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生物科技公司四位創業者合影。由左至右:范清亮、陳秋山、吳銘賢與賴淑卿。
曾經聽說在聖地牙哥有一群養白兔的台灣人,成功地創建生醫科技公司,發了財,還一起營造台美社區。他們是些什麼人?如何養白兔致富?如何營造台美社區?這些都令人感到好奇。
一個碧空如洗的四月天,我來到南加州的聖地牙哥,但見蔚藍的天空銜接浩瀚的汪洋,潔白的浪花拍擊嶙峋的海岸,橘紅色的天堂鳥風姿綽約地佇立街頭,覺得這真是一個上帝垂愛的城市。
聖地牙哥「台灣中心」的主任吳銘賢博士與創館主任陳秋山在明亮寬敞的會館接待我。問起飼養白兔創造生醫科技公司的故事,吳銘賢微笑地說:「沒錯,我們就是當年的養兔人,不過看起來不像富翁,倒像義工,對不對?」
「我們不只創建一家生醫科技公司,」陳秋山接著說:「而是前後創建三家,都很成功。我們可以帶妳參觀會館,但要談創業的經過,得找范清亮(Chris Fan)。他能講,又什麼都知道,可以告訴你一籮筐的故事。」
▲2005年,穩達生技公司在台北南港軟體園區設立,創辦人范清亮(中)、吳銘賢(右二)、賴淑卿(左三)與新員工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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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要找范清亮,得往話聲最多、笑聲最大的地方找。稍後,我在華府一場由林昭亮與范雅志聯合演奏的音樂會裡見到了另位養兔人范清亮。
他的個性開朗如聖地牙哥的天空,開口就笑著說:「我當初到美國,是要唸書,不是要創業的。但我的運氣實在好,許多事情發生時,都正好在場。當機會掉下來時,我就用雙手托住,並且加以發揮。」
於是,我們另找個地方作訪談,讓他細數從前。
范清亮原籍新竹關西,是個在台北長大的客家子弟,中學唸建國中學,大學唸台大化學系。他不僅書唸得好,還擅長打球、玩橋牌、拉小提琴,並且能說愛笑、個性親切,是個天生具有領袖氣質的人。
「我的運氣真的很好。」他說:「大學畢業後,別人在基地當兵,被操練得半死。我卻被分發到松山機場當預官,每天上班下班,晚上還教人拉小提琴,賺外快,學生一收十來個。你說,我好不好運?」
好運的事還多得很。他繼續說:「當年,台南有個三B青少年交響樂團,台北的廖年賦先生也想成立個『世紀交響樂團』,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在頭城舉辦一個音樂營,我報名參加,因此認識了一起拉小提琴的陳淑雲。她那年才十八歲,長得很可愛,在文化學院唸大一。暑假一結束,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你說,我運氣好不 好?」
我望著站在范清亮身旁一臉秀氣且吟吟含笑的范太太,不得不承認他的運氣實在好。
六、七十年代,台灣興起留學潮。范清亮服兵役時,即申請到普渡大學的獎學金,因此退役後,即踏上留學之途。一九六九年夏天,他飛到美國印地安那州的普渡大學,攻讀當時最熱門的生物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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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清亮的留學生活亦充滿歡笑。他說:「我們當年在普渡很熱衷打壘球。普渡大學因為理工科強,男生特 別多,我在那裡的好朋友就有蔡嘉寅、胡勝正、陳昭地、陳唐山…等多人。大家相約只要華氏四十度以上,就在球場見。陳昭地最認真,每當天氣乍暖還寒,他在前一晚就 四處打電話問:明天打不打球?」
