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課 ◎ 廖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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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課                    

廖清山

七十年代,自台灣留美的人還不是很多,遇見同鄉的機會,自然也就較少。尤其是那些在美出生的第二代,由於經常承受到異樣的眼光,導致他們往往無端的感到不自在。在這種情形下,每次到了一個新環境,國川都會略呈不安。

如今面對著一張張陌生的小臉孔,白色的,黑色的,還有幾張似是而非,如曾相識卻又全然不熟的黃臉孔夾雜在那中間,只是那麼隨便一看,他馬上感到一陣摒排不了的孤獨,有點憂鬱,也有點悲傷。

留著金色長頭髮,穿著淡綠色整片便服的指導老師,簡單地作過自我介紹,隨即發下紙張、顏色和畫具。她要求每個學生,借用印象當中,最喜愛,最受感動過的名畫,重新安排調整,依照各人自己的意思,把想要表達的主題繪描出來。

什麼是名畫?很快就有小孩子提出問題。

指導老師馬上把問題交給大家,她只是微笑地看著小孩子怎麼回答。

──唉呀!這還不簡單?只要到博物館,那裡就有一大堆名畫。

──對!對!我看過梵谷的鳶尾花,那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名畫,我爸爸告訴我,他從那一副圖畫中間,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活力,那是很奇妙的。──雖然我不是很懂我爸爸在講什麼,但是他應許我,有一天,我總會明白的。

──嗯!我也知道。我曾經到過巴沙迪那的漢廷頓圖書館,那裡就有Blue Boy 和Pinkie,那可畫得好好看,我很喜歡。每一次媽媽帶我去,我都會多看幾眼。

經過一些竊竊私語和一陣七嘴八舌的公開談論以後,指導老師再問是否還有別的問題?

──沒有!

──很好!那,我們就開始畫,好嗎?

──好!

只看大家低頭開始作畫。國川卻依然不太清楚老師的要求,但又不敢發問。他只是悻悻地坐在原位,兀自懊悔,為什麼他會答應媽媽,在最多卡通節目可看的星期六上午,傻兮兮的來參加美術班?

坐在左邊那個墨西哥女孩子,熟綀地握住B2粗心鉛筆,慢慢勾畫出一幅國川好像曾經在那裡見過,但看起來又是那麼奇特的臉孔。他有點納悶,終於憋不住,好奇地問她:

「妳在畫蒙娜麗莎嗎?」

「嗯!沒錯!」那女孩子抬起頭,瞄了他一眼,虛應了一聲。

國川感到女孩的態度非常冷漠,不敢再開口發問,但是眼睛一直無法離開那筆下輪廓愈來愈加明朗的畫像。後來再怎麼看,還是不明白,便又一次鼓起勇氣,問她:

「妳畫的蒙娜麗莎,怎麼看起來兇兇的,一點也沒有笑容?」

「你見過一個人,老是微笑的嗎?」

女孩子這一次沒有看國川。只是冷颼颼地回了一句,繼續專注地動著她的鉛筆。

他不清楚女孩子談話中的意思,只覺她似乎太懂事,儼然是個小大人。

「人總是有笑的時候呀?」國川試著表達自己的意思。

「不錯,人有時候會開心大笑。但是大多數時間,可都是憂愁煩惱,怎麼也笑不起來的。」她擱下筆,帶著大人的口吻說:「我媽媽還說,一個老笑不停的人,便是神經病!」

「難道妳媽媽不喜歡笑嗎?」他惶惑地看著她的眼睛。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你知道,有時候人要笑,也笑不出來。」她的睫毛輕輕地揚了一下,說道:「要是你從我媽媽生長的墨西哥那鄉下來,你就會明白我所說的話。她小時候,常常為了搶奪從餐館後門丟出來的老麵包,曾經和最要好的朋友打架,後來兩個人懊悔得抱頭痛哭。窮人,實在太可憐了!」

