吃飯。
褓姆沒有辦法,只有通知我媽媽。我媽媽事業正忙,管不了那麼多,要褓姆多奉上幾個月的酬勞,算是補償。無緣無故就這樣,把人家打發走。
後來有個家教,很聰明,也很狡猾。從一開始就知道如何應付我,每次一見面,馬上問我有什麼作業?我把功課交給他,他看了一下,馬上動手替我解答,然後要我照抄一遍。他卻好整以暇,看著他自己帶來的書。我要玩,要發呆,只要不離開房間,他一概不管。結果在這期間,表面上,一切都沒有問題。然而經過幾次考試下來,才知道一切都是問題,我的成績一落千丈,退步有多大。但那個家教已經賺夠了他所需要的一筆錢,再也找不到人了!
成績大大的後退,很不容易再跟得上,上課對我來說,頓時變成苦差事。學校能夠不去,便不去。於是編造一些口實,不是頭痛便是肚子不舒服,反正我就是不想到學校。我爸爸和媽媽如何說好說歹,就是拿我沒有辦法。
那時候,他們感到平時做生意,需要到很多國家去。麻煩的是,拿著台灣國民黨車輪牌的護照,進出各國時,有很大的不便,就想到申請美國的綠卡。正巧有個朋友替他們找到門路。我媽媽問我要不要到美國唸書?我說無所謂,後來還是糊裡糊塗的跟著他們來到美國。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小留學生。
剛來時,我有一度寄居在堂叔家裡。
堂叔的人倒是不壞,平常很少講話,但有事找他,他還是會特別照顧我。然而他在一家日本商社工作,平日一早出門,很晚才回家。週末又得陪日本同事打高爾夫球,所以我們見面的時間並不多。
堂嬸頭一次見面時,表現得很熱心親切。口口聲聲答應我爸媽,一定要把我當成她自己的小孩子看待。我爸媽放心地回國以後,她一本正經的跟我說,在美國,再有錢的人家,每一個小孩子都要動手做家事。她特別強調,我堂哥和堂姊一向都是在下課後,幫忙打掃洗刷。以後,我也要和他們一起做,不懂的地方,他們都會教我。
我想既然大家都在做,我沒有理由不跟人家一起做。便答應說好。
沒有想到每天晚上吃過飯以後,堂哥和堂姊都排滿了節目。一個拿起電話,說要和同學談功課,一談就是一、兩個小時,其實,天知道他在談些什麼?另外一個,飯剛吃過,便哀聲嘆氣,說是報告太多,怎麼寫都寫不完,非急著趕不行。結果,原先說好由三個小孩子輪流負責的洗碗工作,便全由我一個人頂下來。
每個星期六早上,堂嬸會把一個星期堆積下來的全家髒衣服,丟進洗衣機,烘乾以後,便由小孩子負責折疊好。最初堂姊也會一起做,後來還是有很多藉口,高興時,才偶爾動一下手,平常星期六上午,連個人影都見不到。至於我堂哥,他說這是女孩子的工作,他根本不喜歡做。最後,這也變成我一個人的工作。
堂叔家,本來顧用一個越南人除草。堂嬸說,我來了以後,家裡有兩個男孩子,不必再讓那越南人來了!我說我不懂得使用除草機,堂哥說這很簡單,他可以教我。教過我一次以後,我又多了一份工作。頭一個禮拜,堂哥要我先推除草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笨手笨腳的完成了前後庭園的除草工作,還是換來了一片嘲笑,說我除得太不整齊,簡直是狗啃的。第二個禮拜,輪到堂哥除草,他說臨時有事,一定要出去。他希望我先替他做,以後他再補回來。但在我搬離他家以前,除了教我如何使用除草機那一次,他沒有除過一次草。
除了這些例行工作,有一天,我堂嬸喚我到浴室,告訴我,清洗浴室是屬於她的工作,不過學一學,對我也是有好處的。說過以後,便開始教我如何使用清潔劑,如可擦,如何拭,如何把浴缸便器洗滌清刷,當場還要我動手邊學邊做。我做了一下,抬頭問她堂哥堂姊也做這種工作嗎?堂嬸滿臉不悅,兇巴巴的對我吼著說,不願意做就不要做,扯那麼多幹什麼?
為了這件事,以後有朋友來,她都會找個機會對他們諷刺我。說我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家事都不肯學,不肯做,就是懂得斤斤計較。
她隨著還半真半假的說,我很會喝牛奶。食量也特別大,一塊牛排,不要三兩口,一個人一下子就全部吃光,害得她自己的孩子,老是餓著肚皮。那些人就掩著口,竊竊偷笑。
她真會說,別人也真會聽。我卻覺得莫名其妙。
牛奶一個禮拜買兩瓶一加崙裝的,三個小孩子一起喝,又不光是我一個人喝。為什麼一定要說我很會喝?
提到吃牛排,那就更加誇張了!
堂姊怕胖,對肉食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興趣,有時候還吃一點雞肉。但是一看到牛肉,便大聲的叫嚷,不要端到她面前,她是碰都不碰的。堂哥倒是會動筷子吃幾片牛肉,但也吃得不多,他還鼓勵我多吃一點,否則剩下來丟掉,也是很可惜。聽他這麼說,也許我就多吃上幾片肉,但也不必把我說得那麼難聽呀?假如她真的怕自己的小孩子挨餓,頭一件事就是鼓勵他們三餐吃飽,甚至於多準備一些不同的口味,引起他們的食慾。萬一他們有一天改變心意,也想吃牛排,多買兩塊不就行了嗎?何況堂嬸家又不是天天吃牛排。印象當中,最多一個禮拜吃兩次,平常都是一個禮拜吃一次。
我媽媽一個月付給堂嬸兩千塊美金,而且一下子就交給她一萬塊,我又不是白吃他們的。而且我認識的朋友當中,連吃帶住,一個月都不需要五百、六百塊的,而且也沒有額外的「工作」。我都不說話,誰知道我堂嬸反而說得出那種話來,太過份了!
再說,早上喝杯牛奶,吃塊麵包,中午都是在學校吃。晚上一餐,我又能夠吃多少?
過去在家裡,我吃的東西很少,我媽媽特別叮嚀褓姆一定要想法讓我多吃一點,我就是不肯吃,家裡還是隨時準備有各種點心。來了美國以後,可能人正在發育成長,肚子常常感到饑餓,堂嬸家卻很少有零食。我知道堂姊在節食,堂哥常常不在家。堂嬸不打算浪費金錢,這,我了解。但媽媽一再要求她,千萬不要讓我挨餓,錢不夠,她會再給。堂嬸也答應過了!卻不準備,完全不管我餓不餓。如今,卻又在別人面前,故意說我能喝能吃,好像我佔了她多少便宜,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說我就是懂得斤斤計較,我看真正懂得斤斤計較的,應該是她,不是我。
而且更使人想不通的地方,還可真不少。
平常幾個小孩子在家,吃飯時,堂嬸倒是會準備幾道菜。但只要她自己的兩個小孩子都不在,她就從凍箱裡面,拿出來過去在燒臘店買回來的牛雜、牛腩一類成菜,放進微波爐,烤熱一下,另外再準備一盤生菜。這樣,算就我們兩個人的晚餐。
我從小就不喜歡牛雜、牛腩,跟她說過幾次,她只說小孩子不能夠挑食,那是壞習慣,絕不肯替我準備別樣菜。當時我剛來美國,年紀小,依法還不可以開車,想到外面去吃點什麼,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只要堂哥堂姊不回來吃飯,那個晚上,我實在真慘!