「打完球,」他繼續說:「大夥人一起開講,話題總離不了台灣。當時台灣的資訊很封閉,許多剛從台灣來的學生聽到海外的人講台灣事,發覺和他們瞭解的不一樣,起初都很驚訝,不能接受,後來經過一番腦力激盪,就十分反國民黨。我剛到普渡的第一年,是被開導的對象,第二年就加入開導新生的行列。」
一九七一年正月,保衛釣魚台運動在數十哩外的芝加哥熱熱鬧鬧地上演,對當時的留學生衝擊很大。范清亮說:「保釣時,台灣派學生與統派學生都反國民黨,立場一致。保釣後,因為國家認同不同,雙方自然分開。此後,海外留學生分成台灣、統派與國民黨三派。台灣派的學生組織台灣同鄉會,凝聚力很強。」
那年,在文化學院唸大三的陳淑雲為免兩地相思,乾脆情奔美國。當了年輕的范 太太後,她在普渡大學繼續修讀學位。
她說:「留學生很窮,卻也窮開心。我到普渡大學的第二年,中西部台灣人壘球大賽在普渡舉行,我們得準備飯菜給五百個人吃,那可是一件大事!大學城裡沒什麼像樣的中國餐館。即使有,我們也吃不起。後來有人發現學校附近的瀑布下游有許多鯉魚,就發動大家去捉魚。」
「一大群人在水中尖叫嘻笑,」她繼續笑著說:「奮鬥了大半 天,真的抓了許多魚回家。我們回家後,把魚放在浴缸裡,讓魚吐沙。隔天起來,殺魚、清魚、炸魚。炸得滿屋子都是油煙,總算做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鯉魚。開飯 時,五百個人圍坐五十桌,每桌都有 一道香噴噴的糖醋鯉魚。不花錢,但整整費了兩天功夫,大家都很得意。」
談起往日趣事,斯文的陳淑雲忍不住咯咯大笑。范清亮提起中西部壘球大賽,亦眉飛色舞。他說:「那時所有球隊裡最厲害的就是底特律的老仙隊。他們有國手級球員,又有制服,神氣得不得了。我們每次遇上他們,就手軟腳軟,氣短一截。他們一連蟬聯一、二十年的冠軍,直到第二代興起,才把他們擊敗。」
一九七三年,在普渡大學歡喜過四年後,范清亮順利拿到生化博士,陳淑雲亦得藝術學士,兩人便離開印地安那,前往波士頓就業。
抵波士頓後,范清亮在麻省理工學院(MIT) 從事博士後的研究。他追隨前院長布朗﹝Gene Brown﹞博士,進行「葉酸(Folic Acid)」的研究。
他說:「我養了很多果蠅。因為果蠅的紅眼睛能製造一種與葉酸十分類似的元素。我那時把實驗室的冷凍庫的溫度調高,就在裡面養果蠅,天天觀察。結果有一天不小心,冷凍庫的門一打開,果蠅全飛了出來。哇,不得了,整個實驗室都是果蠅,飛得嗡嗡響。要怎樣把那些果蠅抓回來,可真是一件大事呢!」
無論如何,在波士頓,他又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如陳重信、張啟典、葉吉福…等人。他說:「我在波士頓做了四年的博士後研究。那四年,台灣發生了不少事情,如蔣介石去世、台灣政論被停刊、白雅燦被捕…等等。每次都讓我們一群好友聚在一起,便談時政談個沒停。」
一九七六年,台灣政府派了六名中正理工學院的學生到麻省理工學院,學習飛彈導向系統。時值越戰期間,美國各大學反戰的風潮十分盛行。麻省理工學院的美國學生質疑校方幫外國政府訓練軍事是否恰當,因此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座談會。
范清亮被邀請在座談會中發言。他把握機會,在座談會中高聲說:「台灣目前是一個獨裁統治的社會,麻省理工學院幫獨裁政府發展軍備,無異是欺壓台灣的老百姓。」
此語一出,一位手持照相機的軍校生立刻起身,對他猛拍照。其他在場的台灣學生隨即不滿,前往制止,當場遂發生衝突。
隔日,學校的報紙大幅報導這樁事件,並對國民黨派軍校生監視其他學生以及行之已久的校園特務等事情詳加描述。。此後數個月,國民黨派與台灣派學生對峙更加白熱化,范清亮是這場事件的主角,出入更得格外小心。
他說,他為防人暗算,特地買了一把噴霧槍,隨身攜帶。每晚做完實驗,獨自從實驗室走向停車場之際,總戰戰兢兢,不敢大意。
