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人
鄭炳全
清明節跟家人上嘉義公園後邊山坡的獅頭崎掃墓,回程時他跟爸媽說很久沒逛嘉義公園了,請他們開車先走,他一個人慢慢散步回家。
墓裡躺著的是他爸爸的阿公和阿媽,是清治和日治時代的台灣人,雖然他是陳家的長子,負有傳宗接代的重任,他對祖先的事蹟卻毫無所悉,墓碑上祖籍刻的是鳳山,是幾代前移居嘉義市的?從事那一種行業呢?他爸爸也不知道,家裡的舊相簿留有阿袓的玉照,應該是家境不錯才能在 1920年代去照相館照相留影,墳墓修建得還有點裝飾,是中上之家。不過從近乎亂葬岡的獅頭崎整体看來,建城三百年來的嘉義市是多災多難的。
他出生於 1983年,當時台灣經濟已好轉,只是政治仍停留在一黨獨裁的戒嚴時期。他的阿公替他取名秋泰,因為他是在秋天生的,也希望他身心康泰,國泰民安。秋泰的童年可說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跟著爸媽遊遍台灣每個國家公園,參觀過主要的幾個博物館、科學館、美術館和名勝古跡,還去過日本東京的 Disneyland,一直到國中三年級要考高中時才有點升學壓力, 他的個子比阿爸和阿公都來得高,可是肌肉鍛鍊方面就差一點,他不大喜歡在太陽底下運動流汗,卻專心投入他爸爸認為沒錢途有時還會惹麻煩的藝術工作。
那幾天下了不少雨,枝枝葉葉一塵不染,綠油油地閃閃發亮,公園裡每一不同的樹種都掛個名牌,像麵包樹、銀葉板根、柚木、菲律賓貝殼杉等,除了中文名外,另有科名以及用拉丁文寫的屬名和種名,下邊還加點特徵或用途,從前可能沒去注意,不過這些名牌有點新,想是近幾年才掛上去的,他邊走邊看,對各種樹的樹形、樹皮的條紋粗細、葉片的顏色質地等等仔細觀察,由衷地感歎造物的神奇。
有一片橡膠樹林,還立個大牌子解說採樹乳的方法,讀小學時常和同學來,曾在樹幹下找殘餘乾掉的褐色樹乳,用力將它壓成一團,做成彈性很高會亂蹦亂跳的橡膠球,也曾偷採橄欖、仙桃、臘腸豆、在樹下撿心形的相思紅豆、燒子核果、油柑等等蠻好玩的。公園後門入口處左右兩旁机車和腳踏車排成兩條長龍,是大清早從遠地來公園運動的市民寄放的,還有一列的小攤販,在地上鋪張塑膠布賣些青菜和早餐點心,有位婦人賣水煮的花生,熱氣直冒。
「少年的,吃這個比較不會上火,沒火氣啦。」賣花生的中年婦人對著他說, 還剝一粒大的殼裡邊有三顆土豆仁的,送給他吃,有點八角茴香的氣味,口感不錯,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十塊錢銅板,買了一大包,提在手上,邊吃邊走四處張望, 公園裡各處大小團體晨操運動的人群大都離開了,只剩下唱卡拉OK的擴聲器還連綿悠揚,播放出唱不成調的日本歌謠,玩羽毛球的有幾組雙打還沒歇拍,在樹影交錯中時時傳來歡笑聲和驚嘆聲,他信步走近七里香樹叢圍成的羽球場,想分享球手們友誼比賽的得失樂趣,忽然發見矮樹叢下,一隻母的野雉雞,動也不動的用一支腳站定,難道是彫刻品?他彎下腰再仔細瞧個清楚,活真真的灰褐色羽毛參列白點排列細緻,有點像珠雞,人工彫的眼珠決不會這麼逼真傳神,相看將近半分鐘,雉雞轉頭起步走進樹叢中,一點都不慌張,好像伊才是公園的主人似地,他想起剛買的水煮花生,說不定雉雞是看中那包花生哩,他伸手從塑膠袋裡,拿出兩粒丟進樹叢裡。
走到噴水池旁,有一個別緻的牌子,是家鄉畫家陳澄波於1937年的寫景油畫──嘉義公園的複製品,巨樹濃蔭下有小孩嬉遊,遠處有一座漆紅的拱橋,丹頂鶴悠然漫步池邊,白天鵝輕游池面上,充滿安和歡樂的氣氛,作品旁有畫家的生平簡介。小學時期陳秋泰喜歡繪畫,也曾騎腳踏車帶著畫具,來公園寫生,當時別說天鵝,池旁連一隻水鴨也沒有。水池和小溪谷之間的草坪上有兩座大鐵籠,裡邊空空地,幾年前可能是飼養孔雀或什麼動物用的,鐵網漆成淡綠色,油漆尚未剝落,關著的門沒上鎖,他再仔細看鐵籠裡面,相當乾淨,想像有個人被關在裡邊,樹上的鳥雀不知會不會飛來看?