後來我實在忍無可忍,當我接到我媽媽的越洋電話時,我跟她說,我非馬上離開堂叔家不行,再住下去,我不是瘋掉,也一定會死掉。
兩天過後,我媽媽來接我走。臨行,堂嬸跟我媽媽說,我是問題少年,一定要去找心理醫師,好好看一下。至於我媽媽過去付給她,多出來三個多月的食宿費,她提都沒提。
離開堂叔家以後,我又搬了幾次,寄居在專門給小留學生住的地方。但房間不是太小就是太雜,我很不喜歡,後來我媽媽替我買了一幢房子,又從台灣把過去照料我的褓姆請來。這時候,我和褓姆很快就意識到,我已經無法忍受各種束縛,對於她的嘮叨不休,我很感厭煩。因此,成天在外面逗留,很晚了!仍然不想回家。
那時候,我認識幾個年紀比我大的小留學生。他們剛剛拿到駕照,很喜歡開車到處亂跑。他們問我,假如他們帶我到遠一點的地方,我肯不肯分擔汽油錢?我說沒問題。其實,後來我不但負擔全部的汽油錢,舉凡飲料,餐費,萬一到一個無法一天來回,需要住宿的地方,所有的旅費,也都由我一個人承擔。於是他們大樂,我也很開心。
這一段時間,我們到過棕櫚泉去搭乘空中纜車;到羚羊谷去看金紅色的罌粟花;到比華利去碰運氣,看看是否能夠遇到大明星?也到離開聖塔芭芭拉不遠的索爾汶丹麥城去喝丹麥豆子湯。
至於魔術山、狄斯耐,就不知道去過多少次,一去再去,百玩不厭。而且想留多晚便留多晚,開開心心地玩,痛痛快快地玩。
洛杉磯市郊幾個好玩的地方跑遍以後,我們又到大峽谷,舊金山,鹽湖城。大家說青春不要留白,不玩白不玩,想玩的地方,我們一個地方也沒有放過。最初只是在晚上和週末出去玩,後來玩瘋了,連學校都不去。也不知道是那一個傢伙的餿主意,打幾個字,由別人冒充家長簽個字,正式告假。弄多了!彼此都覺得不好意思,而且又嫌麻煩,便連這一道手續都省掉。這種結果,您當然預料得到,遲早會被學校通知停學。
當真接到通知時,表面上,大家還是逞強說無所謂。但當大家的家長緊張兮兮的從台灣趕來,責備大家,又把大家轉學以後,我們才被迫收歛,不再玩在一起了!
我在轉學以後,因為我媽媽過去就聽我埋怨過好幾次,住房太小,而且褓姆也不想再呆在美國。便換了一幢更大,裡面還有游泳池、網球場的房子,還請一對年輕夫婦,就是我剛才提到的林姊姊和邱哥哥陪伴我。
邱哥哥的工作,除了週末教我游泳、打網球,最重要的是,每個晚上當我的家教,幫助我學習功課。
邱哥哥人很好,又很有耐性,但我到底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無須人家跟前跟後的伺候。便正式的跟他說,我有問題需要他幫忙的時候,我會找他。假定沒有開口,就不必麻煩,他可以自由的打發他的時間。他馬上向我保証,他絕對不會帶給我任何壓力,不過遇到什麼困難,千萬不要忘記他就在我身邊。他這麼說,換得了我更大的尊敬。
剛開始,我對於學習游泳和打網球還是有點興趣,邱哥哥要我怎麼做,我便怎麼做,我覺得我在各方面也都獲得一些進步。但很快地,我失去了興趣,不想再學了!
那時候,我已經學會開車。當我正式拿到駕照以後,每天開著車子,東奔西跑,很難安靜的呆在家裡。
有一天下課,絕大部份的學生都走光了,我看到一個平時都由他媽媽接送的男生,還在學校逗留。我問他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一個人留在學校?他說他媽媽的車子壞了,送去修理,要晚一點才能夠來接他。我跟他說,我可以送他回家,他當然很高興。
到他家以後,他邀請我進去坐坐,我本來也沒有什麼節目,便跟著他進去。他先是從冰箱裡面拿了一罐可樂給我,順口問我唱不唱卡拉OK?我老實地告訴他,我沒唱過。他打開卡拉OK,拿起麥克風,隨著音樂,開口唱了起來。
哇塞,一級棒,實在正點!很多歌星,恐怕都要被他比下去!那種歌聲,那種風采,簡直沒有話說。實在是太意外了!
我不禁鼓掌說,太好了!他當時告訴我,別人也說過他唱得很好。我問他,別人有機會說他好,想必他常常請人到他家來唱歌。他說,讚美的人不是熟人,而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尤其是在公共場所,專門唱卡拉OK,蒙市的那家21世紀KTV,那才真正叫人窩心。我好奇的問他,他常到那裡嗎?他說不常去,因為到那裡是要花錢的。我覺得花錢能使朋友得到快樂的話,那是太簡單了,便跟他說,想去的話,我可以請客。其實在心裡頭,我也想到那裡去開開眼界。
那個週末,我們事先約好,由我接他到21世紀去唱卡拉OK。
一進門,看到一個中年人在台上陶陶然地唱著歌。台下有幾個女生,看到我的朋友進來,輕輕舉手向他招呼示意。我猜他們可能都是過去唱歌的朋友。
在那中年人唱完歌以後,輪到一個剛才向我朋友打招呼的女生唱,她拿起麥克風,走到我朋友面前,邀他上台和她合唱。我的朋友落落大方的站起來,陪著那女生上台,兩個人合著音樂開口就唱。那女生唱了幾句,停下不唱了,斜著頭,聽我的朋友,把整個曲子唱完。
場內突然爆起一陣口哨和掌聲,久久不停。我的朋友帶著微笑,彎腰向大家答謝,好像他真是一個職業歌星,享受著歌迷的崇拜,使我也替他感到驕傲。
自那次以後,我常陪我的朋友到不同的幾家KTV去唱歌。他想去,我一定高高興興的奉陪;他沒說要去,有時我也會慫恿他,硬拉著他去。我會這麼做,主要的是,我完全沒有辦法定下心留在家裡。
我到那種地方幾次以後,又多認識了不少新朋友。他們的歌聲好不好,另當別論,但大家一到KTV,都會唱上幾句,這是沒有問題的。只有我一個人,永遠只能當聽眾,一次也不曾開口,因為我實在開不了口。他們只說不信,老是找機會讓我上台。最初我當然謝絕,但朋友之間不能這樣一再潑人家冷水,有一次,我終於硬著頭皮上台,手抖簌地拿著麥克風,勉勉強強地唱了兩句,卻是怎麼試都沒有辦法接下去,一時傻呵呵地愣住了!那位帶我見識卡拉OK的朋友一發現我醜態畢露,馬上跳上台幫我解圍,陪我一起唱。我卻羞愧得無地自容,根本沒有勇氣再唱下去。
那晚我很早回家。看到邱哥哥,我馬上央他第二天到賣卡拉OK的店舖,要他們到家裡替我裝設一套演唱系統,同時幫我買齊所有香港四大天王和台灣四小天王的唱碟。
唱機裝好以後,我關起門來,一曲一曲地聽,慢慢覺得我比較喜歡張學友,便挑他的歌學。學得差不多了,把我的朋友接到家,請他幫我改正。他一聽我唱完,睜大兩隻眼睛,說我唱得不錯。受到他這麼一鼓勵,後來到KTV去,我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跟著人家唱。
娛樂場所等於是非之地,有人到那裡尋求心靈慰藉;偏偏有人會到那裡去興風作浪,惹是生非。
兩個我認識不久的新朋友,有個傍晚相偕去唱歌。其中有一個,在通道和人擦身而過時,不小心碰到別校來的學生。被撞到的人很不高興,雖然我的朋友向他道過歉。可是當我的朋友唱歌時,那個人就在台下大吵大鬧,大聲么喝說,我好朋友唱歌唱得很爛,應該趕快下台,讓別人上去唱。話還沒說完,那人突然上台搶過我朋友手中的麥克風,誇張的模仿我朋友的演唱,還加上怪動作。當時,我好朋友看到對方人多勢眾,只好忍氣吞聲,悻悻地離開。事後卻愈想愈不甘心,要我們幾個朋友替他們兩個人討回公道。
我從小就沒有打過架,尤其是打群架,連想都沒有想過。本來打算找個藉口,不跟他們走。後來又擔心,這一來,說不定讓人家瞧不起,以為我不夠朋友,還是勉為其難,答應了!幸虧他們分派給我的工作,只是開我的箱型車去接應,萬一出了什麼狀況,可以馬上把人接走。
有一天,大家約定要去報仇,我開了車子,浩浩蕩蕩的把一群朋友送到現場。除了我一個人留在車上,其他人都下去尋找仇人。經過沒有多久,卻看到大家掉頭跑回車上,叫我趕快開車離開。原來對方不知從那裡得到我們要尋仇的消息,早就準備好,一看到我們的人到,棍棒齊上,大家只有逃命要緊。
我因為一時緊張,地形又不熟,竟然在轉彎時,撞上一棵大樹。車上的人,除了有幾個輕微的擦傷以外,幸而沒有什麼大礙。車頭卻整個受到破壞,只得換部新車。
沒有想到這件車禍,事後以訛傳訛,說是我和人家打架,對方乘機把我的車子砸爛。
更可笑的,後來還有一次,我開著另一部車子到一個商業中心去購買東西,車子放在停車場,被偷掉了!保險公司自然賠我一部新車。這一下子更不得了,人家開始繪聲繪影的把我形容為一個幫派份子。再一次打架滋事,再一次車子被砸爛!
