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鄉之鄉
廖清山
車子在UCLA的停車場放好以後,張維賢依照黃文弼在電話中的指示,很快就在七樓找到了病房。踏進去一看,黃文弼闔眼躺在床上。距開這張床不遠處,另外有張空床,那上頭沒有床單薄毯一應需要俱備的東西。看樣子,病人剛剛離開。──是回家了呢?還是人不好了?唸頭一閃,張維賢並沒有再去多想。
輕步移到窗口,隨便探探頭,外面秋日午後的太陽病懨懨的,死氣沈沈,空氣還飄浮著濃烈的藥臭。他在心裡盤算,也許停留十幾二十幾分鐘,黃文弼要是還沒有醒來的話,留張條子就回家。
這時,聽到背後發出窸窣的聲音,張維賢料定必是黃文弼醒過來。回頭一望,卻只見那人微微的翻動了一下,眉頭深鎖,眼睛沒有張開,依然安靜地睡覺。
隔了一陣,他發現桌子上面有張白紙,旁邊還有一支鉛筆。正打算拿起來寫幾個字,沒想到黃文弼睜著兩隻大眼睛,直望著他。
「老張,你可來了!──你不知道我打了多少電話,花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才連絡上你。」黃文弼興奮地說著,也不顧剛剛開完刀的身子,一邊絮叨叨地唸唸有詞,一邊掙扎著,支撐著就想坐起來。
「躺著,躺著。你再亂動,只怕傷了身体。」張維賢以手阻止。
前天在電話中,黃文弼說他因為得了癌症,被拿掉一半胃袋。如今看他,人是瘦了一圈,氣色卻也沒有那麼壞,這是稍微令人感到意外,但同時也叫人放心。不過想一想,彼此不見面也有一段時日,這胖這瘦,開刀前後究竟有多少差別,對張維賢來說,實在也沒有個準。
「不礙事。」黃文弼不理會張維賢的勸導,摸著床邊的控扭,按了一按,隨著慢慢彎曲的床架,挺起身子,半坐著埋怨說:「真不知道美國的護士會那麼殘忍,開完刀不久,就強拉硬推,逼著我跟他走了好長一段路。」
「這就是你的偏見!我還記得過去詹森總統開完了刀,曾在電視上『表演』走路,這是人家研究的結果,斷定這是最佳復健方法。你這樣沒頭沒腦的數落人家,真是不講理!」
「可我冷汗直流,旁人還指著我的臉,說是血色全無,護士還是不肯送我回到房間休息。實在太沒有人性了!」黃文弼皺皺眉頭,嘟囔地說。
張維賢笑了笑,推他一把。問他:
「你現在不是很好嗎?」
「現在是沒有什麼事了!」黃文弼倒也坦白。
「這不就得了?」
「可我真是受夠了苦!」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電話中,不知向我訴過多少苦,聽起來,可憐兮兮的,叫我無法忍心不來看你,可是現在看你,氣色倒是蠻好的。要不是你躺在病床,很難相信你真的有病。」
「想不到,你原來是特地來向我表示你的同情!」黃文弼朝張維賢瞥了一眼,嘀咕著。
「有那麼一點!」張維賢笑著說。
「只有一點?」黃文弼眉頭皺了一下。
「想那麼多幹什麼?」張維賢和藹地說:「我這不是來了?」
「你講話就不能婉轉一點嗎?」黃文弼故意沉下臉,說:「一直都是直來直往,完全不顧什麼情面。張老兄,如今我可是躺在病床呀!」
「算了,你又何必以弱者的姿態出現?看起來,你的氣色是真的很不錯,要不了幾天,你出院再調養,調養,馬上又是活龍一條,好漢一個!」張維賢調侃地說。
「老兄,我是服了你!──不服也不行。不瞞你說,我的朋友不多,談得來的,就是那麼幾個。我這樣眼巴巴的找上你,就是要讓你了解,我是很欣賞你這個人,很想同你多多來往。特別是我在無依無靠的時候。」
「你講得太玄,我都不知道你在講些什麼。」
「我講的都是實話!」
頓了一下,張維賢靜靜地說:
「都有二十年了,我只看到你們在排斥我們,根本看不到我們當中有什麼交通的橋樑。」
「什麼你們、我們的?我講的是你我兩個人。」
「你怎麼樣?我又怎麼樣?」張維賢話說得很淡,但黃文弼很快就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唉呀!你還說呢!」黃文弼一本正經的說:「頭一次找上你,就是為了我們公司的中國同事,打算成立一個俱樂部。我看你一副東方面孔,又不知是那裡來的,便用英語問你:『你是中國人嗎?』沒想到……」
「沒想到我竟然回了一句『NO』!」
「對!當時你是那麼說的。我再看看那名字,疑心你也可能是韓國人,依然用英語問你:『你是那裡來的?』你卻脆脆的說了一句『TAIWAN』,然後,就是一付不理人的樣子!」
「你接著以北京話開口訓我,問我,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嗎?那種口氣,聽起來就不是滋味,我就更不想理人了!」