女孩子猶如在述說自己悲慘的故事,可是語意間,顯然又透露著一分稍嫌誇張的揚揚得意,好像要讓國川明白她比他的確懂得很多。國川不喜歡她那股輕浮的優越感,他覺得女孩是愚昧的。

看到國川面露不屑的表情,她忽然按捺不住,把身子湊過來,挑釁地問他:

「你挨過饑餓嗎?」

挨餓?也許有過瞬間的經驗。但是正餐以外,隨時隨地有點心、餅乾、糖果,冰箱裡面媽媽長期放著幾種他愛吃的冰淇淋,有巧克力,還有香蕉味道的。新鮮水果,那就更加不用說了!他的肚子稍微感到一餓,順手就可以抓東西吃,他應該是不曾真正挨過餓。尤其是看到那女孩子,睜大著眼睛鄭重其事地問話,他懷疑那意思,比他能夠理解的還要深刻。怯怯地避開她橫掃過來的視線,像隻擔驚受怕的小兔似的搖搖頭,儘量搜索逃脫這窘迫場面的小徑。

「所以達文西的蒙娜麗莎永遠微笑,至於我的呢,只有兩隻眼睛瞪著你看!」那女孩子以教訓的口吻,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國川有點洩氣。他怪自己多嘴,惹出來一頓好教訓,自討沒趣。

這時候,老師繞到他後面,發現他的畫紙一片空白,問他是否碰到困難?他不想引起多餘的注意和麻煩,裝模做樣的拿起彩色筆,開始作畫。

忽然,從右邊伸過來一隻黑色小手,遞上一張剛完成的圖。

「畫得不錯吧?」問話的男孩子,頗為自豪。

國川看了一下圖,心裡暗暗嘀咕:

「耶穌的臉孔,怎麼會是黑漆漆的呢?」

「黑色最美!」男孩子像猜透國川的心思,一本正經的告訴他,說:「我爸爸說,上帝創造人類,並不是使用普通的泥巴,而是像麵粉一樣的東西。他最初隨便捏了一下,創造了白人。後來發現白人不好看,另外掏了一團麵粉,又多搓了一下,顏色漸漸加深,創造了黃種人。他看黃種人還是不怎麼好看,又掏了一團麵粉,再繼續搓,搓久了,那顏色漸漸變成又黑又亮,看起來非常順眼。於是他慢慢捏,捏出了又健又壯,非常完美的人種,那就是黑人的祖先。上帝面對著最後創造的黑人,怎麼看怎麼滿意,於是不再創造另外一種人類。我爸爸還說,耶穌既然是上帝的兒子,他必然是黑人。因為上帝很愛自己的兒子,在他決定讓耶穌降生到這世界時,一定會把他投胎到最優秀的人種那裡去。──我們以往所看到的圖,都把耶穌畫成白人,那是不對的。」

關於上帝創造人類的故事,國川從台語教會的朋友那裡聽到的,又不一樣。他記得,好像是上帝把塑造好的麵粉人放進烤箱,不久提出來一檢查,發現成品不夠熟,顏色顯得輕浮淺薄,看來很不莊重,加上擔心使用起來容易破損,便再送進另外一個,讓它烤久一點。沒想到這一來,把麵粉人都烤焦了,看起來髒兮兮的,而且一戳就碎,上帝感到很失望。於是再送一個進去烤箱,因為曾經有兩次失敗的經驗,上帝在燒烤的過程中,已經能夠完全拿捏掌握,而且他又非常用心地看顧,最後創造了恰到好處的人種──黃種人。至於那不夠火侯的就是白種人,那烤得太焦的便是黑人。

他本想打算把這個故事告訴黑男孩,但是剛才已經從墨西哥女孩那裡吃了一點苦頭,他不想再惹麻煩,只好低頭畫圖。

他畫的是米老鼠。

對於華德迪斯奈筆下伶俐友善的米老鼠,他幾乎從一開始在電視上看到,便像著了魔一樣,異常喜愛。每一次跟著大人到迪斯奈樂園,只要看到不一樣的米老鼠帽子,他都不忘購買,前後總供收集了已有十一頂。