我曾經想過向人解釋澄清,但我發現愈解釋,人家愈不明白。演變到後來,我不喜歡的人,反而把我看成英雄好漢;我想同他們來往的人,卻不願意做我的朋友。真是荒唐,很不公平的。
我開始覺得我這一輩子實在很不幸,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整天只是醉生夢死地過著日子。直到我遇見燕玲,我才開始看到前面還是有一點希望。
那是在朋友的生日舞會。我本來也沒有預定要去參加,後來覺得一個人關在房間,書看不下去,音樂也不想聽。實在是太悶,太受不了,便去了!
可是我到底沒有辦法忍受喧嘩吵鬧,喝了一點冷飲以後,信步走到後院。看到一個女生,安靜的坐在椅子,對著天空出神。我放慢腳步,不敢驚動她。沒想到,還是被她發現了!
她瞄了我一下,很快又收回視線,好像喃喃自語地問我,是不是裡面太吵,受不了?我最初還不能碓定她在同我說話,後來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別人,便壯著膽子回說,我原來也沒有想到要參加這舞會,一旦來了,又覺得很後悔。她噗哧一笑,說我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的人,只可惜,別人都看不清楚,結果把我描繪成完全不像我的人。我問她,怎麼會知道別人對我的看法?她說我是風雲人物,我的故事,她不知道聽過多少遍。
我聽她這麼說,嚇了一跳。眼前這個女生說她認識我,我卻完全不知道她是誰。而且她說她知道我的故事,究竟她所知道的是真正的我,還是虛幻的我?對於那故事中的我,她是喜歡呢?還是討厭?
她好像看透我的心,了解我在想些什麼。便安慰我說,不要緊張,她看人,從來不會只看表面。我好我壞,她是一清二楚的。
為了証明她並不是信口開河,她提到我喜歡到KTV去消耗時間,這個自然是事實。接著她說,我到那裡,並不是真正愛唱歌,而是怕寂寞;至於打架嘛!我的本性善良,加上懦弱,應該沒有膽量或惡意去傷害別人。萬一發生衝突,頭一個興起的念頭,便是趕快離開現場,寧可吃點虧,也不想動手,以武力解決問題。
她停頓了一下,又緩緩地說,我這一生若沒有金錢,恐怕很難活下去。可是另一方面,也因為家裡有錢,我卻活得很痛苦。她很肯定的指出,假如我想過得有意義,必先確立目標,該說的話,一定要清清楚楚的說出來,該做的事,一定要心無旁騖,堅定不移的做下去。千萬不可以存有依賴的心態,朋友不可靠,父母不可恃。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兩邊表面上有很深的關係,但他們對我再好,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跟我在一起。因此,一定要充實自己,健全自己。必要的時候,才能夠解決自己的問題。
她的一席話,把我說得口服心服,叫我感動不己。我怎麼想也想不通,天底下竟有人這麼了解我,而且她還是和我素昧平生,我甚至於在這個晚上以前,都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一號人物的存在。而她卻比我的爸媽,甚至我自己更了解我。這不能不說是生來頭一遭的大發現。
X先生,您說,我能夠不服她嗎?
她就是燕玲。現在被關在看守所,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重獲自由的燕玲。
當夜,我們談了很久,也談了很多。不!應該說是她在談,我在聽。而且我每聽一句,便感動一次。
來往幾次以後,我向她表示我很喜歡她,想跟她做朋友。她馬上說,喜歡她可以,做朋友也可以,但絕對不要提到什麼愛不愛。她說我們還年輕,根本不懂什麼叫愛情,千萬別看到別人對對雙雙,便嚮往那種生活,也想玩起同樣的遊戲。那是淺薄無聊,對彼此都是一種侮辱,也可能造成傷害。等到有一天我們都長大了,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愛情,兩個人還想在一起,那時候再談它不遲。
其實我知道她懂得很多,但怕我幼稚不懂事,把生活弄得亂七八糟,有意先磨練我。我也誠懇地向她保証,我要好好地先學習做人,等到我成熟了,讓她認可,斷定我是一個好男人,我才會表示我真正的感情。
除了在口頭上向燕玲保証改變我自己,我在和她相棸的時候,儘可能透過她,重新認識過去所不知道的我。在家裡,更是認真讀書,不懂的地方,就請教邱哥哥。有時候,已經是三更半夜了,突然碰到學習上的困難,明知道在那種時刻,不該去麻煩人家。可是邱哥哥卻說,難得看到我把全精神放在書本上面,他再怎麼想睡覺,也一定要爬起來幫助我。林姊姊甚至於起來為我們準備宵夜。他們這樣做,當然使我感動,我也更認真了!我想,我的日子,的確和以前過得不一樣。
然而,那一天,X先生,那幾天發生的事,到現在,我還是完全弄不明白,到底為什麼後來會演變成那個樣子?
本來是很單純的。燕玲病了,沒有到學校。下課後,我到她家去看她,她阿媽卻是說什麼都不讓見,她還口口聲聲說我帶壞她孫女兒,把我說成地痞流氓,不學好的幫派份子。罵我、笑我的人,她也不是頭一個,我並不在乎她說我什麼。至於對燕玲,她阿媽的指控,我完全聽不明白。她阿媽說我帶壞燕玲,其實天曉得,我那裡能夠影響燕玲?我們在一起,都是我聽她的,百分之百聽她的。而她只教我學好,要是我犯錯,她還會說我,她怎麼可能是壞女孩子?而且一個阿媽都夠我受了,再加上她阿媽那幾個朋友,嘰嘰喳喳,還動手動腳的,一定要把我推出門外。我向那個推我的阿婆抗議說,妳又不是她阿媽,還一下不得了啦!她竟一口咬定我說髒話,罵她「他媽的」!