走向公園正門時,他特地靠近花園水池,看望那位依舊是挺著肚子小便非常可愛的小男生銅像,据說當年公園開闢後,託人遠從比利時買回來的某位彫塑家的作品。
回家後,隨便吃了午餐,陳秋泰打電話給研究所的同學Rosa,她中文名叫林麗玫。
「我是秋泰,Rosa妳願意陪我一天嗎?在嘉義公園。」
「嘉義公園有什麼好看的?頂多半天吧。」
「不是去看什麼好看的,是去被看。」
「去被看?被誰看?」
「那邊草坪大樹下有兩座大鐵籠,空空的,我想呆在裡面一天看看。」
「Crazy!你要我和你關在一起?Crazy!你找兩隻猴子陪你好啦!」
「我也不知道情況會怎樣,我想動物籠子應該也是行動表演藝術的好場地,希望有個熟人在附近照應,免得我被送進精神病院。」
「真是Crazy!我看你的腦筋真的有點秀斗,你是大少爺生活太舒服平淡了,沒事找麻煩,皮在痒?」
「你講什麼都對,我只是要考驗一下自己,被當做動物觀賞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你是說真的嗎?,我想想看,哪一天呢?說不定呆不到一個鐘頭你就受不了,急著爬出來。」
「五月初的禮拜六可以嗎?我得好好準備一下,至少要設計掛個解說牌子。」
「好吧,明後天回學校再講吧。」
「通常行動表演之前要先開記者會,講解表演的內容及意義或其困難度,然後轉告社會大眾去觀賞,你想怎麼進行?」在藝術研究所裡,Rosa坐下來問陳秋泰。
「我只是想試一下旁人不曾有過的表演。妳說我有必要打扮成一萬年前只用樹葉遮体的原始人嗎?觀眾不必多,平時公園遊客就夠了,如果要在動物籠裡多呆幾天,恐怕就得向市政府申請表演場地,那樣開記者會就有必要了。」陳秋泰從網路收集一些近幾年行動藝術的演出,諸如兩人用手銬連在一起生活一星期 (模擬連体嬰),高空走鋼索,騎腳踏車環島台灣繞走一圈,從洛杉磯海灘一路走到紐約曼哈頓,行動彫像,人体彩繪,一直唱歌或一直跳舞,裸体在校園或球場上奔跑,用人工翅膀從橋上跳下去等等,五花八門獨缺關在籠中讓人觀賞。Rosa拿出一本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集,給陳秋泰看,
「裡邊有一篇題目叫〈飢餓藝術家〉,描述一位以饑餓為職業的男人,隨經紀人的安排,在歐洲各大城市表演,通常一次是斷食四十天,瘦得只剩皮包骨奄奄一息時才被救出來餵食,休息一陣子恢復體力後,再換地方表演吸引人群觀賞,小說的重點是這位表演藝術家最後一場在馬戲團裡一個動物籠子,人們對他的表演越來越不感興趣,甚至懷疑他是否有偷偷地進食,不知過了幾十天,馬戲團經理打開籠子時,在草堆中找到垂死的他,他向經理吐出臨終一句話,他盼望可口的食物,只是為了忠於表演,他可以無休止地餓下去,隨之氣絕。工人將他和腐爛的草堆一起埋葬後,放進一隻幼小的美洲豹在那籠中,人們競相來看活潑可愛的美洲豹。我知道你身體蠻壯的,你想你的籠中人表演最糟糕的情況會怎樣?」
「卡夫卡的小說我只看過一篇叫〈Metamorphosis ﹝蛻變﹞〉,看不大懂它的涵意,飢餓藝術家這一篇我沒讀過,聽你剛剛說的他有一大段光采的表演生涯,結局是有點淒涼。我想嚐試籠中人的滋味只是好玩,前天穿過公園時看到那座空空的大鐵籠,有點好奇,想像裡邊關著一個人而不是飛禽走獸,人們的反應會怎樣?所以才想出讓自己試看看,應該不會有危險的,我也不知道會怎樣,萬一被管理員強制停止表演那就沒戲唱了。」
「這一點你別擔心由我來應付,觀眾如有不平常或較危險的行為,你看著辦吧,總之安全第一。」
那一天早上陳秋泰從家裡騎著摩托車載了一大片解說牌,背個旅行袋,裡邊裝了些他想可能用得著的東西,將車子停在公園門口,提著解說牌,步向林蔭中的大鐵籠,才七點,公園裡就人潮熱絡了,有些人五點多天剛亮就來,已走完一大圈要回家了,林木繁茂的公園散佈三四十人一群,有的打太極拳,外丹功,練社交舞,元極舞,劍舞,打羽毛球,蹓鳥等等,有一片由大樹環抱的空地,一百多位中年婦女隨著快速節奏音樂在跳有氧舞蹈,教練穿色彩艷麗的緊身衣顯出柔軟靈活的身材,她舞蹈的動態實在優美,難怪跟班的學員那麼多。陳秋泰從背包的口袋取出鐵絲,先將解說牌四端連結在籠網上約五尺多高處,又拾一大支掉落的樹枝,將籠裡見得到的蜘蛛網揮去,從背袋拉出可折摺的小帆布椅,再取出一小疊報紙。
剛開始沒人注意他,可能以為他是公園的員工,他將小帆布椅放在籠內陰涼的地方坐著,隨處張望樹林間來來去去運動健身的市民們,過了七點半,才見Rosa遠遠地向他招手,她手持一台迷你掌上錄影機,先照那片一公尺見方,當中可對折的解說牌,有兩對穿早覺會夾克的老夫老妻正在看解說牌上面的文字,又探看籠中人,其中一位老太太向Rosa問:
「內面彼位少年的是在做什麼?」
Rosa 指著陳秋泰說:「他是一位藝術家,今天他是在表演,一個人關在籠子裡當動物被觀賞。」