此後,他的台灣意識益加堅定,原本不諳河洛話的他開始習講河洛話,以致如今台灣話竟能朗朗上口,算是在波士頓時期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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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七年,范清亮獲貝克門﹝Beckman﹞生物儀器公司聘用,到南加州的卡爾斯貝勒﹝Carlsbad﹞就職。全家於是由美國的東北角搬到西南岸,定居在四季如春的聖地牙哥。
七十年代後期,海外鄉親鑒於國民黨政府動輒逮捕異議人士,遂組織「台灣人權協會」,聲援島內民主運動,時值年輕熱情的范清亮於一九七八年任「台灣人權協會」會長。
他說:「台灣人權協會的一大宗旨便是關心台灣的人權與政治犯。我接任會長後,因為《美麗島》雜誌在全台發行,黨外勢力迅速擴展,與國民黨的關係日益緊張,我便開始與島內人士密切聯繫,提防他們隨時被逮捕。」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晚上 ,黨外人士正在高雄舉行國際人權日大遊行之際,在南加州的范清亮突然接到施明德自遊行現場打來的電話,告以國民黨軍警已採取鎮壓,並且使用催淚彈,萬一警方進行逮捕,海外必須立刻救援。
次日,國民黨政府果然展開大逮捕,一時全島風聲鶴唳,充滿殺氣。身為人權會長,范清亮火速成立熱線,馬上展開救援行動。由於他白天要上班,許多工作需要太太代勞。
陳淑雲說,她當時不分晝夜地打電話給被捕人士的家屬,並將電話錄音傳給紐約的張楊宜 宜,由宜宜在「台灣之音」播出。當時全美各地鄉親都二十四小時不斷地打電話到「台灣之音」,探詢最新的消息。
「艾琳達的母親住在聖地牙哥,」范清亮說:「非常支持我們。艾琳達被國民黨政府驅逐出境、回聖地牙哥 時,我們動員許多鄉親到機場迎接,然後就地舉行記者會,結果引起廣泛的矚目。後來,艾琳達每到一個城市,各地鄉親便沿用這模式,到機場迎接並舉行記者會,所以當年『美麗島』事件的公關與宣傳,都在機場舉行。」
此外,任職華府聯邦政府的陳唐山是范清亮在普渡時的老朋友,與愛德華甘迺迪參議員私交甚篤,在議員助理建議下,希望台灣人權協會發起鄉親寫信運動,向美國的國會議員揭發國民黨迫害人權與民主的事實。
范清亮因此經由全美所有台灣人的組織,發起寫信運動,結果得到非常熱烈的回應。陳淑雲說:「那陣子,各地簽名的信如雪片般地寄到我家。我把那些信整理影印,一張張堆疊起來,結果從地上一直堆到比餐桌還高的地方。我們最後裝訂成冊,寄給華府的陳唐山,再送交甘迺迪參議員。當時連甘迺迪參議員都驚叫道:他沒見過比這更多的陳情信!」
隔年更是充滿悲憤鬱悶的一年。 一九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身繫囹圄的林義雄家中突然發生慘絕人寰的滅門血案。林義雄的母親及一對雙胞女兒慘死亂刀下,惟一僥倖存活的長女奐勻身中十餘刀,幾經急救,幸告生還。
九歲的林奐勻出院後,隨媽媽方素敏離開那塊傷心的島嶼, 藏身在舉目無親的南加州。范清亮因自美麗島事件後,即與方素敏保持密切聯繫,因此與淑雲開車去看她們。
淑雲說:「我們在一間小小的公寓裡見到如驚弓之鳥的方素敏與林奐勻。母女孤單脆弱的情況,讓人看了,十分不忍。」
由於事前已作安排,所以雖然素昧平生,方素敏還是將惟一倖存的女兒交給他們,再獨自飛回台灣,收拾悽涼悲苦的殘局。
范清亮夫婦帶著奐勻回聖地牙哥,對外宣稱是淑雲姐姐的女兒,安排她去上學。同時為了提防兇手追殺到聖地牙哥,范家特別安裝保全系統。
「奐勻一是個很安靜、敏感又懂事的女孩,很得人疼。」陳淑雲說:「她和我們的兒子雅志是很好的玩伴。記得有一回,兩個孩子要養寵物,我們一起去買天竺鼠。雅志要公的,奐勻要母的,結果各買一隻。沒想到天竺鼠繁殖得很快,不久便生了一 堆。結果孩子們餵食,有時忘了關鼠籠門,天竺鼠跑出來,藏在壁櫥、衣櫃或傢俱下,到處都是,全家搜天竺鼠搜得天翻地覆!」