X先生,您知道嗎?我會賭氣,我會不高興、耍脾氣,但我從不說髒話。可是愈解釋,她們愈生氣,把一盒我準備送給燕玲的巧克力糖搶過去,丟在地上亂踩。我好難過,她們踩的不是糖,而是我對燕玲關懷的心!
第二天,燕玲到了學校,一定要我把經過的情形講給她聽。聽過了以後,她嘆了一口氣,說那些老太婆太豈有此理了!此後兩天,很少聽到燕玲開口說話,我很擔心是不是我那裡說錯啦!沒有想到,結果竟然發生這件事。
X先生,我講這麼多話,目的是要讓您了解,我和燕玲都不是壞孩子。假定我們真的犯了過錯,也不是存心犯錯。不知道您能不能夠幫忙,找個好律師,先把燕玲保釋出來,我們會感激您的。至於費用多少,我一定會全部負擔。
X先生,請您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壓力太大,有時想想,乾脆死了好。
X先生,您會幫我這個忙嗎?
四、氣
我的律師知道我要和你見面,勸告我延遲一段時間再說。我告訴他,我無意取消約會。他說,那麼不如讓他同席旁聽,必要時可以協助我。我笑著回答他說,我們不打算以英語交談,他一個老外,聽又聽不懂,還是免啦,省得彼此多一些無謂的麻煩。他聽我這麼說,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說,好吧!不過講話可得小心,一旦說漏了嘴,將來在法院節外生枝,恐怕惹出來別的麻煩,那就後悔莫及。──他倒底沒有忘記職業性的警覺,最後還是拖了一條大尾巴,這樣勸戒我。
其實我覺得做為一個辯護律師,他應該很清楚,法律是制定出來讓人家破壞的。誰有本事,誰佔便宜。跨不過門檻的倒霉鬼,只好央賴那些律師們幫忙抒難解困。這一來,自然也給他們一個機會予取予求,大賺其錢。坦白說,我並不特別尊敬他們。
說不定他們心裡頭也有數,一般人很難得瞧得起他們。所以人前人後,他們會刻意帶上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面具,虛張聲勢。有誰一旦落在他們手裡,明明是拿你的錢,替你做事的人,忽然間變成一個小皇帝,擅作威福,什麼都得聽他的。我過去曾經感受到某些人,那種強勢制人的醜態。這一次,實際領教了律師的嘴臉之後,才知道天底下竟有這種一等一的怪物。你需要他們在身邊,同時又恨不得甩掉他們,把他們遠遠地拋開。
世界上叫人難以理解的事,的確是太多了!而可能愈不明白,我就愈想要去把它弄清楚。偏偏我的處境和能力,都沒有辦法讓我找到正確的答案。於是我一生老是生活在不滿,矛盾,痛苦,憤懣,怨恨和激怒中間。
我知道我比別人要來得敏感,這當然無關於好壞優劣。但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明明是什麼也沒有的事態,在我,卻可能把它當成碩大無朋的問題,自己一個人在暗中苦惱。有時候想一想,還覺得我真傻,為何不像別人一樣,凡事看淡看輕一些,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很可惜,我就是辦不到。
是個性,也是命運,有時候我會這麼看待。不過,我卻也不肯輕易地認命,我總要試著扭轉,看看是否能夠改變現狀?我常常覺得我之所以會到這個世界來,純然是一樁意外,完全是多餘的。但既然來了,我絕對不願意隨便的離開。
有件事,我只覺得奇怪。當我住進看守所的第一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突然想起一個在國中時的同班同學。
他父母老來得子,平時相當寵愛我這個同學。他家雖然不是非常富有,吃穿還不欠缺。我這個同學蠻喜歡玩電動玩具,零用錢用光了,就向同學借錢,可是他沒有能力償還。同學們要不到錢,便直接找他父親要。他父親替他還了債,卻是一句話也沒說他。這種情形,前後發生了幾次,有一天,這個同學又向人家借用掌上型電玩,玩過了以後,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竟然給弄丟了。事後人家向他追討過幾次,完全不得要領,便依照慣例,找到他父親頭上。這一次,他父親大概講了他兩句,他一時想不開,留下遺書,在學校的一棵大樹,上吊自殺。
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遺書內容。上面說,他活著只會帶給他父母痛苦,因此選擇了死。他希望在他死後,他們不要太傷心,要好好的過日子,忘掉有這麼一個不孝的兒子。對於他們的恩情,他只有來生再報答。
做錯了許多事,被家長說上兩句,就想尋死,說不定他原來已經活得不耐煩。選擇死亡,對自己也就是一種解脫。那為什麼還要擔心父母會不會傷心,以後能不能好好的過日子?而最莫名其妙的是,他要父母忘掉有這麼一個不孝的兒子,卻又打算來世再報今世恩。真不知道在他心裡頭,究竟在想些什麼?眼前做得到的事,都不肯去做,卻拖拖拉拉的作一個完全無法實現的承諾。這個同學,做人也真不乾脆!
要是我,沒有錢就別玩,反正玩不玩,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而惹出來麻煩,被說上兩句,頂多以後改掉壞毛病,不再犯同樣的錯誤,根本不需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萬一真有什麼重大的挫折,非要選擇死亡不可,那就不要虛情假意的說,死了就是對人家好的那種冠冕堂皇的話,讓外人誤以為他竟然還是一個犧牲者。已經決心尋死,還要別人同情他的立場,我就不要那種同情!
當然,我承認每一個人的條件不一樣,我不敢期待別人要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另一方面,我也不要別人綁住我,硬生生的把我拖到一個我完全不想去的地方。一旦有那種情形發生,我一定要儘可能的解除束縛。假定因此而傷害到對方,那也不是我的責任,不必期待我會向他道歉!
講到這裡,你大概會明白,若不是逼不得已,我絕對不會投擲汽油彈。一旦投擲了!我就沒有理由去向任何人表示悔意。
這一次被保釋出來,我看到一些有關我的報導,心裡只是暗暗感到好笑!
有一個記者在事情發生的第三天,寫了一篇報導說,根據我律師的轉述,我對所犯的錯誤,深深感到後悔,希望社會給我一個自新的機會。
剛進去看守所的頭幾天,我根本不想和誰交談。有一個自稱公設辯護律師的人,來看過我幾次。我覺得非常厭煩,便跟他說,讓我安靜的休息,可以嗎?他倒也乾脆,說了一聲「好」,掉頭就走。兩個人的對話,就是那麼簡單,再沒有多出一點。可見那篇報導,一定有人捏造事實,沒有說真話。至於那個造謠生事的人,究竟是公設辯護律師呢?還是記者?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我並不在乎,這世界,本來就是有人會胡說八道,強不知以為知。你真想要同他理論,實在也無從理論起。反正嘴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愛怎麼說,就讓他們怎麼說吧!
然而,我採取的這種態度,也只能針對那些不相干的人,順便擺個譜,我不會認真的。假如有什麼人,不管青紅皂白,先來個歪曲事實,然後再以這個被扭曲的「事實」,要逼我就範。那是門都沒有,我是絕對不會接受!