「你要關在內面幾日呢?」老太太望著籠內問。
陳秋泰起身很有禮貌地回答:「只有今天一日而已,請多多指教。」
「指教是不敢當,阮頭家少年時因為參加讀書會學北京話,被國民党抓去火燒島關五年。出來後,不但找不到工作,要繼續讀完大學也不可能,實在悽慘落魄。」老太太指著身旁的老先生說。
Rosa聽了肅然起敬地回答:「哦!失敬失敬,那一定是五十幾年前的事件了,現在是民主自由時代,白色恐怖老早沒有了,他只是好玩地關一天而已,他是吃飽換餓,無聊找麻煩。」
老先生聽了微笑地說:「雖然講是民主時代,總統也是自己人選出來,只是報紙、電台、調查局、法院和軍隊都還是他們的人在掌握,少年人還是卡巧一點卡好,怎會愚到把自己關在籠子裡呢!唉呀!實在不知苦呀!」
陳秋泰聽了,轉身向老先生一鞠躬,問道:「歐吉桑,是掠去關時艱苦亦是放出來後也艱苦呢?」
老先生將近八十歲,氣色相當不錯,只是頭髮幾乎全白,腰背還挺直有力,雙手握住籠網,輕嘆一口氣說:「唉啊!幾十冬前的故事了,既然你少年的想要知影,我就老實跟你講,入去師大才讀一學期,無緣無故地和幾個同學半暝被掠去,不知有幾百人同時被關在青島東路,日夜輪流刑求,生死操在特務手中,彼時內心最恐怖,有幾個在哀豪聲中被拖出去槍決了,我因身体勇壯,又不知要講什麼求情的話,所以被修理得上厲害,為著療內外傷,我偷偷地飲五天自己的尿,是少年練拳頭時老師父教的,果然傷勢恢復比同伴們快,一個月後被判送去火燒島,大家都鬆一口氣,苦的是驚慌的父母,每禮拜都有警察陪特務來厝裡搜查,三個月後才接到我由火燒島寄來的信。因為實在沒什麼罪証,關五冬後放回台灣,親像點油做記號,親戚同學大家都走避,我最後不得已在鐵工廠找到工作,大概是老板看我工作打拼做人誠實,三年後竟然提親,真慷慨地將他第二女兒許配給我,你看,她就是我牽手,也是我再生恩人啦!」老先生拉起老太太的手,贏得在場十來人的同情和讚美。
眾人散去後,陳秋泰轉身在籠中慢慢地繞圈,回想剛才歐吉桑的故事是那樣的真實,卻又在廿一世紀的台灣社會彷彿從來沒發生過,總有人幫他們記錄起來吧,他想。萬一自己無心的籠中表演,突然晴天霹靂從此被囚禁五年,陳秋泰真的無法想像出會是怎樣的後果,他將失去一切的一切嗎?
外邊風景實在賞心悅目,碧綠樹林之間,前有草坪,後有小溪流,宛如身置高級莊園,毫無人在鐵牢中失去自由的恐懼感。草坪左端有位大約七八歲穿花裙的女孩,拉著她阿公粗壯的手往大鐵籠走來,「阿公!阿公!你看那籠子裡邊有個人哪,我們去看好嗎?」
「好啦,不會是人在裡邊吧,別太靠近了。」頭髮半白的爺爺在草地上邊走邊定睛往籠中一看,陳秋泰戴一副黑框,鏡片會反光的淺藍色的太陽眼鏡,向阿公阿孫招手表示歡迎。
「阿公,他在裡頭幹嘛!」小女孩看到裡邊不是危險的動物,就用小手攀住籠網,抬頭問她阿公。
「我也不知道,有點奇怪,是誰把他關在裡面?記得以前這籠裡曾養了幾隻猴子。」
「阿公!那邊有個牌子,我們去看,阿公可以唸給我聽。」
「安安上學校,也認得好多字了,妳看不懂的阿公才唸給妳聽。」安安跑過去,指著牌子最上頭的大字唸起來,「人,旁邊的ABC我也會唸,H-O-M-O S-A-P-I-E-N-S。」
「阿公,那是什麼意思?你說嘛。」爺爺顧著讀下邊的解說,
「等一下,阿公看完再唸給妳聽。可直立用雙腳走路,腦部發達,會語言文字,雙手靈巧,懂用工具,善於建設與破壞,喜群居易互鬥。源自東非,三十萬年來移居全球各地,雜食,以狩獵、種植、畜牧為生,壽命可達一百二十歲。……」
正在唸時,身旁有二個男孩本來拿著水槍躲在樹後互相射水,看到籠中有人就好奇地跑過來圍觀,其中較矮的頑皮孩子水槍對準就射向陳秋泰,他笑嘻嘻地好像享受突如其來的陣雨,小男孩射光了水槍,興沖沖地跑向噴水池去裝水,較高胖的男孩趁機從後面向小男孩射水,只聽他連聲叫喊越跑越快,陳秋泰拍手蹈足哈哈大笑。
「阿公,他會講話嗎?我想問他為什麼被關在這裡?是不是不乖被老師罰的?」
陳秋泰聽了搖搖頭,表示他不是被罰的。安安看他聽懂就朝著他問:「你渴不渴,要不要喝養樂多?我袋子裡有。」
他笑著搖搖頭,指著鐵籠上(請勿飼餵動物)的牌子,又走回坐在小凳上,望著遠處互相追逐的兩個男孩。
五月的空氣在陽光下開始悶燒,陳秋泰脫下濕濕的短襯衫,露出少晒太陽白晰的上身,涼快多了,休息才幾分鐘,兩個男孩又一前一後奔向鐵籠,而且各站一邊,高昂亢奮地宣佈要開槍了,陳秋泰身上頭上連續中了幾槍水柱,在籠中亂跑亂跳,頭髮濕了,短褲也濕漉漉。站在籠旁的安安看了心急,「阿公!他們怎麼那樣壞,欺負人,他好可憐哦!」
陳秋泰笑哈哈地赤著腳跑到安安跟前做個鬼臉,叫她放心,只是水槍沒關係。這時圍觀的遊客多了起來,有的看解說牌,有的指指點點,有的看他落水雞狼狽相,也跟著開懷大笑,不知那位最先開始丟銅板進鐵籠,其他一些遊客也跟著丟銅板給他,他雙手抱拳一一道謝,卻也沒去拾取銅板。五分鐘後,兩個男孩又從噴水池裝水回來,準備打籠中活靶。