「我並不是在教訓你,我當時只是不了解你的意思,順便開口問問而己。」
「有什麼不明白的?話都清清楚楚的說出來,講的又是簡單的英語。」
黃文弼努力剖白自己的無辜,囁嚅地說:
「我當時的確不明白有那種想法,那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你知道,我們所受的教育……」
張維賢帶著輕蔑的神情,打斷黃文弼的話頭,一臉不屑的說:
「算了!你們那種教育,不提也罷!」
黃文弼怯怯的說:
「可是歷史總歸是歷史,你究竟不能不相信呀!」
「你還提歷史呢!亂編亂蓋,說得天花亂墜,到頭來,還不是不堪一駁的胡話?虧你還會信它!」
「唉呀!你們……」黃文弼突然焦灼得講不出話來。
張維賢盯著黃文弼的眼晴看著,揶揄地說:
「怎麼?又要編派台灣人的不是了?」
黃文弼急切撇清。說:
「哦!不!不!我怎麼敢?」
「不敢?」張維賢有點惡作劇,也有點算老帳的味道,更加強語氣說:「我看你們膽子可真大。有一天我和TJ在聊天,你們正巧從我們身邊走過,當中有人竟然衝著我們說:『講國語嘛!』這真是太不懂禮貌,太豈有此理了!」
黃文弼收緊的鼻子,噓了一下,笑著說:
「嗯!我還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不過,那可是同我無關。那一次說話的人是小董,他是眷村長大的人,平時就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講話都不經過大腦。當時聽他那麼說,我也嚇了一跳,覺得他是太過份了!」
「那,你為什麼一句公道話都不說?」張維賢搖搖頭,說:「我習慣上,同美國人就說英語;日本人說日本話;中國人說中國話;碰到台灣人,自然就說起台灣話。」
「我知道TJ是台灣人。」黃文弼插了一句。
「沒有錯。所以我很自然地同他說著我們的母語台灣話,這難道有錯嗎?想不到竟有一些蠢傢伙,要求我們『講國語』。哼!戰前日本人要求我們說『國語』,他們指的國語,自然是日本話,誰知道後來我到了日本,發現我們所說的國語,日本人就管它叫標準語。」張維賢滔滔地繼續說:「同樣的情形,由老蔣帶頭,在台灣逼我們講『國語』,等我們到了海外,同真正的中國人,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接觸,又發現人家跟本沒有什麼『國語』,他們所講的,就叫普通話。這事,你比我清楚。──台灣人就是好欺負,甚至到了別人的國家,還是不肯放過我們。你們這麼做,是太沒有道理了!」
「你怎麼又把我扯進去?我自己的國語都說得不標準,那有資格去要求別人?而且同鄉在一起,說說家鄉話,也是天經地義,我也不了解為什麼有人會小題大做,到處找碴。我同意你,這是太無聊,太沒有道理。」
「你瞧,說了半天,明明是北京話,或者說是普通話吧!你偏要叫它國語。黃文弼,你確實讓我感到很失望!」
「唉呀!這是習慣嘛!政府這麼規定,我們也一直這樣叫。不過,話說回來,語言統一,彼此也比較好溝通。……」
「話可以這麼說嗎?在台灣,多數人使用台灣話,要溝通的話,理當使用台灣話,那有反而硬性規定以少數人使用的北京話,做為『國語』的道理?何況你們這些少數人講的還是南腔北調,聽起來,不但很費力,有時候連真正的意思,都講不清楚。我還記得過去每逢新年,常常有人模仿老蔣發表總統文告說:『董包們,今天是我們中華民鬼的完蛋日子!』又滑稽,又可笑。可是即便老蔣那樣怪腔怪調,他領導的政府還自以為是,挖空心思,公然下那種規定,要台灣人不講台灣話,實在是太不要臉,太叫人啼笑皆非了!」說著,張維賢還不忘冷笑三聲。
「老張,我實在講不過你!」黃文弼有點不自然地跟著笑,顯然他掩蓋不住滿臉的尷尬。
「你是累了吧?還是休息,休息。也許我也該走了!」
「不!不!你別急著走,我們可以談些別的話題。我累倒是不累,不過都是那麼久了!你好像總是不相信我,我覺得很難過。」
「信,信得過,我信得過你,要不,怎麼會來?我剛才只不過提出一些事實,絕對無意傷害你個人!」
「你這麼說,就好!」
「不過你也許真累,我還是回去,讓你休息!」
「別忙著走,我還想多和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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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什麼呢?