他爸爸看到他那麼喜歡米老鼠,和他的話題,自然常在這上面打轉。不過有幾次在閒談時,爸爸卻提到一些老鼠的真實故事,讓他覺得非常意外。他爸爸告訴他,在台灣,老鼠不但會把人家的食物吃光,也會把書本咬碎,然後跑進抽屜裡撒溺。有時大人不小心,老鼠還會乘小孩子睡覺,咬傷小孩子的耳朵,弄得血淋淋的,好不怕人。聽得他毛骨悚然,汗毛直矗,雙手趕快塞住耳朵,不敢再聽下去。

起初他當爸爸在逗他,尋他開心。他不相信老鼠竟會那麼壞,那麼討人嫌。等到從台灣來的阿伯、阿姑那裡獲得証實以後,他感到很失望。正因為如此,他更加摯愛隨時可以親近的米老鼠,不但在任何地方看到圖片畫像時,都會佇足觀看,有空時,也會動筆畫牠。

他現在畫出來的米老鼠和迪斯奈創造的那個,長像並不一樣。他覺得米老鼠應該是東方的,眼睛不能太大,而是細細小小的,兩角稍稍斜吊,眼珠子黑黑亮亮,非常安靜溫和,更加容易和人類打交道。

畫著,畫著,他的背後霍然爆起了笑聲。幾個小孩子指著國川的米老鼠揶揄嘲弄,嘴裡吱吱喳喳的亂叫:

「支那曼!支那曼!快來看支那曼的米老鼠!」

他們不但嘴裡嚷嚷,有一個還刻意瞇細著眼睛,以手指頭把兩邊眼角拉高,裝出怪模怪樣的臉形;另外一個看到了,馬上依樣作鬼臉,兩個人對看著搖頭晃腦,口中還唧唧作聲。

老師很快的制住室內的聒噪,拉長了臉責備那些取笑國川的小孩,同時向大家解釋,世界上只有「中國人」,沒有所謂「支那曼」,那不過是一句輕薄而侮辱別人的下流話,大家不該使用它。對於國川,她先安慰他。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他只是依照老師的指示畫圖,怎麼畫,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別人一定要尊重他。說到這裡,她特別要求國川不要為這些小孩子的調皮,感到難過。

國川並不太在意,只是淡淡的說:

「沒有關係。」

秩序恢復以後,畫「黑色耶穌」的那個黑人男孩,低聲問國川:

「你真是中國人嗎?我最喜歡看『功夫』電影了!」

「不!我不是中國人。」

「日本人嗎?」

「也不是。我是台灣人。」國川特別加重「台灣人」的發音。

「台灣人?」男孩子搔頭摸耳,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沒有聽說過這個國家!」

「我爸爸說,我們的國家一直都是被壞的外國人管,一下子屬於這個國家,一下子屬於那個國家,叫起名字,就有很多種,連我都沒有辦法正確地叫出來。不過總有一天,我們台灣人都會站起來。我爸爸說,那時候我們就會有自己的國家,名字就叫『台灣』。」國川解釋著。

男孩子又想了一下,若有所悟地問道:

「你會不會是船民?」

「什麼是船民?」

「船民嘛!就是那些沒有國家的人,成天坐在船上,到處漂流,碰到好運氣,才有機會登陸生活。你問問你爸爸,說不定你們就是船民!」

「哦!你這麼一說明,我明白了!他們是另外一個國家的人,因為失去國家,曾經長期在海上漂流,那是很悲慘的。」

「那怎麼會悲慘呢?想一想,整天在海上釣魚生活,那才開心呢!」

「不見得,我媽媽說,那些人沒有飯吃,並且長期不能洗澡。那種生活是很不舒服的。」

「棒呀!棒!那就更開心了!」男孩子興奮地說:「我最討厭我媽媽天天逼迫我洗澡。要是我當上船民,大概我媽媽就不會再逼我,就是逼了,也沒有用!根據你的說法,反正大家都不洗澡。不是嗎?」

