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923年在嘉義市新店尾(現時國華街)一家專賣商店出世,阿公陳際唐經營雜貨店起家,後來批發煙酒、糖、以及三井會社的產品如麵粉、火柴等,並外銷福肉(龍眼乾肉)去上海,他和好友創辦羅山信用組合(第一信用)。阿爸在專賣局工作,我十一歲時就病逝,當時我是嘉義旭小學(現時民族國小)的一個無憂無慮,對將來充滿希望的少年。畢業後幸運考上嘉中,錄取50名,日人佔00名幾乎全部保送,台人只50名,報考來自各校精英四百多名。
938二年級時發生中日戰爭,學校加強軍事訓練,日本教師被徵召我們就得排隊去火車站歡送,義務勞動學生要造路,去飛機場除草,種菜植樹。四五年級時有戰爭模擬的野戰訓練,全副武裝日夜行軍追擊,一周內全台灣中學生會師台中市睡小學教室,最後以閱兵唱軍歌呼口號結朿。940年夏天我參加新高山登山隊,(見附圖)昂立東亞第一高峰,前途茫茫。
隔年四月畢業後坐船去京都,就讀同志社高等商業,十二月八日學校貼大海報,報導日軍炸Honolulu珍珠港,全校師生沸騰無心上課,擔心太平洋戰事會帶來新的災難。果然不久就開始食物配給,我租住的屋主是典型的反戰人格者,他們常將魚肉多的中身留給我吃,她和先生吃魚頭魚尾。住屋鄰近京都名勝古蹟平安神宮,有清澈溪水夏日常去玩水,三十八年後我女兒留學日本,也是住在同一間房子,由健壯的老太太照應,幾年前我曾接待她來台灣遊覽。因戰區欠缺人員,軍政府規定學校讓學生提早半年畢業,我就四處應徵工作,最後在橫濱的石川島芝浦製船任職。不久台灣轉來電報問我有否應徵志願兵,屋主先生代我回電報說該員行方不明,叫我免擔心。
在製船會社工作每日要持飯卷排隊領午餐,有時吃不飽要多用一張,月底就餓扁肚,時局日益艱苦,家母來電催快回台灣。當時944年很難買到船票,我帶一打會社配給的啤酒和幾條魚,跑去東京拜託台灣總督府駐日所長,不久買到一張富士丸的船票,可惜該船九千噸返日途中被美軍魚雷擊沉,後來補寄一張船票,是二千噸的雪丸,辭別親友,九月三十日於神戶上船,經九州到鹿兒島停留三天,當地食物豐富便宜,補償一年來的營養不足。
雪丸是貨輪改裝的客船,只載我們一百多名乘客,連同其他九隻船,在驅逐艦、魚雷艇、和海防飛機護衛下,三十隻船團壯觀地從鹿兒島南下,大家身繫簡單救生衣,演練緊急逃生,覺得十分安全放心,停靠琉球Nawa港時,船底艙忽然列隊跑出近千名的陸軍,我們都不知道他們幾時上船的,後來才聽說美軍可能登陸琉球,船團隨即再出發向西,過三天遇美海軍攻擊不得已折回北,停靠九州五列島附近,我們在甲板上看見一隻魚雷從遠方海面沖浪對準我船,幸好掌舵急轉船身九十度,魚雷擦身而過,群起歡呼,慶幸沒葬身海中。我們五隻船返鹿兒島,其他五隻則南下去台灣,全部途中遇難被擊沉,無一生還。也有些人放棄回台就由鹿兒島返東京,遇上美機的大空襲。雪丸再出發航向台灣後,有時船上警鈴發作,我們也不緊張了,天佑我也,在甲板上晒日頭,抓身上的跳蚤,玩Poker,幾天過後,可以見到台灣高山時忽遇小颱風,大家嘔吐暈船,美軍潛艇可能因而撤防,讓我們在基隆港十一月十日安全上岸,前後在海上四十日。夜宿港口旅店,身無分文,借電話打回家報平安,伯父接電話後,次日晨電匯錢到旅店,回到家第一件事脫下衣帽放進大鍋煮,我則泡洗兩個月來第一次熱水浴,回家的感覺真好。
返抵家鄉不久就由長輩說親訂婚,年底去嘉義煙廠工作,職位是包裝課主任,手下有數十名女工,由於物質材料缺乏,350支煙包一大包,捲煙紙是甘蔗渣做成的較厚,不連口吸會熄火。每日九點開始廣播水螺警報,十點左右美機由南而北掠空而過,結婚訂于一月廿八禮拜日,租一台客運小Bus去丈人王傳宗醫師家迎娶新娘王淳子小姐,在住家中庭親友協助下,勉強辦十桌有點雞鴨的酒席,正慶幸當天沒空襲,誰知夜晚警報大作,火葬場因有火煙美軍以為是兵工廠,被炸平,大家趕緊熄燈躲進防空洞,好一個難忘的洞房花燭夜。
此後無一日安靜,只好疏散到三界埔鄉下,每日騎腳踏車(輪胎用粗橡皮水管圈成)到鹿麻產臨時煙廠上班,來回四小時,經常半路躲掃射,P-38雙肚戰鬥機飛很低可看見飛行員的臉。一日早晨離三界埔不遠的田間小徑,看見有一粒鴨蛋,高興得停車下來撿,轉身騎回家,交鴨蛋給內人,然後再去上班,半路近丈人家剛好遇到九點的空襲,迅速躲入屋前防空壕,不出半分鐘飛機俯衝掃射,子彈四處亂飛,一聲巨響來自診所,不知何物被射中,等警報解除爬出防空壕,一看才知是痰壺被打碎,屋前屋後都有彈孔,連那兩排大王椰子樹幹也被穿射好幾個洞,實在厲害。
四月廿五日大正天皇的忌日,美機大批瘋狂炸嘉義市,丟燒夷彈把新建才十幾年的現代化都市大半燒成廢墟,戰爭真殘酷,美軍可能只為報復日前一架軍機在嘉義機場附近被擊落,就大開殺戒,傷及無辜平民及財產,使嘉義文明倒退數十年。
八月十五日在捲煙廠聽Radio,說正午十二時天皇有要事放送,當天沒空襲,市面出奇的平靜,百姓還不敢相信作威作福的大日本真的投降了,當晚就有些人家把電燈點亮,隔幾天才確信已經光復了,隨後台灣被國民黨接收,湧入二百萬政治難民,強壓在六百萬台灣人肩頭的另一種苦難,就一言難盡了。(鄭炳全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