「什麼都行。」
──正像你所知道,我是一個直腸直肚,有什麼說什麼的人,只怕由我一個人雜七雜八的亂說一通,恐怕會干擾你病中的情緒。我看還是由你說說你自己吧!
「我當然要談自己的事,要不然真會憋死。不過,我還是要先談談我對你的印象,讓你明白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好,我在這裡洗耳恭聽。
「記得在你公開宣稱你不是中國人以後,老中開始盛傳我們公司有幾個大台獨,有人嘲笑,有人責罵,更有人揚言要找機會教訓台獨份子。他們說,工作不好好幹,還去搞什麼政治?在他們提到的大台獨中間,當然有你在內。」
──我聽說過。
「不過憑我的觀察,一個搞政治的人,很難不人前說一套,人後又是另外一套。但是我看你,說話都是口無遮攔,不顧情面,不怕得罪人。我覺得你根本不是在搞政治,反而更像是從事一種理想,一種信仰。」
──算你會看人。
「所以在高雄事件發生以後,有一天傳出那個娶了外國老婆、被送進監牢的主角,可能會被槍斃。為了營救他,你發動公司同事簽名,幾天以內,就收集了近三百個名字。有些老中看到這情形,很感動,也把自己的名字簽下去。」
──「老中」簽名的,總共有十二個。
「你知道,我們完全不認識那個人,大家會簽名,都是看在你平時的做事為人,至少我個人便是如此。」
──謝了!
「可是簽了名不久,你卻向我們幾個老中勸導多考慮一下,你強調這是不能不計後果的。白紙黑字,誰也不能保証將來會惹上什麼麻煩,尤其是台灣來的老中。」
──為了取信,我們希望除了簽名,也寫下地址、電話號碼。以當時的客觀環境,這不是鬧著玩的,我不能不替大家設想。
「當時果然有幾個人不想惹上麻煩,經過考慮,把所有的資料都塗抹掉。」
──我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留下名字的人,也著實挨了我們公司的老中,一頓臭罵!」
──有那麼嚴重嗎?
「怎麼沒有?那個衝著你,要求你講國語的小董,便三番五次的數落我是幫兇,助紂為虐。」
──你們好像平常就相處不來。
「唉呀!提到這個人,我就心煩。」
──聽說,你們在台灣就認識了!
「何止是認識?我還照顧過他呢!」
──我都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有那麼深。
「當年我任職公路局,他在我手下工作。為了方便他準備留學考試,我儘可能不派他出差;平時設計的東西,只要不太離譜,我都照單全收。當時他可是對我必恭必敬,言聽計從,人前人後都是熱呼呼的喊我大哥!大哥!」
──可惜,好景不常。
「真是好景不常。想不到再見面,他卻像換了一個人,完全叫人不敢領教。」
──你們在那裡重逢?
「就在我們公司。」
──乍一見面,你大概非常興奮吧?
「可不?出外嘛!多個熟人照應,心裡也踏實一些。可是一看到我,他顯得愛理不理的,通常老中都會叫我老黃,他卻是喂!喂!的亂叫一通。以前喊大哥的情景,再也看不到了!……」
──這裡是美國,誰還看重那些繁文縟節?
