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朗橋畔…
白色恐怖受害者李政一的側影略傳
王育梅
「歷史無法改寫 但可以避免重蹈覆轍。一個錯誤的悲劇,除了令人惋惜哀嘆,也造成不可抹滅的傷痛。讀歷史的真相,可以藉由真實的故事,得到正面的、多面的省思,我們有責任避免錯誤或悲劇再發生。」
2000年,經由台灣革命家簡娥女士的兒子陳教授認識李政一。當時,對他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眼及驚人的記憶力、直爽重情義的性格,驚嘆的對朋友說:「他是個人物啊!」。
我們初次見面,他單刀直入提問,「王育梅是妳的筆名還是本名?」我答說:「是筆名」。「那妳的本名是…」我回答:「王勝璋」。接著,他很篤定的說:「我在羅蘭崗一家中文書店,買過一本妳寫的書,書的內容,我大致還記得…」。我說「不太可能,因為我自己都沒有這本書」,他即刻起身說:「妳在簡阿姨家等我,我馬上回去拿。」
大概半個多小時之後,他拿了一本書,果真是我寫的;我驚呆了。那是在1994年「台灣滿庭芳出版社」出版的「生活‧智慧‧錦囊」一書。最後,李政一很大方的在這本書的首頁簽上他的大名,送給我;我們的友誼是從這「書緣」開始;他的敏捷反應令我折服不己。
後來,陳教授告訴我,李政一曾經坐過冤獄,有機會可以和他多聊聊。
有日,李政一約我喝咖啡。他輕談1971年2月26日被關進台北縣景美警總軍法處看守所「景美監獄」的恐怖歲月故事。
出生在台灣台南縣麻豆鎮的李政一,1959年台南省立高中畢業,考進台大經濟系就讀,1966年畢業後,曾在貿易商(日商三菱)工作一段時間。
李政一大學時代的室友、曾是同事、事業夥伴的劉明憲,提及這位老友,他說:「性格正直的李政一,不會陷害朋友。他擔任財務會計時,我領教到他的做事認真、一板一眼。但是沒想到,這位思想傾左的好友,有日竟悄然失蹤了;當我們再見面時,已經是經過了10年之久。而且那次的巧遇,是在洛杉磯的彭明敏演講會場上。」
經由再見面的聊天,劉明憲才知道李政一坐過政治牢,因不想連累他人,因此避躲昔日好友。劉明憲談到當年被迫害的政治犯老友,語重心長地說:「李政一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
60年代,當時對國民黨有異議的黨外兩股勢力日漸增強。一是圍聚在殷海光家中聚會的左派份子,二就是經常在彭明敏家出入的台獨份子。
李政一在台大就學時代,因不滿國民黨的高壓政策、加上崇拜當時台大政治系教授彭明敏,因此常常到他家,有時也會參加好幾個人在彭家的聚會。
1964年,彭明敏因與當時國立政大政治學研究生謝聰敏、中央研究院研究助理魏廷朝三人,共同起草一份「台灣人民自救宣言」。但沒想到在印刷時事洩,所以他們三人於1964年9月20日被捕;但也激盪了獨立運動在黨內外的起伏。
1965年 11月彭明敏出獄,師朋親友避他唯恐不及。李政一說;「我是少數幾個敢暗中與他來往的人之一。另一位則是有“典型政治犯性格”的張明彰。」
也因如此,李政一被警總、憲兵大隊、警察局聯合組織成立的專案小組盯上。本來計畫到日本留學,但是申請護照受阻,以致未能成行,也成為他的遺憾。
1970 年10月 12日 台南美國新聞處發生首次TNT火藥爆炸案,當時出動許多工作人員到台南神學院、CAT民航局和成大等調查,但是卻找不到作案的兇手。
1971年2月6日台北美國銀行又被爆炸。案發後,謝聰敏與魏廷朝被捕,接著是李政一被捕, 還有台南縣仁德鄉小學老師郭榮文、台南空軍神龍小組吳忠信、台北陸軍少尉詹重雄、高雄國畫家劉辰旦等五人。
對此事件,李政一心裡很清楚是被誰出賣的,他認為自己被疑是爆炸案兇手,純是補風捉影,因此堅決不承認有犯案。但情報單位卻說,「我們有爆炸手冊的證據確鑿。」
李政一回憶說,「當彭敏明逃離台灣之前,曾將我的電話號碼留給謝聰敏。謝聰敏經常找我,我也把他當朋友看待,所以經帶謝到高雄與我幾個經常聚會的南部朋友見面。後來,謝給我一本爆炸裝置手冊,因為一直把他當好友看待,所以也不疑他;但沒想到最後,因該手冊,我變成爆炸案的兇手。」