這回陳秋泰吹了一個紅色的氣球,用橡皮筋把它套在頭頂上,指著跟頭一般大的紅氣球,要兩個男孩輪流用水槍射向氣球,他忽左忽右地移動,看誰射中次數多,這樣省得他到處亂跑,遊戲帶來高潮,觀眾又紛紛丟銅板或紙鈔進鐵籠,安安看得糊里糊塗。
「阿公,他們給他錢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看他好玩好笑又可憐吧。」
沒隔多久,一位穿灰綠色制服的公園管理員大概是聽到消息,急急忙忙快步衝向鐵籠,
「在裡邊幹什麼!出來!出來!把東西收拾好,別鬧笑話了,好好的人不做,偏要當猴子被耍。來,出來!」管理員拉開籠門,等他出來。這時Rosa擠到籠門邊,向管理員解釋,
「先生,讓他在裡邊多呆一會兒吧,這位大少爺覺得日子無聊,想當猴子,你們公園有什麼樣的表格可以填寫申請麼,他是唸藝術的,他很喜愛嘉義公園,他認為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公園的鐵籠裡也是一種表演藝術。」
管理員聽了這位臉蛋兒甜美,雙頰白裡透紅像水蜜桃,講話不急不徐討人喜歡的小姐一番話,焦急的心情稍為緩和下來,
「這個人是誰?妳是他的同學嗎?」
「是啦!他叫陳秋泰我叫林麗玫,下星期他要交一篇報告給研究所,他拜託我幫他拍錄影帶,和幫他向您解釋,免得被警察抬去精神病院。再讓他多呆些時候可以嗎?拜託啦!」管理員看看旁邊十多位觀眾臉上掛著同情與期待的眼神,似乎跟他一樣被這位女研究生說服了。
「日頭落山前大概可以,可是裡面弄得又濕又髒,大家丟錢又丟糖果,實在不像話。」
「那兩位小朋友現在知道有人在拍錄影,大概不會再向他射水槍了,人家捐的錢我們會清點湊個整數,捐給嘉義公園,好嗎?謝謝你的諒解合作,等一下!門還不要關,我拍一拍裡邊。」Rosa 踏高一步走進籠門,陳秋泰合掌向她稱謝,她只顧拍照地上的錢和籠外觀眾,沒料到那位較矮調皮的男孩忽地把籠門碰鏘一聲關起來,Rosa嚇一跳差點把掌上的迷你錄影機掉地上,弄得籠外數十位觀眾哄聲大笑,一位男士脫口說:「男生女生送做堆,明年我們好抱孫。」大家聽了更笑得前俯後仰,只是安安沒聽懂,急著把籠門拉開,好讓Rosa出來,Rosa鬆一口氣踏出籠門,拍照一下安安紅潤可愛額頭有些小汗珠的臉,然後抱起她來親一下臉頰。「妳好乖哦!救了阿姨,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安安,今天阿公帶我來公園玩。」
Rosa又幫安安和阿公合照。那兩位惡作劇的男孩怕被照上,遠遠地躲著。Rosa還是回到離大鐵籠十公尺外的小樟樹下斜靠樹幹坐著,將綠色散佈紅色小圓點的陽傘撐開,掩護她的拍照。
近午,參觀的人群漸漸減少,陳秋泰打開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大口,想起今早袋子裡有一粒媽媽包的肉粽,就找出來吃。在五月節吃竹葉包的粽子,是江南華人二千多年來的習俗,聽說起因是為了紀念楚國愛國詩人屈原,陳秋泰是讀過這位失意的詩人寫的「離騷」,覺得以死明志也改不了昏君佞臣的糜亂,投江自盡是不值得效法的。屈原有篇題為「抽思」的文章,他很喜歡其中的一小段:美不由外來兮,名不虛作,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他阿公為了慶祝他高中畢業,特別用蒼勁的草書揮筆一幅,讓他掛在書房裡,引為座右銘。
飯後有點愛睏,陳秋泰背靠著圓形鐵籠中央的圓柱,兩腳斜伸,雙手輕鬆地放在腹肚上假寐,不知隔多久,耳邊好像有人叫他,
「陳秋泰,陳秋泰,你在這兒幹什麼?我是張春雄的哥哥啦!」秋泰睜眼一看,果然是張大哥在籠外叫他,
「張大哥您好,來公園散步嗎?我今天是來表演啦!」
「到底是唸研究所的比較新潮,你很久沒來我家坐啦,春雄歷史系畢業後,運氣不錯,在中學教書了。」
「我在一個月前有跟他通過電話,他送我一篇關於畫家陳澄波的歷史小說,寫得很有特色,我曾提供他一些資料。」
「是啦,你倆都喜愛美術,我們家只開小雜貨店,不像你爸爸那樣賺多錢,所以春雄他不敢要求去唸美術系。最近我比較關心台灣的生態,越跟大自然接近,我越能感受台灣的美,我用相機照了不少樹林中的花草和蝴蝶鳥類,等那一天整理成CD,我會送你一張。」
「其實張大哥您畫得最好最有藝術天份,如果您繼續畫下去,我們嘉義又會多一位張義雄大畫家,聽說您現時是在銀行上班,還畫畫嗎?」
「上台大忙著兼家教就沒再畫了,今天我是帶女兒來公園寫生,她才幼稚園大班,已經得了幾次獎了。你看,她跟媽媽在噴水池樹底下,你應該帶畫具來才對,不要傻傻地坐在裡邊,好,再見,我回去看她畫得怎樣,說不定帶她來畫籠中人。」陳秋泰目送張大哥走向噴水池。