「可也未免變得太厲害,太過份了吧?本來稱呼不稱呼,都是無關緊要。可是那種態度,好像我們從來就不認識,就是對於剛見面的人,也不需要那麼冷颼颼的。」
──那種人,就是那副德性!
「可是情況會變得那麼複雜的,還是在於我被調到他負責的單位去工作以後。」
──這一來,上下顛倒,上司變成下屬;員工變成老板。自然有好戲看了!
「我很知道自己的立場,既然是他在負責,我當然得聽他的。頭一天,他交給我一疊別人設計過的東西,要我好好看。我以為他要我檢查,沒想到他卻是要我向別人學習。學習就學習吧!反正工作是工作,薪水照領。」
──不要說你過去的經驗,就是在我們公司,那時,你工作也有幾年了吧?
「就是說嘛!可是他完全不理會,一連幾天,我問他要些工作。他只說,我懂的都是老套,他不能隨便讓我破壞他的聲譽。」
──你只能忍氣吞聲?
「要不然,又能怎麼樣?我只有一忍再忍,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禮拜,他終於交給我一點工作。可是幾乎每半個小時,有時候甚至於不到十五分鐘,他都會走到我旁邊,問我有沒有問題?」
──這是太過份了!要是我,早把他趕開。──囉哩囉唆的,叫人家怎麼工作?
「我心裡頭也覺得很不是滋味,可是我還是默默地工作。等我設計好,又多看了幾遍,以為這一下,他應該會滿意。沒想到他隨便看了一眼,隨手丟回給我,口裡還不屑的以英語嘲弄我說,人就是無法教會老狗新把戲。藐人也真藐到家了!」
──你沒有反擊嗎?
「我還是心平氣和地向他請示,究竟他要我怎麼做?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卻叫一個離開學校不久的菜鳥,職位比我低得很多的人指導我。」
──你真會忍受!
「忍受也有個限度,後來到底忍無可忍,幾個月以後,我請老板一定要把我調職,否則我絕對會瘋掉。」
──那個姓董的,真是不可理喻。
「天底下,不能了解的事,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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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我在河南老家,從學校背著書包回家時,被一群不知從那裡出現的軍隊,強迫著幫他們搬運傢伙。這一幫,竟然幫到了台灣。
也許類似的故事,你也聽過一些。
那是亂七八糟的時代,沒有人能夠了解生命是怎麼來怎麼去,你甚至不能擁有你自己。但是活總是要活的,雖然要怎麼活下去,還真由不得你。
也許有人在做美夢;更多的人恐怕只能得過且過;至於我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能想能做的,便是哭!
儘管台灣物資豐富,一大堆看都沒看過的水果,嚐都沒嚐過的海鮮。一陣驚喜之後,還是經常會想家,一想家,眼淚就汪汪流個不止。後來突然發現書包夾在大批行李中間,沒有丟掉,這一發現,叫我心情稍微開朗。此後每次想家,我就拿起書看,這倒除掉我不少鄉愁。
我們連長,人也真好,他注意到我經常在看書。便設法讓我白天到附近中學去唸書。後來我就靠送報唸完了大學,在公路局找到工作,又娶了老婆。
比起別人,我的運氣不差,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我老婆原來在小學教書,她在台灣也是無親無戚,都是一個人生活過來的。她的身体一向虛弱,後來更是動不動就昏倒,我要她辭掉工作,在家裡休息靜養。剛開始怎麼勸都沒用,後來自己覺得實在不行了,方才不情不願的離開崗位。
你知道,當時我們在公路局上班,都被要求加入國民黨。最初他們發現我在軍隊呆了一段時日,竟然不曾入黨,大感意外。我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便儘快填表申請。後來終於成為黨員,一併保住了飯碗。
有一天,我的上司,同時也是黨部負責人,跟我說,黨的小組長是由幾個合乎條件的人輪流擔任。他認為該是輪到我的時候了,我卻因為老婆的身体實在不好,常常需要我帶她去看醫生,甚至於留在身邊照料,便央他請別人暫代。我的上司算是通情達理,沒有硬叫我挑起擔子,甚至於每個月的小組會議,都允許我請假不參加。
也不知什麼神差鬼使,有一天和同事不著邊際的東拉西扯,有個人問我,怎麼十四歲就去當兵?我半開著玩笑說,我那時何曾想過要有什麼兵?我是被拉夫的。其實,這也是實情。沒想到這句話,卻叫我闖了大禍,開始有人找我問話。為什麼在軍隊那麼久都不入黨?拒絕參輿黨務,不當小組長,又不參加定期會議,而且公然散佈謠言。這都是思想有問題呀!