我感到遺憾的是,我阿媽從小看我長大,她應該了解我這種個性。不幸,她竟然故意漠視,好像生活的目的,就在凌遲我,專門要整治一個她口口聲聲說是非常疼愛的孫女兒。於是她若不是搬些陳年芝麻爛穀子,便是指桑罵槐,一心一意的要我好看、難過。弄到後來,她常常讓我忘記她就是我的阿媽,反而覺得她是一個說有多討厭便有多討厭的老巫婆。
她一個人,都已經夠人家頭痛了!再加上那些三姑六婆,──是的,我找不到比這句成語更傳神的形容詞來形容她們。成天好事不幹,不是玩,就是賭。其實若僅止於此,那種年紀了,料想也沒有人真正會說她們。可是她們,我現在提到她們,火氣又來。你知道嗎?她們這些人,又愚蠢,又不知道做人的分寸,好像我阿媽是女王蜂,只要我阿媽一聲令下,那些三姑六婆就像發了狂的野蜂,一起簇擁到你頭上,一刺再刺,叫你傷痕累累,而且怎麼躲都躲不了。我往往要硬著頭皮,故意充耳不聞,甚至於暗暗設定一道最後的防線,忍氣吞聲,一步步往後倒退。不知要經過多少痛苦,情形在表面上,總算沒有惡化。
然而,她們真是得寸進尺,不能見好即收,欺負我,我都已經很不高興。她們竟然還要撒野到小陳頭上,這就叫我完全無法忍受了!
我知道我的個性強,脾氣壞,別人對我不好,可能我也要負點責任。但是小陳不像我,你很少看到像他那麼善良的人。有幾次,明明不是他的過錯,只因為我的情緒不好,講話的聲音大了一點,他趕快小心翼翼的向我賠不是。這種人,不可能會有壞心眼。傷害人的心思,絕對不會有。可是偏偏那些三姑六婆,搬弄是非,製造紛端,然後把責任硬堆到小陳頭上,誣詆他是一個壞孩子。
其實小陳是一個很不幸的人,他一直受到過度的保護,而且那種保護,只是以物質架設,完全沒有精神基礎。弄到最後,他完全失去自我,同真實的世界隔絕,不知道他真正喜歡的是什麼,憎惡的是什麼。偏偏他又有一大把一大把好像永遠也使用不完的金錢,這些錢,固然是他的通道,同時也是他的斷路。於是別人不了解他,他也看不清他自己。我甚至於非常懷疑,那麼多和他來往的人,究竟有幾個能夠体會到小陳的真正價值,而不會讓小陳背後那些金錢的光彩,掇弄得目眩神迷?說不定小陳也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他又沒有能力跳出這個旋渦。於是他只有拉住那些人的衣角,一起在茫茫大海當中載浮載沉,苟延殘喘,拖一日算一日。
吊脆的是,由於這種不確定性,他反而成為一個傳奇人物。不但台灣來的同學在談他,許許多多校內校外的老外也在談論他。學生談他還不稀奇,連老師們都知道小陳的故事,這就不得不叫人感到驚訝了!
第一次向我提到小陳的是,教我歷史的石原老師。
他是三世日本人。
因為我對歷史很感興趣,在他班上的成績還算不錯,我每一次有什麼問題提出來,他好像都特別用心的替我解釋。甚至於在課餘,也會介紹參考書給我讀,我覺得他對我很好。
有一天中午吃飯時,他走過我身邊,我向他揚手打招呼。他停了下來,寒喧過後,他說一直好奇地想要知道我是那裡人,卻沒有機會發問。
我告訴他,我是中國人。
他問我說,我出生在中國的那一那份?
我說,台灣。
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的問我,台灣人是中國人嗎?
我覺得很奇怪,難道他會不知道台灣歷史嗎?我說,台灣人就是中國人。在台灣時,老師都是這樣教我們的。
他先是默然不語,然後端詳著我,告訴我說,過去在他唸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室友是台灣人。平時就主張台灣獨立,他堅持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兩個地方是分屬於不同的國家。
石原老師說,他是研究歷史的人,後來針對這個問題,他用心觀察、探討,漸漸有了一個結論。他發現目前台灣分屬於四個國家,這在世界的歷史上,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例子。
頭一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她說台灣是她的一部份,可是這個政府,連一秒鐘也沒有統治過台灣。
其次是中華民國,這是真正統治台灣的國家,但名稱只能在國內使用,世界上雖然有幾個小國承認她,但那些國家大部份不能確定如何稱呼她,一般都是習慣性地叫她「台灣」。當地住民,大多數都待期有一天能夠正式使用「台灣」這名字。
第三個,幾乎是人言言殊,有人叫中華台北,有人叫中國台北,更有人叫中華民國在台灣,反正聽起來不倫不類,不知所云。住在台灣的人,固然不知道實際的意義,外人更覺得莫名其妙。最初看到那怪名字,皺皺眉頭,聳聳肩,不置可否。後來便理也不理,因為那名字常常因時因地而改變,沒有一個準。
除了這一些有名稱的「國家」,根據石原老師的說法,還有一個,石原老師命其名為斷根國。
他解釋說,有不少台灣人把下一代送到國外,自己卻留在台灣,或是利用政治,或是從事商業,儘可能弄多一點金錢,供子女揮霍。那些孩子們,有一部份因為身心還沒有完全成熟,一個人孤孤淒淒的生活在國外,便很容易迷失自己。另外一些,雖然安分守己,力爭上游,表面上什麼都沒有問題,甚至於將來都有可能出人頭地。卻因為長期沒有和父母對話的機會,早就失去彼此之間交通的功能,上下兩代難免形同陌路,說要斷絕,便馬上斷絕,那是很可怕的。偏偏這種台灣人,遍及全球,美國、日本到處可見,這簡直是無法想像。
石原老師告訴我這些話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一個東方男生經過。他指著那男生說,眼前就是一個斷根國的下一代,在美國這裡,一個工程師辛辛苦苦賺一個月的薪水,聽說那個男生兩三下就花光。而那個男孩子的生活,除了打架,唱卡拉OK,恐怕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麼。
事後我知道,這個男生便是小陳。
因為石原老師所說的話,對我來說,似乎深奧了一點,我一時無法了解他真正的意思。看到我一臉惶惑的表情,他向我保証,要了解這個事實,其實並不困難,只要多用點心觀察,便會清楚他所說的話。
不過他又說,一般人在四個「國家」中,要尋找一個歸屬,還真不容易。
他舉出歷史上的一個例子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美國的日本移民,被迫面臨兩個抉擇,一個是回到日本去;另外一個,當然是繼續留在美國。
選擇前者,將會是一項高難度的挑戰,首先一大筆旅費要解決,然後他們需要重新學習久已陌生的生活方式;也要適應新的環境;有些年輕人,說不定還要學習日語。在在都是問題。
選擇後者,這些人勢必要非常努力的把自己變成比美國人更像美國人;當兵要比一般人勇敢,納稅只會多不敢少;平時還要忍受歧視,生怕吃到什麼暗虧。即便是這樣,歷史已經很清楚的明示,日本人後來還是被送到集中營。
石原老師指出,今天在台灣生活的人,前面橫列四條崎嶇難行的路。選擇中華人民共和國,很難接受他們的生活方式;選擇中華民國,不知道前途在那裡;選擇台灣獨立,又擔心要如何重新進入國際社會。於是有些人便避開現實,在無可奈何之下,接受第四條路。
可是根據石原老師的說法,選擇前面三條路,不管是退出歷史或是進入歷史,到底還是歷史的一部份,有一天,必然會被証明走那一條路才是正確的。唯獨選擇最後一條路的人,最終一定是無聲無息地自然消失,這是亳無疑問的。
聽到這裡,我有更多問題想問石原老師,他看看手錶,說他需要趕著去辦別的事,等幾天,他會介紹幾本書給我讀。
幾天後,他果然帶來兩本厚厚的英文精裝書。一本是美國人寫的「被出賣的台灣」,另一本是彭明敏的「自由的滋味」。
第一本書,我翻了一下,發現裡面所寫的,有很多地方不是那麼容易明白。彭明敏的書就不同了,它寫得深入淺出,我一看就無法放手,結果,花了一個晚上,一口氣看完整本書。
我看到一個學有所成的年輕政治學教授,如何為了理想,如何為了愛那塊他出生的土地,不顧生命安危,不惜犧牲大好前程,和兩個學生一起從事政革運動。後來事情落敗,不得不離開他所愛的親人。離家前夕,他在兒女將要就寢時,叫他們都到跟前來,一一為他們計量身高。那時候,心裡頭明明沉重地自問,何時彼此可以再見?因為顧慮到安全,嘴上卻只能一如往昔,平靜地輕道晚安。看到這裡,我的眼淚突然迸流,一直流個不停。──我太感動了!