陳秋泰記得好友張春雄寫的故事,在二二八事件之後局勢動盪之時,畫家陳澄波天真地陪同十幾位民意代表帶著禮物去嘉義機場,試圖與來自祖國的駐守軍隊溝通。陳澄波在日本深造美術之後,曾特意到上海美專教油畫,甚至學中國話和加入中國國民黨,沒料到這一次溝通不成,反遭國民黨部隊逮捕扣押,在嘉義火車站公開槍決前被綁遊街,那批一路逃亡到台灣反被熱情的民眾歡迎的阿兵哥,竟然在全市市民的注目下,毫無天理的蠻橫地槍殺九位他們最尊敬的鄉賢。
陳澄波在日本帝展首度入選,是嘉義市甚至是全台灣的榮耀,他遊歷全島各地用彩筆留下許多台灣風景,沒料到熱心年壯的現代畫家下場如此悲慘,前年剛落成的嘉義市博物館,頂樓就是陳澄波紀念館,陳秋泰去看了好幾回,雖然陳澄波不是他們陳家直屬的親戚,不過陳秋泰總是感受到自己身上流著不少陳澄波對真善美執著的血液。在高中時期他熱中美術的學習,家裡人以為只是消遣興趣,不以為意,要考大學時聽說他想進美術系,他阿公和阿爸都反對,他後來才知道畫家陳澄波的下場,帶給他們內心不可磨滅的憤怒和震撼。台灣的國民黨政府陰錯陽差地以這位油彩化身的陳澄波被槍決日訂為美術節。
今天要來當籠中之人,他是不敢讓家人知道,他的阿公是小學教師,琴詩書畫皆屬上乘,只因身為台灣人不肯卑躬屈節,只好自彈自娛,平平淡淡長壽而終。他阿爸則將豪情轉移到運動球賽,也喜歡唱卡拉Ok,就是很少參加社團活動,戒嚴解除之後,比較常帶他去觀看美術展覽。陳秋泰自認自己沒什麼美術天份,只是在美術的追求過程中,學會了對各種美術作品的鑑賞,他不羨慕當醫生或大企業家,錢財是身外之物,只要夠用就行了。
肉粽下肚後有點口渴,他從背包裡取出一小袋媽媽洗切好的蓮霧,分一半給坐在樹底下的Rosa,吃了幾個甜脆多汁的蓮霧,他身心舒暢,就把小圓凳移到鐵籠邊,背靠著籠網閉上眼睛,怡然忘懷是身處籠中或是身外的世界是在大籠中。他眼前忽然一亮,一隻白鴿被關在鳥籠裡,遙望窗外的青天白雲,那是誰的作品?一時想不起來,會是那位在白色恐怖初期毅然逃離台灣,到法國巴黎爭一席之地,和張大哥同名的張義雄印象派油畫家嗎?聽說美麗島事件之後他曾帶幾十幅畫到美國義賣,把全部的錢捐給台灣獨立運動,數年前他終於獲准返回台灣開八十歲回顧展,他的夫人也是位畫家,他的自傳曾在深具本土意識的自立晚報連載,原來張義雄他是有夢想的嘉義小子,竟敢違抗父命,去日本不學醫,寧可打苦工學畫圖,張義雄大概是受到陳澄波在日本的成就所激勵的吧。台灣前輩畫家的作品在一黨專政結束後,一夕之間身價百倍,各美術館及收藏家爭相競購,作品專輯紛紛出籠,美術系也開始熱門,考藝術研究所不僅要準備多件拿得出門的作品,還得通過筆試和口試,可說是擠破了頭才進得去。
午後的嘉義公園是有點濕熱,沒半絲風,樹梢上頭的天空灰白茫茫,据說是受汽車排氣污染和來自中國北方的沙塵暴影響,陳秋泰有點想念藍天白雲和嘉南地區夏日午後特有的西北雨。剛才公園管理員的問話,這個人是誰?二十歲出頭的陳秋泰每天生活在往前衝的快步調,沒空也沒心思去想「人」是什麼東西。這次表演主題既然是「人」,他趁機會讀些人類學和醫學的書,才知道人和其他哺乳動物生理構造相差無幾,五萬多種基因裡,百分之九十九都一樣,而人類卻是所有動物中最晚才出現在地球上的,其他數萬種的動物和昆蟲論年資都是人類的前輩老大哥。
前任李總統曾說身為台灣人的悲哀,陳秋泰不理解老人家講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和同時代的歐美人相比,台灣人的境遇當然是淒慘又悲哀,和非洲亞洲落後地區比較又值得慶幸感恩了。為什麼強國要壓榨或侵略弱小的國家?殖民主義不是隨二次大戰而結束了嗎?國民黨「光復」台灣之後為何延續日本的殖民政策?設定國語、國文、國劇、國樂、甚至國畫,目的是要消滅台灣人的自主意識和現代國際觀嗎?從優生學的角度來看,台灣人四百年來混合平埔族,閩粵人,荷蘭人,日本人,和中國人等等族裔的基因,也許是最進化的族類。陳秋泰從來沒想這麼多這麼遠,聽教授說解嚴十年後的台灣藝術活動,幾乎增進百倍,全台灣任何一天的美展,比戒嚴時期一整年365天的美展更豐富。要抹殺人民的創作力,不需牢籠監獄,只要殺雞儆猴就夠了。又聽說戒嚴法剛解除不久,台北市現代美術館的女館長,一早上班時發現館前展出一大具紅色的塑形,她焦急地命令工友將它改漆成藍色,卻遭藝術家的嚴重抗議,要求道歉賠償,最後頑固且有黨中央靠山的館長,不得不屈服於新時代的輿論又將它漆回成紅色。這些是進了研究所才聽到的故事。