老天,我還能有什麼問題?成天不是唸書就是工作,要不就是把所有的時間用到我老婆身上。腦子裡經常不是亂哄哄的,便是空白一片,那裡還有位子塞進什麼思想?沒有思想,當然就不可能有問題。可是信的是我,不信的是他們,他們人多勢眾,一個人問不出來,就換別人來問。問到你頭昏腦脹,問到你心驚膽跳,問到你不知還有沒有明天。
我覺得這樣下去,遲早一定會崩潰。
正好看到很多人出國留學,我也朝這條路準備,同時請我過去的長官老連長代為說項作保。原先我也不敢抱持太大的希望,後來可能真正找不到我有什麼問題,或者是老連長的特別關係,我終於順利辨妥手續,暫時留下老婆,一個人先到美國來。
一到這裡,我便認真唸書,安分守己的工作,然後把老婆接過來。起初她的老毛病時好時壞,難免有一番折騰,但可能這裡的空氣好,漸漸的,她就不必再吃藥、看醫生。我們終於能夠平平穩穩地過日子。
當然,沒有小孩子的確是很遺憾,可是怎麼看醫生,怎麼找偏方,完全不得要領,這是命,我們又能夠怎麼樣呢?只能彼此安慰,至少她有我,我有她。不過在我心的深處,我惦記著我的老家,那裡有我的親人,那裡更有我永遠抹不去的回憶!
時代稍微改變了以後,我終於連絡上家人。我哥哥嫂嫂都不識字,所有的來往信件,都由一個不曾謀面的小侄子全權處理。通了幾次信以後,我決定拿三個禮拜假,回老家一趟。我實在是太想家了!
我老婆一聽說我要回河南,她說她也想回她的故鄉看看。
她是哈爾濱人,那年離家前正好一個人在遠房親戚家裡玩,後來稀里糊塗地跟著這一家人到了台灣。她對老家的印象一片糢糊,我們到圖書館去借了很多書,又靠旅行社的幫忙,終算對哈爾濱有一點概念。至於她是哈爾濱的那裡人?父母叫什麼名字?他們是不是還活著?我老婆完全找不到資料。但她還是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走它一趟。她想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也想認識那裡的人是如何過日子的。
按照旅程,我們先到哈爾濱。
抵達那裡僅僅兩天,她卻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輕。我發現那裡的氣候太冷,她實在受不了,留是留不下去的。便決定一旦情形好轉,馬上動身,趕快轉到河南。
想不到幾天以後,我老婆竟然就這樣走掉。因為不想讓她孤單單的留在陌生的故鄉長眠,草草把後事料理停當,抱著我老婆的骨灰,一起前往我們本來的目的地故鄉河南。
在那裡,發現我哥哥嫂嫂早就亡故;一個侄子被指反革命,被拉去槍斃;另一個被鬥得死去活來,最後吊繩自盡。根據我小侄子的說法,這都是因為我是國民黨黨員,而且還在台灣當官。發生那些事的時候,他還小,詳細情形他並不清楚,但總算逃過一劫。
一個公路局的單位主管,算什麼官?而那黨員,只是為了混飯吃,連小組會議都設法不參加,胡亂掛個名字的人,還能有什麼罪?而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從那裡得到我的消息?而這些消息又是如何加油添醋的?這太恐怖了!
當時,我直覺國民黨壞,共產黨更可惡。這個世界,真是叫人無話可說!