這一本書裡面,有一部份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彭明敏的文告不叫「獨立宣言」,而稱自救宣言。
過去我在小學或國中唸書時,每逢選舉,老師常常會向我們說,有些野心份子倡導台灣獨立,他們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不惜破壞台灣社會的安寧。大家應該忠告家長,一定要利用選票,反對那些野心份子。
但是看了「自由的滋味」,我了解自救必須獨立,獨立才能自救的道理。原來真正的野心份子,乃是永遠霸住統治地位,不讓人民有自救機會的國民黨,而那些替他們宣傳的學校老師們,在不知不覺之間,竟然成了阻礙進步的勢力。我很慚愧,以往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一夜之間,又看又想,覺得很興奮,連睡覺都忘記了。第二天上課,呵欠連連,我只覺得又睏又累,打不起精神來。可是下課回家,一看到那兩本書,精神又開始抖擻。這一次,我試著看「被出賣的台灣」,最初還是感到很吃力,但是慢慢看,倒也能夠了解,為什麼許多台灣人會主張獨立。原來長期以來,台灣人都不曾被外來的統治者公平對待。台灣人也是人,別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生活,台灣人自然也不必事事聽從別人,而選擇自己滿意的方式過日子。訴求僅僅是這麼單純,居然有上萬的人,因而慘遭毒殺。這世界,實在太沒有道理了!
那幾天,因為突然開了眼界,所看到的,都是過去不曾見過的東西;所想到的,也都是以往連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或者不敢去想的問題。而且愈想愈多,結果,整個人好像被一張大網罩住了一般,動都不能動。身邊瑣碎的雜務,便有一些不曾打理。有時甚至於睡過了頭,醒過來以後,頭昏昏沉沉的,實在不想去上課。沒想到我阿媽,又諷刺又責罵,說的還是不堪入耳的話。
你說,你曾經和我阿媽見過面,我不知道你們到底談了些什麼話。不過,我可以保証,假定話題牽涉到她不喜歡的人或事,你很快就可以聽到她責罵別人所用的字眼,讓聽到的人,都會覺得臉紅。
她這種態度,不只是對外人如此。就連對自己的女兒或孫女兒,她也照樣使用不乾淨的字眼,有時候說不定還要更加難聽。記得我小時候,聽到她在罵人,只覺得非常刺耳;長大了以後,冷靜分析,發現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竟然是那麼下流,連男人女人身上最不該提到的部份,她都能夠繪聲繪影,公然罵進去。最初我以為只有像我阿媽,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不知道那些話可以說,那些話不可以說。後來見識到那些和她來往的三姑六婆,聽說她們還受過高等教育,可是一兇起來,也是滿口髒話,而且一樣的下流,一樣的可恥。每一次看到她們的臉,我就要開始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那幾張可怕的口中,又要迸發出那些刺傷人的髒東西。
除了在台灣出生,我只到美國一個國家。其他國家的情形,我不清楚,不過我不相信,除了台灣,世界上到底還有什麼地方的人,罵人一定要罵得那麼露骨,赤裸裸的,現出下等動物的嘴臉?一些女人是那個樣子,男人就更加不敢領教了!私底下聊天,甚至於有女性在座,常常會聽到所謂「三字經」。聽說台灣的民意代表在開會,或是在選舉政見發表會時,都有人使用骯髒的語言。我覺得這真是一種病態,為什麼社會能夠不加批判地接受?難道真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嗎?
其實對於我阿媽,假定只是那種可恥的罵法,我雖然不滿意,但是還可以忍住不去正視。說實話,真要計較,恐怕還真是不知道要從那裡計較起,因為那可能是時時出現、處處有。可是當我阿媽開始討厭一個人,她就恨不得把那個人的根基全部挖空,叫那個人沒有辦法好好活下去,這是我最難以忍受的地方。
也許,我應該把我們家的過去做一個交待。否則不管我怎麼說,你大概也是不容易明白,我對我阿媽的不滿,到底有多強烈。
好像從我出生不久,我便和我阿公同阿媽住在一起。
我媽媽在台北經營一家美容院,因為工作時間很長,她便在美容院附近找到房子,一個人住。一個星期,大概來看我們一、兩次。在我稍稍長大了以後,偶爾她也會帶我到百貨公司買衣服,或是買一些我喜歡吃的東西,帶回她住的地方,兩個人一起吃。有幾次,有個媽媽叫我喊表舅的人,還會和我們坐下來一起吃晚餐。
表舅來,每一次都會給我零用錢,我很高興。不過有時候,他們之間開玩笑,還會拉拉扯扯,動手動腳的。我認為表兄妹不應該是那個樣子,心裡覺得很不舒服,但沒有說什麼。
我爸爸聽說在台灣南部當推銷員,賣護髮劑、護膚油一類化妝品。一年難得回來看我幾次,而且剛一見面,很快就要走。我問他為什麼不回家裡,大家一起住?他推說忙。我猜他和媽媽之間,也不常見面。聽阿媽和爸爸交談,好像媽媽不要爸爸去看她。不知道為什麼?
到我媽媽的美容院給她做頭髮的人,很多是在酒家上班的小姐,出手大方,給的小費很多。我媽媽的收入大概很不錯,所以小時候,我在物質方面的享受,應該比一般家庭的小孩子豊富。
但我一直期望我媽媽多跟我在一起,每一次見面,我就跟她吵著要和她住在一起。她有時頗有耐性地跟我說好話,答應我下個禮拜帶我到力霸去買玩具。有時候,可能心情不好,完全不顧我哭鬧,罵我幾句,掉頭就走。
我哭得更厲害,我阿媽一邊罵我媽媽說,只會生,不會養。一邊責備我說,人家本來就沒有打算生下我,我根本就是多餘的人,何苦一定要纏住人家,讓人家不高興?硬逼著我,不許再哭!我感到好委屈。
有一天,我媽媽帶我到力霸,走到四樓,遠遠看到表舅帶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從前面走過來。我正打算舉手向表舅打招呼,媽媽突然拉著我的手,帶我匆匆離開那裡。我想表舅也一定看到我們,可是他裝著不認識我們,沒有多看我們一眼。
後來我跟我媽媽說,剛才我看到了表舅,她說一定是我看錯了人。我說我看得很清楚,表舅身邊有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小孩子。話還沒有說完,媽媽兩隻眼晴盯住我,罵我說,小女孩子說那麼多話幹什麼?我當時猜想,可能媽媽和表舅吵架,兩個人不再講話。
可是沒有多久,表舅又來看我們,他和我媽媽又是有說有笑,還是拉拉扯扯,還是動手動腳。好像前幾天在力霸沒有碰頭裝著不認識,好像媽媽也沒有老羞成怒,亂罵我一通。我覺得大人的事情,很難理解。
有一天,我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突然上吐下瀉,体溫升高。媽媽和表舅急著把我送到醫院去打針,熱度一直沒有退。當夜媽媽把我留在身邊,沒有把我送回阿媽那裡。我的頭部雖然還是疼痛,心裡卻很高興。
我昏昏沉沉的,半夢半醒。大概在半夜,我好像聽到旁邊發出奇怪的聲音。慢慢睜開眼睛,忽然看到不應該看到的場面。一下子,怔住了!