最後,警備總部以「台北美國銀行與台南美國新聞處兩件爆炸案的暴徒」為由,兩個起訴(台獨案15年、爆炸案 15年),將李政一逮捕入獄。雖然有怨也不服,但是他卻無怕無懼,已經麻痺的他,早已把生死看得很開。
當年被判刑的人物中,有人哭,但只有李政一是「笑」。
提及坐牢逼供的已往,李政一說,軍法處為了逼他承認,刑求是灌高級汽油。灌水、灌汽油及背帶「干將莫邪寶劍」,經過整整一年的刑求逼供、痛苦煎熬,與承認、又翻供等等周折,他最後還是被判15年。
蔣中正過世後,1976年很多重大刑案重審,李政一改判9年,後來又減刑1/3, 因此改判6年;1977年出獄。
30歲入獄、37歲出獄的李政一,原本對未來前途事業有無限憧憬,卻因恐怖悲慘的牢獄,一切盡付東洋。也因在牢裡所受的苦刑,身體出現許多後遺症。諸如罐汽油影響到肺與胃。另一「負寶劍」的刑罰;右手高舉再朝背後彎,左手由下彎朝上屈曲,再用手銬把兩手扣在一起,造成他的兩臂痠痛、雙手發抖至今;尚未邁入人生的七十歲時,他就已經有點駝背。。
1980年,李政一由台灣逃亡德國、進入當地的美國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獲准,1982年自德國來美。
移民美國後,他當擔任過亞洲商報記者,並在中報工作多年。之後,經營過加油站、機場接送兼導遊。
在他退休前幾年,台灣文友俞金鳳到美國,探望在聖地牙哥留學的女兒。她希望我介紹一位可靠又有水準的導遊;我推薦李政一。金鳳回台之後,寄了一本唐宋詩詞,請我轉送給喜愛文學的李政一。金鳳說,「沒想到在南加州旅遊,認識一位飽讀詩書的好導遊,李先生的詩詞吟唱,讓我感動至今。謝謝妳介紹這麼一位特別人士…」
我也曾聽過李政一的詩詞吟唱,在洛杉磯帕薩迪那市郊外的一座古橋上。我依稀記得,他吟唱前,雙眼專注凝聚,整個山谷彷彿因這股強勢生命力的圍攏而靜謐,我們屏息静聽。不一會,嘹亮純淨的嗓音,散播在山谷,悲壯蒼涼無奈,是那麼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
然後,他又吟唱毛澤東的詩詞,嗓音轉換成高昂有力;瀟灑才情全然呈現。
談起「吟唱」,李政一談到他頗為敬重的一位牢友李世傑。他說:「初進警總監獄九號牢房時,因聽同室難友說四號房的死刑犯李世傑曾是抓台獨的土匪頭,所以每逢「放封」的時候,只要聽到窗口有鋃鐺蹣跚步履聲,我就踮起腳跟,偷偷爬牆從窗裡往窗外張望,看看被稱作「土匪頭」的廬山真面目…。」。
別的囚犯像長頸鹿般伸長脖子看窗外,或許是商禽的「瞻望歲月」,但李政一卻是為了「瞻望人物(土匪)」。
李世傑笑容可掬談向他招手,以示歡迎進牢獄的新房客。經過幾次的打交道,李政一原來所擬想的一位官拜調查局副處長、專門抓台獨的的「土匪頭」,不但和藹可親,竟然喜愛吟詠詩詞歌賦。對作詩填詞,格律嚴謹,很有一手。對吟誦有興趣的李政一,因此對李世傑漸漸沒有「戒備之心」。
當時,李政一的家人為他買了一本詩韻,他向李世傑討教。為此,兩人聊天的領域由天文地理,到政治歷史文學,「獄裡獄外千秋,涵蓋天南地北」;李世傑並且不憚煩的教李政一吟誦。
李政一凝視遠處的翠綠山坡,吟唱聲漸漸地降低至無聲,他開始拉高嗓音說:「1974年2月,我從15號囚房搬到李敖曾住過的11號囚房,李世傑就住在我對面的 4號囚房。所以李世傑和我成了對門親家,我們利用兩間牢房靠牆角各有的一個傳遞食物、書信的一個小洞交談(中間隔著一條不到兩公尺的走廊),把想說的話,用毛邊紙裁成一條長條連接起來,毛筆寫完字後,再捲起來,然後從小洞洞,一張張、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傳送,紙條的移動,猶如電影放映,對方就像觀賞一部精采的電影。這種方法安全穩妥、沒有風險,走在行徑走廊的獄卒,不識“知識囚犯”的聰明詭計、也聽不見、看不見我們;所以我們就躲過獄卒們的吆喝叫罵聲。」