由於假期所剩無多,隨便走走看看,到處轉轉,帶著一心無奈回到美國。後來想盡辦法,把我小侄子也接過來。我們黃家兩代就剩下他和我,我向我自己發誓,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我按排他去上英文課,也讓他學習開車。在他拿到駕照以後,我把我老婆那部開了一年不到的豐田送給他。他倒是很興奮,口裡直嚷著,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叔叔,我也高興得偷偷流淚。
太好了!這不就是我長期所需要,所追求的嗎?親情,真的,只有失去過親情的人,才能了解那厚重的意義。如今,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我的未來,我確定黃家有一個可以傳遞香火的後代──我覺得無論為我小侄子做什麼,都很值得。
為了讓他學到獨立精神,我幫他找些工作,叫他在課餘做點事。
又考慮到他的語言問題,最初找的是油漆工,幹了幾天,他直嚷腰酸背痛,無法繼續那工作。休息了幾天以後,又讓他到一家中國餐館去洗盤碗,隔天,他嫌那廚房經常有一股怪味道,他完全忍受不了!怎麼勸,他都不想再試。問他,要不然他想做什麼?他口說看看吧!這一看,就看了一年多。
人家說,好吃懶做,我發現好像一個人,懶做也就好吃。
我不知道我那小侄子幾時學到怪毛病,他嫌雞肉不夠營養,吃肉一定是牛肉,而且普通的還看不上眼,專挑一些一磅十幾塊錢的高級品;吃海鮮,一定要點鮑魚、龍蝦、游水蝦,餐桌上出現的假如僅是黃魚、紅衣,他碰都不碰。我覺得這不是這裡一般人的飲食習慣,不過想到我哥哥一家不幸的遭遇,讓他享受一下也不妨。而且這一點錢,我還花得起,便沒有同他言語。
後來我被公司派到沙烏地阿拉伯去工作半年,回來時,只看他長髮披肩,而且一頭還染上淡紅色,左耳又帶著一個耳環,那樣子又醜又嚇人。我同時發現他剛才是開著我的車子進門,問他那部豊田怎麼不見了?賣掉了!他吃著葡萄,好像事不關己似的回答。
賣掉了?──為什麼?我問他。
缺錢用。他一本正經地說。
不是留了一萬塊美金給你嗎?我驚訝地問。
不夠使。他答得很乾脆。
怎麼會不夠?我真的無法理解。
心疼嗎?他突然迸出一句叫我完全不能接受的話。
心疼?我當然心疼!心疼你不懂事,心疼你暴殄天物,心疼你全然變了樣。……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整個房子突然變得寂靜無聲,悔恨,憤怒的氣息,漸漸瀰漫著。我看到他一張臉憋得又熱又紅,眼中冒出一點火星。我也覺得我混身發燙,一顆心繃得緊緊的,氣都喘不過來。
突然,他不屑地抽動唇角,冷冰冰地說,不要忘記你的車子已經給了我,所有權是我的,我愛怎麼著便怎麼著。
在我打算開口向他說說做人的道理時,他更加冰冷地告訴我,他已經受夠了!原來他是準備到美國來過個像人一樣的日子。可是我嘴巴說得好聽,應許要照顧他,一邊卻不把他當人看待,竟要他去幹那些低三下四的工作。他要過苦日子,留在中國就行了,何必遠渡重洋,跑到美國來受這種侮辱?自然,更少不了對生活瑣事的抱怨嘮叨,一套又一套的。
一時間有那麼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在四處流竄,我真的悔恨不已。我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只因念及親情,平白要遭受這番誣蔑。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一秒一秒的過去,好不容易待腦熱冷了下來,我漸漸覺得這孩子誤會太深,深到連他都不能了解他自己在講些什麼。我想想,這時候什麼也別解釋,一切等他冷靜以後再說。
經過幾天刻意營造出來的沉默,他開門見山的向我攤牌。其實攤牌還是有商量的餘地,他一開口,便馬上掀開一本總帳,一口咬定,都是我到台灣去,才會害他們家破人亡。
你說到那裡去了?我向他抗議。我是被抓走的。
有什麼証據?他根本不聽我解譯。
要什麼証據?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憑什麼要離家出走?而且……
那我可不知道。我知道的,你現在什麼都有,車子、房子、還有一大筆存款在銀行。這不都是「離家出走」的結果嗎?