跟他爸爸同一輩的幾乎沒什麼出色的藝術家,除了林懷民,舞蹈家林懷民他父親曾擔任過嘉義縣長和內政部長,叛逆的小子留學美國時竟然一腳跳上舞台,樂舞不疲,返台後籌辦雲門舞集,三十年來一而再地顛倒傳統思維,終於享譽國內外,反而他父親的大名早被人遺忘,或只記得他是舞蹈家林懷民的爸爸,大學時陳秋泰觀賞過雲門淒美飛躍的演出,內心有一股想去扣門的衝動,舞蹈不該是女生的專利,男生也一樣可以發揮啊!最後還是懶,怕操練流汗受傷而止於欣賞。不過那學期他畫了幾十張健美身材舞者的素描。
有一對情人從他後邊走近鐵籠來看他,他看那位男生有點面熟,會是他在小學或中學的同學嗎?一時想不起來,女的盯著他赤白的上身直直看,他開始臉紅耳根發燙,他撿起濕掉又乾了的報紙,半遮住臉看報,還好,三四分鐘後,男的把女的拉走,轉身往拱橋那邊去了,陳秋泰鬆了一口氣。
沒隔多久,一對夫妻帶一位大約三四歲的小男孩來到草坪上,先生拿著錄影機跑前跑後照,少婦手上拿一隻風箏,她叫小男孩雙手舉高風箏站在草坪另一端,然後她拉著線往鐵籠這邊跑,風箏是有飛上樹梢高,小男孩高興地拍手叫好,但是天上沒風,媽媽就得往後拉移,風箏還是不爭氣,緩緩地降落在草坪上。這樣重複第二次時,這位漂亮的媽媽拉著長線往鐵籠跑,陳秋泰的眼睛被她耳垂掛的蝴蝶耳環鎮住了,他趕快取下太陽鏡仔細一瞧,果然跟他珍藏的那一對是同一模樣的景泰藍,難道這位幸福的媽媽會是她?兩人相距不到三公尺,只是四年多沒見面,但見她更豐滿更成熟了,由於她戴墨鏡髮型又不同,實在無法指認,何況陳秋泰又不知道她的名字,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幅春郊風箏的彩畫,容不下一個陌生人在圖畫裡。陳秋泰深吸一口氣,背過身,腦海裡往事雲煙,如夢似幻,一幕又一幕歷歷在眼前。
人生的第一次是難以忘懷的,四年多前陳秋泰輕鬆地考上美術系,自己一個人帶著簡單行李和相機畫具,搭上阿里山火車,在中途瑞里站和畚箕湖站各停一晚,選山區風光明媚的觀景點淡彩速描或油畫寫生,第三天晨起在阿里山遊樂區旅館後邊,他被波濤洶湧瀰漫白如雪的雲海和雄壯竫聳的塔山震呆了,左望右眺只有讚嘆再讚嘆無從下筆,不知隔了多久,才發覺旅館的小陽台上有位女人向他招手報早安,他有點羞怯,鼓著勇氣回應,「嗨!早!」後來那位女的消失在陽台上,陳秋泰得以放鬆心情,照了幾張相,畫了三四張速描。
在一樓餐廳用早點時,那位女人卻端了小盤子和一杯柳橙汁來到他面前,問道:「我可以坐你對面嗎?」陳秋泰剛塞了滿嘴的吐司夾荷包蛋,急忙一邊擦嘴一邊示意請她坐下。
「今天你想到那兒寫生作畫?我可以跟你去嗎?我學過一年的水彩,最近忙東忙西就沒再畫了。」陳秋泰看她端莊亮麗,又有點藝術氣質,在山裡有個伴也不錯,就說:
「我想搭小火車去眠月石猴,小時候曾和爸媽來見過山頂上的大石猴,妳去過嗎?」
「沒去過,能看到石猴,託你的福氣,等一下子我去買車票和午餐飲料,你好安心寫生。」陳秋泰吃好早餐先上樓清洗和拿畫具,下來時,只見她在車站前招手喊他,「趕快來啊!快一點啦!火車在等你哪!」原來她去買車票才知道上午只有兩班車,第二班十分鐘後就要開動了,她匆匆買了壽司,茶葉蛋,和飲料,見他還沒下來,就跟列車長拜託等一下,她正要衝回旅館叫人時,陳秋泰剛好踏出大門。還好整列車才十來位旅客,當她倆人跳上火車時,大家報以熱烈掌聲和喝彩。
小火車在蜿蜓山路徐徐往上爬,沿途紅檜,柳杉,台灣杉,樟腦樹,台灣扁柏和許多阿里山特有的花草,如毒藥草毛地黃它淡紫色的花柱,有點像十三層寶塔,一整群落地盛開,令人目不暇給,陳秋泰希望這次能在山壁上見到野生珍貴的一葉蘭。半小時後到終點站,走了七八分鐘就可抬頭望見高聳嶺端石猴的頭部側面了,她失聲大叫:
「好像哦!好像哦!是誰刻的?」
「是老天爺刻的,近幾年嘉義市有一個藝術團体叫石猴彫刻協會,每年都有特展,清一色用台灣各種石材,彫刻生動有趣的台灣猴的生活世界。」
「哇哈!你這麼年輕還懂這麼多,誰教你的?」
「除了家學淵源外,三人行必有我師,妳也可以教我呀!」
「我有個弟弟,跟你年紀差不多,他就嫌我囉唆。」
陳秋泰找個最佳角度,替石猴留下兩張速描,簽名之外還註明時間地點,一張預備送給她。他倆搭上最後一班小火車回阿里山旅館,像是久別重逢的姐弟,一路上有說不完的話和玩笑。夕陽西下時在餐館可以暸望雲海,橙紅扁圓的落日浮在雲海和晚霞之間,又是美得不得了,她點了三道比較有特色的山產名菜,其中有一盤是鹿肉山芹菜炒Wasabe ,秋泰挾了一大口,味道很鮮,卻辣得滿臉通紅淚水直流,她看了笑得也淚流滿頰,叫秋泰趕快吃一口白飯,兩人才重新坐正,享受美景晚餐。
餐後她在禮品店選購了幾張CD,有歌星湯蘭花和張惠妹的唱集。她說:「山地姑娘就是有天生純亮豐厚的歌聲,實在好聽。」
「今天下午我畫圖的時候,妳唱的那首歌豪放輕快,歌名叫什麼?」
「哦!是叫……站在高岡上,這張阿妹的專輯就有那首歌,你喜歡的話我多買一張給你。」