不恥下問的李政一,在這種情況之下,從李世傑那,學會如何讀詩韻,對「月令粹邊」,「詩腋」,「詞林典腋」等疑問,也因此得到答案,並且豁然開朗;李世傑的諄諄教導,讓他迷上了吟頌古詩。
兩「李」因心心相惜,交情漸深,李政一讚譽剛毅威嚴外表的李世傑,是位幽默風趣,重道義、滿腹經綸詩賦與愛國義憤的性情中人。
李敖在他的回憶錄裡,記載一段牢裡,最後一年,和謝聰敏、魏廷朝和李政一,四人同居一房被「洗腦」的故事,李敖說:「,…我宣佈大家來生再見,拒絕講話,但偷偷只和最夠朋友的李政一來往。」
李政一說:「我在牢裡曾與李敖做過鄰居,因無話不談,所以變成好友。他替我們爭取公道、不遺餘力。他以人品保證我們五人不是爆炸案的作案人。我返台時,與4位難友,接受李敖的盛情款宴,還觀賞他收藏的美女藝術品。雖然李敖揭發不少朋友的瘡疤,但唯獨不罵郭榮文、吳忠信、詹重雄、劉辰旦和我等五人。1999年我的82歲母親辭世,不參加婚喪喜慶的李敖,特別題辭悼念先母:「辭曰:政一同窗, 有難同當,
四海兄弟,今逢母喪,
在天之涯,在水一方,
高壽雲亡,亦復何傷?(1999/12/27) 」
有一次,李政一提到當年被捕的伙伴都是台南人,如郭榮文原是小學老師,後來在台南縣仁德鄉公所擔任秘書等。我突然提起我有位麻豆老友,李政一又是兩眼睜得好大問我,「姓什麼?地址在哪?」。我說:「女朋友姓黃,她的哥哥原是麻豆小學老師,家住麻豆鎮油車里…,」只見他馬上拿起電話,邊撥號碼邊對我說:「雖然我不認識妳的朋友,但我知道妳朋友的哥哥是誰,住橙縣附近的一位麻豆鄉友,是妳好友的哥哥的好朋友。」
急性子、愛鄉親朋友的李政一,約我與麻豆朋友的哥哥的好友,在洛杉磯見面共享午餐;共談麻豆舊事,我看到李政一對鄉親、難友的念舊情誼。
1999年後,李政一退休,偶爾參加洛杉磯幾位朋友成立的「週四咖友會」,遊山玩水。喜歡植栽園藝,豐收菜蔬水果與親朋好友分享,臉書上經常發佈如何養生文章,擁有不少粉絲,也是南加州眾所週知的園藝玩家之一。
有一次,到李政一介紹的中藥鋪買降血糖的中藥。當我支支吾吾的問美人寮裔老闆娘是否有降低血糖的中藥時,她說:「是不是那個熱心的台灣阿伯介紹的,他把偏方放在我這,說可以介紹給糖尿病的患者…」她告訴身旁的親友說:「這位台灣阿伯姓李,住在聖蓋博附近。」
李政一回顧牢獄舊事,想到台北縣景美秀朗橋下的新店溪潺潺流水時,他不忘橋畔的警備總部監獄;當年「台北美國銀行與台南美國新聞處」兩件爆炸案的真相,如那無語的溪水,沒有真相、沒有答案。他,雲淡風輕笑談往事。
1968,1969年,李政一尚未入獄,卻到該橋畔警備總部監獄附近,躑躅徘徊;只因懷念入獄的老友張明彰,他想知道何處是老友囚繫的監所?
1977年2月 26日,他刑期坐滿出獄,獨自驅車到秀朗橋,當從橋上面對警備總部深深的牢獄,他想念被遞解到台東火燒島的李世傑,還有其他難友時,不禁黯然涕下。
李政一說:「1989年4月,我在流蕩異國10年後,首次踏上故鄉台灣的土地,張明彰5月回去,李世傑出獄3年多。在台期間,曾和張明彰數度長談,和李世傑則兩次的短暫敘唔。當西窗剪燭,夜語通霄,才知他們兩位,竟也多情的去夜遊過秀朗橋。」
2002年,景美看守所改為政治監獄人權文化園區,李政一與郭、吳、詹、劉四位難友,與李敖回到當年在秀朗橋畔的警備總部監獄(現改為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當他與難友回溫歲月,回想60年代經歷種種,猶如宋人所言「故國如塵,故人如夢」。
後排右起台南麻豆李政一、仁德國小老師郭榮文、前排右起,高雄國畫家劉辰旦,李敖,台北陸軍少尉詹重雄。 圖片李政一提供
經由李敖的協助,李政一與難友分別獲得「戒嚴時期審判案件賠償條例台幣三百萬元」
2017年1月 攝影 王育梅
這是李政一的「秘密山境」2017年1月,他約我去走山;他感嘆地說「加州的乾旱,讓這片綠地成了雜草叢生荒蕪地帶…」
您好。文中引李敖句子有: “高壽雲亡,亦復何傷?(1999/12/27)” 應作:高壽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