這都是我辛辛苦苦,一點一滴,賺下來,省下來的。我實實在在的向他解釋。
那我可不管。我只要你明白,因為你的關係,我們一家人吃盡苦頭,死的死,活下來的我,還要繼續承受苦難。
你到底想怎麼樣?我氣到不行,整個人控制不住地繼續發抖。
這樣吧!我小侄子非常冷靜地說,把你的一半財產給我,我馬上離開你,以後再也不會麻煩你。顯然他是有備而來,早就計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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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後還是給了吧?」張維賢關心地門。
「給了!」黃文弼無可奈何地回答。
「是求心安呢?還是怕麻煩?」
想了一下,黃文弼苦笑著說:
「可能兩者都是,也可能兩者都不是。」
「看樣子,你必定很失望。」
「嗯!的的確確感到很失望。」黃文弼毫不諱言:「我以為碰到了一個神經病,那種想法,那種說法,怎麼試著了解,就是辦不到。好難呀!」
「連我一個局外人,也想不通。」
「我當時又生氣,又失望。」黃文弼洩了氣似地,繼續說:「不就是身外物嗎?我原來就沒有了老婆,兒女,親人就是他一個。我所有的東西,反正本來也會交到他手裡,早給也是給,晚給也是給。既然他開口想要,乾脆就給了吧!但看那態度,好像我真欠了他,一想到這個,心裡就是嚥不下一口氣。」
「最後,你還是給了他一半財產?」
「比一半更多。」黃文弼一言一語地說:「我原來有兩幢房子,我把較大,可以賣到較好價錢的一幢賣掉。又將大部份銀行存款提出來,弄了一張大支票,叫他走得愈遠愈好,以後,我也不想再見到他。」
「你這是太衝動了吧?」
「我不否認。」黃文弼的樣子,有些陰沉迷惘。
「你侄子呢?──後來有沒有走?」
「不走也不行。」黃文弼別過臉,好像看到過去的某一角落。停了一會,又緩緩地轉回頭,眼神卻還是一片惘然,說:「我先問他,想要到那裡去?他說他要到紐約找朋友,我買了一張往紐約的單程機票,跟他說,上飛機以前,我會把支票交給他。」
「他現在住在紐約嗎?」
黃文弼幽幽地說: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一離開,我就把電話號碼和門鎖換掉。就當做從來沒有這個親人,我決定以後一個人孤零零的過日子。我認命!」
「我記得在你離開公司以前那一段時間,你好像很消沉。」
「碰到這種事,當然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黃文弼並沒有反駁。他說:「我一時對什麼事,什麼人都不感興趣。說清楚些,我怕事,更怕人,我認為一個人才能夠得到心安和寧靜。但事後想想,這也不過在騙自己,因為我一直無法得到心安和寧靜。一年後,等到按照規定可以退休,我很快就辦完手續,儘快離開公司。」
「我也是你離開以後很久,才知道這消息!」
「我沒有通知誰。離開公司以後,也很少同人連絡!」
「都有七、八年了吧?」
「可不?要不是這一次開刀,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想起老朋友!」
「怎麼?碰到困難,需要老朋友的幫忙?──想不到你這麼現實!」張維賢故意揶揄著說。
「不!我不需要人家的幫忙。」黃文弼正色地說:「我有存款,又買了保險,碰到困難,幾乎一通電話就可以解決。只是躺在床上,突然驚覺,我這一輩子實在過得太沒有意思,想不通為什麼要活著?最後甚至確定我活得毫無價值,我是真的白活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胡思亂想。」
黃文弼沮喪地喃喃說道:
「我好像一直在逃,不停地逃。逃避過去,逃避未來,甚至逃避我自己。……」
「年紀輕輕,就被抓去當兵,對人類難免失去信心。」張維賢安慰黃文弼,矜憐地說。
「這當然是一個原因。」黃文弼一雙眼睛顯得陰鬱寒冷,難過地說:「不過,在我以為可以正常地過我的日子,卻只是因為說話不小心,差點惹禍上身。後來回到了河南老家,又發現因為別人對我的誤會,整個家就那樣毀掉了!」
「實在想不到。」張維賢頗表同情地說。
「再後來,我為了補償,把小侄子接到美國。結果,他竟然那樣對待我。」
「他也太不知輕重了!」
黃文弼冷靜地說:
「剛開始,我完全沒有辦法原諒他,後來慢慢的想,倒看出問題的本質。一個小孩子,能夠壞到那裡去?我覺得他也是一個受害者,先是在舊環境被扭曲了人性;後來面對五光十色的新環境,又無法把持。結果,傷了我,也傷了他自己。我看,他也是蠻可憐的!」
