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敬愛、懷念的大姊(Neesan) ◎ 圖與文︰陳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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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夫婦(左2,3)和大姊陳連子(左4) 合影

作者夫婦(左2,3)和大姊陳連子(左4) 合影

My Eldest Sister in 1974

▲陳連子

「大姊(Neesan)再也不拿比繡針更重的東西……」,我到大姊家裡作客時,她笑著對我表示她充滿幸福的生活環境。新搬進的客廳配置著舒適高貴的一套沙發,大姊已經結婚約五年了,姊夫是一位很能幹、踏實的機械工程師,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不久,機械工廠的需求頗大,他擔任重責的職位且可分紅利,所以他們家有相當可觀的收入。

大姊,陳連子是1918年於嘉義市出生的,她集父母的愛,三年後二姊才出生,由於內祖父在她不滿兩歲時過世,從此她3至12歲半都與內祖母睡在一起,直到內祖母過世為止。也許是因她明朗順從的好氣質讓祖母很疼愛她,常給她梳頭髮,使這大孫女看來更加美麗。祖母自己不花錢,不過可常給這長孫女錢,又給她東西吃。外祖父母於離家距離兩條橫路的西市場門口對面,開設食品雜貨及山產店,生意很好。外祖父做人很好,每當孫女叫他「阿公」,他就以笑面說「甚乖」而給她兩分錢。那時候錢大,又有價值,二分錢對於小孩是很有用的。外祖母也是一位很慷慨大方的人,她總喜歡在頭髮上戴著許多鮮香花,她每次來我們家時都帶許多東西給我們吃,大姊也許因為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長大,使她有著善良、大方、慷慨的氣質,造成她有一個觀念是「不要在家節省三頓費用,也不應該因為菜錢變成貧乏」。

她年輕時喜歡燒菜,也很會做好吃的料理及點心,我們七個兄弟姊妹的個性未盡相同,但每一個都很愛吃紅豆餅。大姊大我七歲半,而我小時候因為太瘦,父母訂了牛乳給我補充營養;有一次大姊說:「留下一點牛乳給我,我要洗面。」,我留了大約一大匙給她,她卻失望地說:「那太不夠」,後來我只好留下幾倍的量給她。小時候的我,是她叫我做什麼我都會照她的意思做,所以她也特別喜歡我。

大姊那個時候小學也是男女分開的,嘉義女子公學校設於現在文化路郵局附近,小學畢業後要上高等女學校是很難的,因為那時候嘉義高女大部分是錄取日本人子女,台灣人則需經過嚴格的入學考試,一班六、七十名當中,只有一兩名才能考上去,大姊表現她的聰明伶俐,學力充足,由六年級一下子就考上嘉義高女,給我們開好前例,我們七個兄弟姊妹前後都能由州立嘉義高女及嘉義中學畢業。

大姊於高等女學校除了基本的數學、語文外,淑女需要的音樂、行儀作法、園藝等等都要修習。後來我前往德國留學八年回來,大姊唱的德國名曲比我唱得還要好。

大姊高女畢業後至婚前(1934~1937),享受過和平時期的娘家生活,燙頭髮,身著modern的洋裝(我還記得她穿過斜邊剪裁的裙子),有時她還與親戚蔡碧蓮女士(後來成為陳炳龍醫師的太太)一同去看電影,有些流行歌,如:愛染カツラ、目ナイ千鳥……等,都是我聽她唱才學的。因當時嘉義市內受過女子高等教育的台灣人不多,就成為受過高等教育男生追求的對象。

當時的婚姻大部分是經媒人介紹,由父母做主意決定的。大姊的結婚式相當盛大,對方帶著很多禮物,包括豚半隻、鮮綠竹、新娘餅…等長形的行列。姊夫是水林庄的一位機械工程師-紀然捷先生。

當天我沒有去水林,我那天的任務是將大姊臨走時所落下來的扇子拾起取回家裏;當我將扇子拾起回到家以後,忽然間感覺好像失去了一位親愛的大姊,我還跑進押入(壁櫥)裡泣淚……

一兩天後,大姊頭一次回娘家時,我到水林親家處接她,還被他們稱讚小學五年級兒童這麼懂事。

大姊結婚十年是甚幸福的,生育二男二女:和嘉、憲褒、初枝、美杏。而姊夫-紀然捷,是一位很能幹、誠實、率直,且勇於爭取自身權益的人,當時中日戰爭續成世界大戰,戰後的復建工程,對於機械工業及工程師人力的需求甚大,在這樣環境下姊夫充分發揮他的能力,除月薪以外,還有紅利及福利等收入,他們家經濟狀況可見很好。大姊除了性情溫和、善理家務且長於燒菜外,更有婦人的素養及教育等美德,他們夫婦之間有著和愛的感情,合作建設美好的家庭。

在這結婚時段,大姊就如上述般讓人感覺她非常幸福。大姊與普通人不一樣,特出的是她一方面享受幸福,一方面還願意與近親分享她的福。有一段時期,姊夫的工廠製造丸鐵,工廠的售價比市價便宜,一買就有利潤,他們就讓父親買幾噸工廠售價的丸鐵。