從此,我就不再理睬媽媽要我喊他表舅的人。他根本不是什麼表舅,他是一個不要臉的人。
媽媽也是。──她為什麼可以做出這種事?她不要爸爸來看她,原來她就是要和那個男人好。這實在太丟人了!
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不隨便和人家照面。大家都說我變了!變就變吧!我在那種年紀,自然不會做出任何辯解。不!我是不能說,也不肯說。我覺得,一旦把我的心情說出來,一切都會變得更加不對勁。只好一句話都不說,這麼一來,至少我可以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但是上了學以後,我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那些我遇到的小孩子,不知道從那裡搬來一些連我自己都沒有聽說過的故事,一再取笑、嘲弄、侮辱我。我恨死了他們,也恨死了媽媽。都是她!都是她造的孽!
一方面,也從別人口中說出來的話,漸漸浮現了一個顯明的輪廓。原來我爸爸是一個孤兒,在我媽媽從別人身上懷了我以後,阿媽想法把媽媽嫁給爸爸。但是媽媽在婚後,繼續和老情人相好,反倒把爸爸趕出門外。
我很奇怪,爸爸為什麼能夠忍受,一句話都不說?
找到機會,我問他這個問題。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說我長大以後,就會明白。我進一步追問他,媽媽那麼不要臉,他怎麼不發脾氣?沒有想到他竟然反過來責備我說,小孩子不能罵自己的媽媽。
本來我以為,至少爸爸還可以同我講些知心話,但我發現爸爸竟然那麼沒有用,不像個男人,放著自己的太太不規不矩,一句話不敢說,還禁止我不可以提。我愈想愈氣。此後連他來看我,我都故意遠遠地躲開,就是不理他。
兩年前,我阿公去世。不知道是不是傷心過度,我阿媽稍不如意,便大吵大鬧,把我媽媽弄得焦頭爛額。在媽媽的顧客當中,有人正好參加旅行團要到美國,便向媽媽提議,何不帶阿媽出國散散心。就這樣,我們來到了美國。
別人出國,不是參觀景點,便是花錢採購,在我的心裡頭,卻有不同的盤算。我以往過得很痛苦,對於媽媽繼續和那個男人來往的行徑,一直無法釋懷。尤其是想到那個男人還可能是我的親生父親,每一次看到他,都會感到渾身不自在。而到學校,去聽那些小孩子的胡說八道,對我更是一件苦差使。因此,在旅行中,我便有意無意地打聽是不是有什麼機會可以留在美國?沒有想到,這竟然也是媽媽的意思。最後,透過那些顧客所介紹的朋友幫了很多忙,我們終於在洛杉磯定居。
留在外國,對我當然是很大的改變。我把過去完全當做一場噩夢,儘可能不去想它。就是偶然想起來,也儘量美化,騙自己,更瞞著別人。我不想讓新認識的人,又找到機會說我閒話。
家務事,我都儘可能不讓我阿媽一個人承擔。舉凡擦地板、洗浴缸、撿菜、洗碗,甚至於煮飯做菜,我邊學邊做,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剩下來的時間,我很認真的準備功課,一本英漢字典,從一天翻上百次,到最後不需要借助它都可以看懂一般功課,成績又拿了全A。我的日子過得又充實,又有意義。
那一陣子,我和我阿媽的關係,非常的好。我說非常好,應該更清楚的說,我很努力地做到使我阿媽滿意,不挑剔。因為我想,究竟她有一大把年紀,阿公又不在,沒有人照顧她,我媽媽又叫她感到失望,假如我不替她分憂擔勞,要她控制好不罵人,恐怕不容易。因此要求自己,凡事多讓她一點,不同她計較。這樣,大家總算相安無事。
我們這種良好的關係,維持到石原老師借給我書,由於看得太入迷,生活秩序有點改變,我阿媽不斷的給我壓力為止。不過,這自然是事後檢討,才得到這種明確的分隔。
剛才我不是提到,從那時候開始,她不停地諷刺、責罵我嗎?其實從我小時候,諷刺責罵便沒有停止過。只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反抗,每次她罵我,我就當做沒有聽到。她說說罵罵,也就過去了!
來到美國以後,雖然我已經知道如何面對是非,但為了不願意傷害她,只好忍氣吞聲,不和她計較。可是看多、聽多了以後,腦子裡本來就塞滿了一大堆雜亂的問題,我漸漸不能忍受她的囉嗦嘮叨,偶爾也會頂回一、兩句。這麼一來,不得了啦!她開始暴跳如雷,大肆咆哮,罵我不孝不義,又拉址一些我媽媽過去不光彩的一面,証明有那種媽媽,才有我這種女兒,以便狠狠地打擊我。她就沒有想過,我媽媽是她的女兒,按照她的推論,連她本身都會有問題。──她是不應該那樣侮辱我的,可是,她不知道這個道理。
人與人之間,一旦開始有了摩擦,最好還是保持一定的距離,讓彼此把火氣冷卻。但是像我阿媽和我的關係,很難說要怎麼樣便怎麼樣。起碼,我還是不忍心離開她。在外國,她一個人是絕對無法生存的;一旦回台灣去,孤零零的,又有誰會理睬她?說不定我媽媽會覺得多了一個累贅,兩個人的關係,馬上惡化。我討厭她對待我的態度,但說實話,我也很同情、可憐她的處境。
我自覺非常矛盾,竟然會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我試著找了一條變通的辦法,下課後,先到圖書館,能留多晚就留多晚。至於朋友嘛,反正我覺得我所說的話,人家聽不懂,別人所講的,我又不喜歡聽。除了少數幾個,我不曾打算過和他們來往。日子倒也有它的平靜。
我不在家的時間增多,我阿媽單獨在家的時間,也相對地增多。也許她体會到這樣孤獨、寂寞地生活也不是辦法,不知在那一種機緣下,交到了幾個新朋友,我著實替她感到高興。
頭一遭碰到那些我阿媽的朋友,是在我從學校回家,一進門,看到她們坐在牌桌上打麻將。我禮貌性地揚手向她們打招呼,她們看也不看我,只顧她們的玩樂。我心裡頭想著,她們玩得太開心了,沒有注意到我進來,便逕自走進我的臥室。房門就像以往,讓它開著。
我看了一下書,覺得房外搓麻將的聲音太大,只得把房門關起來。
不一會,門被打開。我阿媽探頭進來,氣呼呼地責問我,把門關起來是什麼意思?我說我想唸書,外面太吵,只好把門關上。我阿媽鄙夷地諷刺我說,我那裡還會想到要唸什麼鬼書?成天瘋在外面,玩的時間都不夠,一進門就假裝要唸書,想騙誰呀?我說我是到圖書館去了!她說,就是會強辯!還不是看她的朋友不順眼,重重的關上門,好氣走她們。我說我沒有那個意思,剛才還向大家打了招呼呢!她大概心虛,口中說,沒有那個意思最好。說罷,碰一聲,把門使勁兒地關上。
我本來以為我阿媽交到了新朋友,精神應該變得開朗一些,不再找我麻煩。誰知道她卻好像要在朋友面前擺威風一樣,一有機會,便會給我眼色看。有時候我覺得她太不講道理,回她一句,她那些朋友使張牙舞爪,想幫我阿媽把我壓制下去。我看到那些人不可理諭,怎麼講都講不清,只有緘默不語,不理他們。