入夜沁涼,滿天星斗明亮得好像伸手可及,在陽台的椅子上倆人相擁併坐,陳秋泰從來不曾跟女性如此親近,露水開始凝聚在風衣夾克上,他的心卻迸跳得火熱,在她的默許下,秋泰嚐到了初吻的滋味,那種情不自禁的昏眩和甜蜜,把倆人熔化成永恆的大理石彫像。
次日醒來時已近中午,不見伊人倩影,起身要穿衣時,發見夾克口袋有一紫色的小絹絲袋,裡邊只有一對景泰藍製的蝶形耳環。
在小火車上陳秋泰注意到她佩戴的那對耳環很特殊,她說是自己設計的,又託工匠製作了十對,可以送給他一對,有朝一日好轉贈給他心儀的女友。陳秋泰帶著幸福又有點惆悵失落的心情,搭下一班的公路局車下山回諸羅山城。
据報載,那尊傲高萬年的石猴連同眠月小鐵路,在兩星期之後的911大地震中崩毀了。這幾年偶爾想起阿里山之夜,他就找出蝶形耳環在手中摩揉,回味伊人的歌聲歡笑聲和顏容姿色。
陳秋泰雙手緊握籠網,恨不得用力撐開,唉!都是情緣情債,能捨才有得不是嗎?陳秋泰望望小樟樹底下的林麗玫,是那樣的天真無邪,他有資格向她示愛嗎?正胡思亂想中,有五六個人顯然是三代一家的,走向籠子來看他,把他又拉回現實,他感嘆一聲,情隨意生,緣隨境滅,也是人生的一個環節吧。
人被關在籠裡,久了有可能從人慢慢地變成動物,就像從前的奴僕一樣,失去了人格,或像畜生那般生死都操在主人的手中。在父權的社會裡,生為女人往往失去選擇自由幸福的人權,做人媳婦常被同為女人的婆婆折磨迫害,台灣的養女或童養媳,常被當成物品出賣,或被逼賣色賣春,實在可憐,現在開明一點了,窮困人家的女兒稍具身材姿色的,被迫輟學去市郊路旁當檳榔西施,關在十分亮麗透明的玻璃櫃中,即使在寒夜裡也穿得又薄又短,以吸引來往顧客。陳秋泰想到這兒,環顧身旁地上那些銅板,光著上身不盡啞然失笑,他的籠中人是另類的檳榔西施嗎?
人與野獸差別在那裡?學藝術的陳秋泰認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有創作力,大部分的人空有大腦,一輩子糊裡糊塗,生老病死和山裡的野豬沒什麼差別,甚至比聰明的野豬還差勁。也許只有孤獨的心靈才能創作,從小陳秋泰就倍受關懷,從來不曾孤單過,即使今天勇敢地自願當籠中人,可還得拉林麗玫同學一起來照應。
在藝術追求方面有人迎合時尚討人喜歡,甚至模仿抄襲代替創作。陳秋泰他驚覺到,其實不用被關在籠子裡,傳統的社會就存在一層又一層的牢籠,人被束縛一輩子而不知,沿襲正統安順又快樂,不事創新改革,在文學藝術方面僅止於交際應酬的層面,像所謂國畫是中原一千多年來代代沿襲的山水畫、花鳥仕女圖,不就跟八股科舉和纏女人小腳同存並茂的嗎?要在藝術方面打開薄薄的一層牢籠,突破一絲絲理所當然的傳統,都是難能可貴來之不易的傑作,勿怪著名的文學家藝術家往往得遠走他鄉才有機會突破超越,享譽國內外。
陳秋泰站起身伸個懶腰,他看到Rosa在樹蔭底下斜躺著,似乎睡得很甜,她是令人喜愛的,她生性活潑直心腸,壯壯的身材甜甜的笑容,相識不到一年,心裡想的事不知為什麼都先跟她講了。有一位高一年級的研究生也喜歡Rosa,陳秋泰有時找不到她,那一天就有被世界遺棄的感覺,甚至夜晚輾轉反側睡不成眠。這次Rosa肯出面幫他忙,他真盼望此後可以更貼近她一點,要怎樣才能羸得美人心呢?籠中人忽地不自在起來了,他無意識地在籠內繞踱,彷彿春情發作的公猴,沿著籠網繞過來又踱回去,恨不得衝出籠門去把Rosa 捕捉帶回籠裡。不過有一個聲音來自另一個方向,心中有一個夢一個愛,比實際擁有更永恆。
不經意地他瞥見一隻嬌小玲瓏的五色鳥站在網孔當中,很機警地注視籠中人,不知道是要飛進來或是要飛出去,這種全世界罕見珍貴的五色鳥原棲息地是雲林縣和嘉義縣的丘陵竹林,由於近一百年來的山地開發,台灣五色鳥瀕臨絕種,怎麼會飛來嘉義公園呢?奇怪!陳秋泰他緩緩地抬頭張望,發見在橫樑接近鐵皮籠頂處有一小簇乾黃的草絲和細枝,會是五色鳥的窩嗎?他怎麼那樣粗心大意,到現在才曉得空籠原有主,他自以為是無心的、完美善意的藝術表演卻已經造成對五色鳥的家不可彌補的傷害,一大早就來掛解說牌,打打掃掃又搬東西,而且引來不少人群,還有那兩個男孩的水槍亂噴,五色鳥一定驚慌得以為大難臨頭。還好,五色鳥一躍而上直飛樑上窩,陳秋泰鬆了一口氣,慢慢地將小圓凳搬離鳥窩較遠的一端坐下來。原先他以為是為藝術而單獨表演的創作,卻沒料到小小的五色鳥在上頭一直盯著他看,希望他趕快停止胡鬧,公園管理員沒能叫他滾蛋,五色鳥一定很失望吧。籠中人現在不孤獨了,籠外有Rosa,籠內有五色鳥,他從褲腰袋摸出手機,跟Rosa講悄悄話,
「Rosa,對不起吵醒妳了。」
「嗯,怎麼樣?」
「有人在上面看我。」
「上面?你才關幾個鐘頭就有幻覺了是不?」
「不是啦!有一隻五色鳥在樑上做窩孵蛋。」
「你騙我,你講話怎麼神經兮兮的,我才不上你的當。」
「我騙妳幹麼,我是怕再吵到五色鳥,不信妳可以來這邊,我指給妳看。」
「真的?等一下我就來。」