我後來進入台南工學院念機械工程就是受到姊夫的影響,學生時代正值戰事,食料品缺乏,營養都不夠。我去探訪大姊時,她常給我錢,讓我在學生當中的pocket money比別人多,屢次可到夜市去補給營養。戰後兩年,家兄錫土結婚時,剛從日本回來的二姊及二姊夫積蓄不多,要吃新娘茶感覺有困難時,大姊還慷慨地替代他們包紅包。

1947年2月28日,很多台灣人一定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當時姊夫於岡山的機械公司擔任要職,舉家安頓在高雄市內,每天以火車通勤,我在台南工學院上大二並住宿於台南市。二二八事變一開始,社會的秩序亂了,但姊夫因他的要職仍繼續照常通勤。3月5日、6日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派遣軍隊攻擊,在高雄市政府及高雄火車站展開掃射。在這攻擊行動中,無數的平民喪生,或是被捕後處死。幾天後我接到嘉義家裏來的訊息得知姊夫在3月6日上班後沒再回來……。當下我立刻決意去高雄看大姊,在台南火車站前還看到被射殺的屍體,臉上還有血孔……。

到了高雄一看到大姊,她跪下說:錫清,給我幫忙……。

有些間接的證據顯示姊夫很可能於高雄火車站被軍隊掃射犧牲了……,除安慰她外,從此我決心幫忙這位時常對我好的大姊。

天變了,大姊美滿的婚姻生活終結了,從此她忍受著無情、多苦難的60年widow生活開始了。

一個廿八歲半的寡婦帶著四個幼小的子女:和嘉未足8歲、初枝6歲、憲褒未足3歲,而最小的美杏更是未足1歲,將如何養育子女繼續生活下去?大姊先由高雄搬回嘉義,於中山路大道上與父母共同蓋一棟三軒店面房屋,各分一軒外另一軒出租,大姊分的中間那一軒下面開五金行,上面二樓住宿。開始一兩年經岡山機械廠廠長介紹,做過糖廠需要材料交貨的生意,利潤還不錯。後來這個生意沒有了,收入鮮少,不足子女養育費及每月的生活費。為縮小開支,大姊在1949年間把中山路厝地賣出,並在左側的巷內買一棟較小房地搬進那邊。

我於1949年正月底結婚,在中山路家中住了八、九個月後,搬去台南總爺糖廠宿舍。大姊一家經常都與父母及我們住在近鄰,彼此有著密接的關係及往來,這當然有許多的好處,但有時也難免有些不滿意的事情,但是大姊一家一直與我們關係密切有著親愛的感情。

後來父親不做藥房商,將中山路店面租給米大賣商,大姊有一段時期運用這個方便做米的零售。我還記得於此期間,我在糖廠照像暗室中洗了幾張姊夫的遺像。

1956年10月我遠離故鄉到德國留學,因此妻子新雪及四個子女回到嘉義與父母住了五年,昭瑛及昭玲更多留住二年半。此期間與大姊一家住得那麼近,好像一家人,大姊及和嘉、初枝、憲褒、美杏(他們約大我子女十歲多)都對他們非常照顧,這是我及新雪、昭瑛及昭玲都特別難忘的事。昭瑛說大姑那時候經濟不算很好,但是也對我們很好。初枝那時候結婚,我由德國送她貴重美麗的項鍊及皮手提包作為賀禮,她的新婚旅行帶著泰昌同行,旅行相片裡還有他們一塊合影的回憶;美杏還常教昭瑛及昭玲作文功課……。

離開台灣18年後,於1974年第一次回台時,受到大姊親情的歡迎至為感動,於11月26日去看和嘉時,見他在嘉義熱鬧的地方開餅菓店,生意很好,讓我感覺十分歡喜與欣慰。

我雖然常請大姊來美國玩,但大姊直到1989年才來訪,那時我已退休搬到美西,我們相處了幾個星期,玩得很開心,在她來訪期間當然睡在我們的大床,我到另外的房間去。有一次她要染頭髮,想不到她指定我替她做,就如小時候我照她的意思做了。我退休初期替前公司開拓塑膠原料的業務時,多次住宿台北她住的延吉街,她都很客氣誠意款待,這也是我感謝難忘的事。之後每逢過年,我想到大姊就會想要送她一點小意思。

還有一次我到泰國去玩,初枝要我去量身說是大姊要作西裝給我,那件西裝在夏天特別實穿,但我知道大姊的經濟狀況不算很好,也糊里糊塗的收用了,還有每一次看到傅培梅的食譜,就想到是美杏在1970年那時候送給我們的。

後來她身體欠佳需要專人照顧,我曾與初枝商量應僱一專人照顧她,我願意分擔費用的一份,但這個提案和嘉不接受。而和嘉、淑媛兩人好多年不厭倦地照顧她,這是甚不容易的事,實為做子女的孝順典範。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茲略抄下:

「什麼是對於人生有意義而重要的?財富、名望、權力都將無用,輸贏大事也將消失。人的價值要如何衡量?重要的是建造什麼,給了甚麼,不是自己的成功,而是做了哪些有意義的事。重要的不是認識多少人,而是走後能讓多少人深深懷念,是什麼樣的作為使人難以忘懷。」

大姊!!我永遠深深懷念您。

弟 錫清 寫於大姊92歲生日忌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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