「這麼說,你已經原諒了他?」
「這不是原諒不原諒他的問題。最重要的,我認為我要先調整我自己。」
「我不懂!」
「你懂,你太懂了!這就是我會找你的理由。」
「依你這麼說,我更加不懂了!」張維賢一臉茫然地說。
「老張,有沒有注意到我老是不敢面對現實?」黃文弼張著滋潤的雙睛,盯著張維賢的眼睛看,一心冀求他的同情。
「抱歉,我很少去注意。」張維賢滿臉羞赧,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係,我能夠理解。不過,說也奇怪,我發現你在外表上,好像有點拒人千里,內心卻是對人關懷有加。有愛心,卻不失原則。」
「好了!你說到那裡去了?你還是少灌迷湯吧!」張維賢有點靦腆地說。
「不!我說的,句句可都是實話。我不是在恭維,而是因為看到你一直都是活得那麼自在。很想面對面地向你取經,學習看看,是不是也能夠活得那麼自在,活得更開心一點。」
張維賢想了一下,只能同意的說:
「也許你這是說對了!不過,這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嗎?在這世界,假定沒有別人,而只有我一個人,我又怎麼能夠存在?而且我不理人,憑什麼,人家要理我?」
「問題是,通常一般人都先想到自己,而你卻是先想到別人。」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給你那種印象,不過,正像我告訴你,我一切只是順其自然,從來就不勉強自己去做一件不高興做的事。」
「可是,對於那些欺負人的,你完全不會假以辭色;對於需要幫忙的人,你卻從來不會忍心拒絕,而且答應幫助以後,必定全力以赴。」
「這不都是應該的嗎?假如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肯做,那我就不知道要做什麼事了!真的。」
「可是你曾經想過,你常常對壓迫者正面地反抗,難道你沒有擔心過自身的安全嗎?我就覺得,那是太危險了!」
「我只是說我該說的,做我該做的。要說危險,天底下做那一件事不危險?坐飛機怕掉下來,開車子怕相撞,甚至吃東西都可能吃壞了肚子。可是為了活下去,活得自在,該做的還得做,別無選擇。」
「你真勇敢,我只有佩服。」黃文弼態度認真地說。
「其實天底下,有氣魄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和他們相比,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小兒科,連替他們提鞋都不配!」張維賢老老實實地表白。
「你太客氣了!政府要槍斃的人,你都敢替他說話。這不是隨便是誰,都辦得到的。」
「替他說話的人,到處都是,我只不過跟著盡點本分而已。你不也是簽了名字,替他說了話嗎?」
「可是你比我們更有勇氣。」
「我並不覺得這需要什麼勇氣,很多環境,一遇上了,有時候就是不能夠逃避,逃避也逃避不了。你只有正面的接受挑戰,否則困難依然存在,麻煩這是會跟著來,這是很不得已的。」
黃文弼靜思片刻,意味深長地看著張維賢說:
「還有,你覺得那些讓你幫過忙的人,會記得你的功勞嗎?」
張維賢不加思索地回答:
「這種問題,我從來不曾考慮過。而且我說得很明白,我只做些該做的事,那裡算得上有什麼功勞?」
「你的意思是,你從來不求回報?」
「要什麼回報?我每做一件事,就會得到快樂。這不就是很大的回報嗎?」
「你是很特別!──不是傻瓜,就是一個好人。」
「我不是什麼好人,也不承認是一個傻瓜。」
「至少,我覺得你是一個好朋友。平時有事沒事,你的身影偶爾就會突然蹦出,等到遇到挫敗,孤伶伶的感受這世間太難過、崎崎嶇嶇不易走動時,那就更加會想起你這個人。」
「喂!喂!打住!打住!你不覺得你說得太過肉麻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真的,不知怎麼一回事,在我最需要援手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你總會帶給別人一股挺過去的力量。不讓人頹廢、消沉下去……」
說著,說著,張維賢發現黃文弼有些勞累,闔上眼睛,睡著了。他輕輕地按下控扭,讓黃文弼平躺下來,又把毛毯蓋在他身上,低聲說:
「我會再來看你!」
他不知道黃文弼有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