國川一聽,噗哧地笑了起來。在家裡,媽媽不是也常常指著他,嘮叨地說:

「怎麼會有小孩子,一定要人家苦苦催逼,才肯乖乖地去洗澡?」

原來不喜歡洗澡的,不只他一個人而已。他對這個臭味相投的小朋友,漸漸產生好感。

「你為什麼笑?」那小孩子看到國川突然開口笑,詫異地問。

國川把自己感到好笑的原因,老實地說出來以後,那小孩子一把捉住國川的肩膀,輕輕搖晃了一下,不禁也跟著莞爾。不過他的好奇心並沒有停止,他繼續轉動著兩顆大眼珠,問國川:

「你不是船民,難道你是搭軍用機來的?」

顯然他一直把國川當難民。在他認知的範圍,沒有國家的人,不是難民,是什麼?

「不!我是坐汽車來的。」國川一時沒有會意過那小孩子的疑問來,直接回答說。

「坐汽車?」男孩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似乎他是愈來愈不懂了!他問國川:「台灣不是在東方,大海的另外一邊嗎?你怎麼能夠搭汽車?難道你們把車子開上大船,讓人家把你們運過來的嗎?那也用不著一直坐在汽車裡邊,活受罪呀?」

這時候國川知道那男孩子真的是誤會了!便耐著性子,含笑地解釋,他的父母以留學生的身分來到美國,結婚以後,在米蘇里生下他。

「我爸爸後來唸完了書,在洛杉磯找到工作,全家只有搬到這裡來。搬家時旅費不夠,不能乘飛機,只好坐一部舊汽車來。」

「這麼說,你是美國人了,剛才你怎麼會說,你是台灣人?」

「沒有錯,我生在這個國家,自然是美國人,不過這只是暫時的。我爸爸說,等到我們有自己的國家,我們就要搬回去!那時候,我們就是真正的台灣人了!」

「我不懂!」男孩子老實地說。

「但,我懂!」國川也肯定地說。

「那麼,你們在這裡沒有朋友,生活一定很不方便,你也會覺得很寂寞。是不是?」男孩子關心地問國川。

「不然,我的朋友可不少!」國川告訴男孩子,他爸爸遇到很多台灣人,大家都很友善。有些人,每個禮拜天都可以在台語教會碰到;其他的人,有時在週末彼此往還,一年幾次,也參加同鄉會,大家會在那裡見面。

「同鄉會是幹什麼的?」

「同鄉會是我們台灣人的組織,大人有大人的事;我們小孩子聚在一起,就是玩,還能夠享受台灣小吃!」

「台灣小吃?那是什麼東西?好不好吃?」男孩子本來就喜歡吃,談論這類話題,特別起勁。

國川把他所知道的東西,肉圓、肉粽、米粉和肉粳等,一一形容給小孩子知道,並答應下一次同鄉會,一定帶他一起參加。那男孩子聽說有機會大快朵頤,不禁口水直流,差一點跳起來。

正巧國川抹下最後一筆彩色,完成了他的米老鼠。

男孩子驚奇他畫得那麼好,搶過去,高高舉起來,大聲叫道:

「大傑作,畫家,我的台灣朋友……」

忽然想起他們倆人,彼此還沒有通報過名字,男孩子先向國川自我介紹,說:

「我叫強尼。你呢?」

說罷,還鄭重地伸出手來。

「國川,我叫國川。」告訴了名字,他也伸出手,兩人緊握了一下。

「大畫家,我的台灣朋友,國川先生……。」

強尼興奮地宣揚著,沒有想到就在一片掌聲中,他的腳底一滑,把手中的圖畫鬆掉,那上面未乾的五顏六色,正好覆蓋在他的臉部。當他移開畫紙時,只見那張被塗污的面孔,恰似小丑一般,滑稽突梯,弄得大家笑彎了腰。

國川的圖,顯然還得重畫,但是他毫無怨言。處在新朋友之間,他感受到一股溫馨的情熱,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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