後來,林義雄的妹妹移居美國,便把奐勻接過去。但范清亮夫婦已和奐勻建立起感情,便收她為乾女兒,始終保持密切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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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美麗島事件定案,范清亮卸下台灣人權協會會長,開始有點暇時。
他喜歡在週末與幾個朋友搭擋打橋牌,太太們則聚在一起聊天。當時四個搭擋裡,除范清亮外,還有吳銘賢、陳秋山和陳文盛。
吳銘賢是范清亮的新竹同鄉,畢業台大化工系,來美後,獲密蘇里大學化工博士後,從事進出口貿易。
陳秋山畢業師大物理系,獲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物理博士後,從事運動器材生意。
陳文盛是生化博士,當時在斯克利伯﹝Scripps﹞研究中心 從事博士後研究。
那年,聖地牙哥第一家生物科技公司Hybritech﹝混種科技﹞剛剛成立,報紙給予諸多報導。打牌時,大家便談論生物科技公司的潛力與前景。
正在這時,陳文盛與斯克利伯的合約將屆,開始找事。他們遂決定每家斥資五千美金,共組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初步決定作限制黴﹝Restriction Enzyme﹞的研發,交陳文盛經營。
但不久,陳文盛在台灣獲得更好的工作機會,舉家搬回台灣。這時,范清亮只好下海,接掌一個尚未成形的公司。他接手後,發覺限制黴的市場很有限,主張改作免疫化驗﹝Immuno Assay﹞的研究。
他解釋說:「這種免疫化驗就是自兔子提煉血清,研發製成驗孕試劑用的抗體。因為要測知女人是否懷孕,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驗尿。孕婦血液裡有一種HCG的荷爾蒙,會流到尿裡。我們用抗體去測察尿裡是否有HCG?如果反應呈陽性,就是懷孕;反應呈陰性,便是沒有懷孕。」
「這道理說來簡單,」他繼續說:「但因為人體裡有一種LH的荷爾蒙,與HCG非常類似,極易誤導,所以這種抗體並不好做。但我們是很小的公司,就必須作高難度的產品,才能和大公司競爭。」
一九八一年年底,范清亮、吳銘賢和陳秋山三對夫婦就在陳秋山家的後院釘兔籠,開始養兔子。他們決定在陳家養兔子,理由是陳家後院毗連峽谷,兔屎掉在地上,就用水龍頭衝到峽谷去,很方便。但養兔子費功夫,所以范、吳兩家便在週末過去幫點忙。
陳秋山笑著說:「我們養的是紐西蘭白兔,紅紅的眼睛,白茸茸的身子,很漂亮。每次養五十隻,每隻都有編號。兔子很乖,不吵也不叫,所以左鄰右舍都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
「其實我們也養過羊,只是羊太會跑,根本抓不住。」吳銘賢哈哈大笑道:「我們曾經六個人排成一排,等羊跑過來,就一起向前撲,結果還是撲個空,讓羊跑掉,只好放棄。」
養了兔子後,這些博士們將HCG注射進兔子裡。然後,陳淑雲剃兔毛,范清亮負責抽取兔血,再到吳銘賢的倉庫化驗。
「所謂化驗檯就是買兩扇門,下面加四根支柱就成了。」范清亮說:「設備很克難,但化驗的過程絕不馬虎。」
「好的抗體靈敏度強,準確度高。」他接著說:「兔子養了一兩個月後,就知道他們身上的抗體好不好。我們通常只留 一兩隻好的繼續觀察,其餘淘汰,同時另養一批新的。」
問題是如何淘汰不好的兔子?總不能兔籠一開,讓兔子四奔五散。為此,他們積極尋求解決之道。他們的朋友裡有位畢業清大物理系的賴淑卿,在威斯康辛大學獲醫學生理碩士後,即到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從事心臟血管研究,聽說每天都要解剖兔子。
這些養兔人於是向她請教有無快速處決兔子的方法?賴淑卿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啊,我一分鐘就可解決一隻兔子。」
他們聽了,大為歡喜,連忙請她幫忙殺兔子,隨後並邀她入股。所以賴淑卿不久便成為公司的股東兼殺兔人。
但殺死兔子只解決一半的問題,另一半的問題是如何棄置這些死兔?