有個星期六黃昏,我正在準備功課。我阿媽和她的朋友,在外面逛了一個下午,回到家,又開始她們的例行工作,玩她們的牌。也不知她們是故意的,還是玩興特別大,她們邊玩邊叫,吵得我實在無法靜下心。便想到打通電話,找人聊聊天。
那個人接到電話,問我是不是改變主意?我聽到這麼一問,一時摸不著頭腦,問她到底在說什麼?她說那天是她的生日舞會,幾天前,她曾經邀請過我,聽說我不能到,她感到很失望。我一想,果然有這麼一回事。便向她道歉說,我的確改變了主意,打算參加舞會。最後講好,由她的朋友開車來接我。
我一心一意,打算離開一個喧嘩的地方,沒有想到進入的,又是另一個哄鬧的地方。我把生日禮物交給主人,一個人走到後院,漫無目的地坐在一張椅子上。
不久,看到一個男生從屋子裡走出來,待他走近,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小陳。
關於小陳,除了石原老師曾經提起,之後也聽過幾個人談論到他。但每個人對他的看法,好像都不太一樣。不過偶爾遇見他走過身邊,我注意觀察,發現傳說和他本人,似乎有點距離。
有人說他是幫派領袖,我卻看到他在進進出出時,都是跟在別人後面,這根本就不像是一個領袖人物。而且那無神的眼色,看起來,完全沒有傷害別人的邪光。我猜想,說不定他連幫派也不曾加入。
有這個機會面對面交談,我証實他果然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只不過因為外在條件的限制,別人竟然看不到真實的他。也許,不認識他本人的,恐怕包括他自己在內。
我們談了很久,後來我意識到好像都是我在談,他在聽。不過再深刻一點去探究,我發現原來我竟然藉著小陳這個人,對我自己在說話。我在希望我能夠堅強,我在要求清楚地確立自我。
不錯,小陳有父母的呵護,但他們沒有提供給他一個機會,學習獨立應變的能力。不斷的供給他金錢,打越洋電話安慰他,這都是外在淺薄的保護膜,經不起別人輕輕一戳。
我這一輩子,同爸爸和媽媽都不曾有過真正的交通。出國以後,更像斷了線的風箏,自生自滅。身邊雖然有我阿媽和我一起生活,她的脾氣卻是時好時壞,而且壞的時候比好的時候多。我怎麼能夠對她有什麼期待?
這麼一想,畫面更加清晰。石原老師說,小陳是斷根國的後代,其實,我自己同一個孤兒,又有什麼分別?恐怕我也是斷根國的後代,只是石原老師不好意思點明而己。
不過,既然成為一個孤兒是一個事實,我們就不能自怨自艾。大人有什麼好壞,他們總是上一代,有一天,他們都會過去。記住他們的好處是一回事,計較他們的過錯,與事無補。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握時間,認真唸書,好好充實自己。
這麼勸勉小陳,也提醒我自己。以後我們兩人在一起時,便朝著既定的目標努力,再也不去理會別人的干擾。
我的朋友當中,有一些最初並不贊成我同小陳來往。後來看到小陳的表現,知道他不是壞孩子,他們就不再說話。
不過我阿媽,從一開始便把小陳當敵人,一直說他會帶壞我。其實天曉得,從我到了美國,成績一直保持全A,而且從來沒有退步過。小陳過去除了數學拿B,別的科目,拿的不是C就是D,最近一次的成績卻是一半A,一半B,再沒有一門C以下的科目。我向我阿媽提出這些証據,告訴她,我和小陳真的是在唸書,不是在玩。她說她不相信,還一口咬定,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絕對做不出什麼好事。──她實在太小看我們了!
我阿媽對待我的這種態度,不是一日形成,我早就學到如何不去同她計較。不過在我生病時,小陳來看我,我阿媽和她的朋友不讓小陳進門,還誣賴他說髒話,污辱長輩,把他趕出門,又踩碎小陳帶給我的巧克力糖,這是太使我感到傷心了。
後來小陳把經過說給我聽,我了解了真像,斷定這純然是一場誤會。我便設法向我阿媽和她的朋友解釋,小陳說的話,絕對不是在罵她們,更不是一句髒話。她們不但不領情,還諷刺我說,年紀輕輕,就懂得替「客兄」擦屁股。
你知道客兄是什麼意思嗎?對於一個沒有結婚的年輕女孩子,那幾乎是最大,不可原諒的冒犯,我實在難以忍受。
我便正色的跟我阿媽說,請她的朋友講話客氣一點。誰知我阿媽歪著頭冷笑說,沒有想到那種不要臉的老母,竟會生下這麼一個正經八百的女兒。
我一聽她當眾污辱我,整個人差點癱瘓下來。
從小,我就恨惡媽媽那種醜行。長大了以後,想法躲開由她造成的夢魘,跑到外國來,這都是我阿媽所知道的。我就是不能了解,為什麼我阿媽一再把我推回那夢魘,而且一個人還不夠,必得借助更多人的手來摧殘我。這實在是太過份了!
我很生氣,問我阿媽,為什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露我媽媽的敗德醜行?她沒有做聲。她那些朋友卻搶著說,怎麼,被刺到要害了?我說,規矩兩個字,我還懂。我就是不能了解,我阿媽這樣說自己的女兒,對她又有什麼光彩?她真是愈老愈糊塗,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我阿媽很不高興我說她糊塗,還說我一點都不曉得尊重長輩。我說她應該先有個長輩的樣子。她好朋友在旁邊說,她的孫女兒要是膽敢以這種態度向她說這種話,她一定重重的賞給她一個巴掌。我說幸虧我不是她的孫女兒。話還沒有講完,只覺嘴巴熱刺刺的。──她真的打了我。
之後那兩天,我像孤魂野鬼,想叫,又叫不出來;想破壞點什麼,也不知道該以什麼為目標。
待我靜下來,我漸漸想通。
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發瘋。我知道我已經完全無法和我阿媽住在一起,但是我又不能這樣子離開。我阿媽有我媽媽給她的財力支援,更有那些三姑六婆替她出鬼主意,我要逃出她的魔掌,談何容易?我想最好的方法,便是打破現狀,把整個盤根錯節的關係,沒有保留地破壞殆盡。當然,那就是她們為非作歹的基地,她們常常集合的場所。
買來汽油和各種材料,又從圖書館借到記載有關資料的書籍,花了一點時間,我完成了一個汽油彈。
站在門口,點燃汽油彈,對準麻將桌子,使力丟了過去。
我阿媽和她的朋友一起上街去,等她們回來,這裡應該已是面目全非。以後,看她們還能夠怎麼欺負人?
當我看到一片赤黃色的火海在我面前展現時,我的心底興起陣陣快意。──燃燒吧!陰濕的過去!燃燒吧!醜陋的過去!我要一片潔淨的世界,無塵無垢的現實!清清白白的,使人能夠寄居重生的地方。
當然,一切都要有代價,事情本來就不會那麼容易過去,法律上還有問題等待解決。而且,很自然的,必然有人會追問誰對誰錯,以及「研究」出防範的方法。
但是對我來說,問題非常簡單。
我也要像別人一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