Rosa收了陽傘,理一下衣裙,從包包裡拿出錄影機,走向籠邊,陳秋泰指給她看樑角上的小鳥窩,Rosa 點點頭說,
「只看見圓圓的頭有在動,我想進去照比較清楚。」
「好,小心鐵門,別太大聲。」
Rosa小心翼翼地拉開籠門,再輕輕地掩上,她抬起眼果然見到頭頸部有黃有綠也有一點紅和藍色的羽毛,她壓低聲音說:
「哇啊!實在太漂亮了,第一次親眼看到,太棒了。」
Rosa調整好焦距,對著五色鳥近照,又慢慢地移到另一邊再照一分鐘,當她放下錄影機眼睛直愕愕地和五色鳥對相時,陳秋泰輕輕地握住她的左手,隔一會兒她轉過頭來,眼睛含著淚光,左手稍用力地回握陳秋泰的手掌,臉頰羞紅地如含苞待放的玫瑰,然後 將手鬆開再輕輕地抽出,她轉身推開籠門並沒再關上,回頭說:
「我外邊收拾好再來幫你清理,讓五色鳥有個安靜不被干擾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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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書一得 > 飛越流離台灣滄桑的「籠中人」
廖清山
短篇小說「籠中人」,是作者鄭炳全應邀為洛杉磯《台美文藝》(陳垣三主編)所撰的文藝作品。
生藥學教授的鄭炳全擅長散文,著書數冊。近年開始創作小說,想不到短短的時間,竟然寫出斐
然可觀的作品,著實令人驚喜。
故事很簡單,一個叫陳秋泰的年輕人,清明節跟家人上嘉義公園後邊山坡掃墓。回程時,一個人
到嘉義公園閒逛。在那裡,看到兩座大鐵籠,突然心血來潮,打算「考驗一下自己,被當做動物觀賞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乃決定關進籠中一天。
經由女同學的協助,他實現了這個夢想。
沒想到這一進去,成為「籠中人」。在自我隔離,放空以後,他的視野漸漸展開。也因此,清晰
的看到混淆不清的台灣過去,以及弔詭的現實。
陳秋泰一向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著日子。「他對祖先的事蹟卻毫無所悉」,「他爸爸也不知
道」。對於李登輝所說,身為台灣人的悲哀,「他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對於家鄉畫家陳澄波於1937 年的寫景油畫,嘉義公園的複製品,似乎也有點視而不見,不太在意。不過「從近乎亂葬岡的獅頭崎整体看來」,他知道「建城三百年來的嘉義市是多災多難的」。這一點,多少讓他留點火苗,等待燃起愛鄉的火把。
「籠中人」在與籠外人的互動中,被迫反思,而意外的得到歷史認知。
一個將近八十歲的老先生,述說自己的故事:
「師大(應為師院之誤)才讀一學期,無緣無故地和幾個同學半暝被掠去。不知有幾百人同
時被關在青島東路,日夜輪流刑求,生死操在特務手中。彼時內心最恐怖,有幾個在哀嚎聲中被
拖出去槍決了。我因身体勇壯,又不知要講什麼求情的話,所以被修理得上厲害。為著療內外傷,
我偷偷地飲五天自己的尿,是少年練拳頭時老師父教的。果然傷勢恢復比同伴們快,一個月後被
判送去火燒島,大家才鬆一口氣。……(後來)因為實在沒什麼罪証,關五冬後放回台灣。」
通過老先生的故事,他也想到「人被關在籠裡,久了有可能從人慢慢地變成動物。就像從前的奴
僕一樣,失去了人格,或像畜生那般生死都操在主人的手中。在父權的社會裡,生為女人往往失去選擇自由幸福的人權。做人媳婦常被同為女人的婆婆折磨迫害;台灣的養女或童養媳,常被當成物品出賣,或被逼賣色賣春,實在可憐。現在開明一點了,窮困人家的女兒稍具身材姿色的,即使在寒夜裡,檳榔西施,也穿得又薄又短,以吸引來往顧客。」
把半數住民的台灣女性,與動物、畜生、物品並論,顯見作者悲天憫人的心懷。他覺得慘情沒有
過去,只是改弦易轍。
自然做為嘉義人,作者也籍著陳秋泰,記起曾在日本帝展首度入選的畫家陳澄波,於二二八時,
陪同十幾位民意代表帶著禮物去嘉義机場,試圖與駐守部隊溝通。沒料到溝通不成,反遭國民党部隊逮捕扣押,在嘉義火車站公開槍決。在嘉義,陳澄波是最被尊敬的鄉賢,難怪他的遭遇,嘉義人永遠不能忘記。
這篇小說幾次觸及台灣悲情,但那是歷史的反映,絕非刻意描繪。
最特別的,作者利用幽默、輕巧的手法,通過老人或天真兒童,讓主角隨意在歷史進出。沒有老
人,就沒有過去;缺少兒童,則失去明日。高超的文藝按排,讓讀者凝視流離的台灣,原來是何等滄桑。
通篇無論人物的描繪,或故事的佈局,俱見匠心。實乃不可多得、可讀性甚高的創作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