為此,養兔人在夜晚開車到處兜轉。起初,他們想把成包的兔屍偷偷丟進餐館的垃圾箱,但繼則一想,這畢竟不是長久之道。
終於,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有人提出錦囊妙計:把殺死的兔子餵給獅子和老虎吃!主意一說出,眾人便叫好。原來聖地牙哥有個著名的動物園,養了許多獅子和老虎。他們立刻和動物園接洽,結果雙方皆大歡喜。
與此同時,他們繼續招股。一九八二年七月,在籌到二十五萬美元的資金後,「太平洋生物科技﹝Pacific Biotech﹞公司」正式成立。范清亮於六月底向貝克門公司辭職, 七月一日到新公司走馬上任,此後全心掌舵,誓將公司帶進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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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運氣實在很好。」范清亮欣喜地說:「公司成立不到三星期,我們就發現第406號兔子的抗體非常好,靈敏度與準確度都很高。我抽了一些兔血,寄給幾家公司,都得到很好的回應。八月中,我們就達成第一筆交易!一家在波士頓的生物科技公司願意出價十一萬美金,購買三十五CC的兔血,大家都興奮得幾乎不敢相信。」
因是第一筆生意,范清亮非常慎重。他怕血清交快遞公司運送,一旦遺失,美夢便成空。於是他買了一個乾冰盒,內裝三十五CC的兔血,親自拎著盒子,搭乘夜晚的飛機,隔晨抵達波士頓,當面交貨。
然後,他自買方取過支票,安穩地放進西裝口袋裡。待一走出那家公司大門,他就不禁吹起口哨,心情雀躍得直想飛上天。
「三十五CC就只這麼多,」他用手指比劃了一下,說:「就賣了十一萬美金,真的比黃金還要貴!」
養了一隻血液比黃金還值錢的白兔,就像養了一隻會下金雞蛋的母雞,大家頓時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隻第406號兔子一共為我們賺進二十五萬美金。」范清亮笑道:「但後來那家在波士頓的公司發現牠 的血清有極小的瑕疵,我們便棄置不用。不過這時,我們又發現另一隻兔子的血清更完美。我們自第207號兔子提煉出來的血清,無論靈敏度或準確度都無懈可 擊。這隻兔子才是真正的黃金白兔!」。
第207號白兔確實為公司帶來巨大的財富。牠的血清至少賣了五十萬美金。
但接著,范清亮等人發現購買血清的公司將之大量稀釋,加入放射性元素,製成一盒盒的驗孕試劑,賣給醫院和實驗室,便賺取更多的錢,不禁心想這種錢,何不自己賺?
於是,他們拿第207號兔子的血清,日夜研發,終於製造出一種只需十幾分鐘、即可測出懷孕結果的試劑。結果,他們的產品成了八十年代最前進的驗孕試劑,在醫學界很受歡迎。
市場一打開,訂單便源源不斷。有了固定市場,公司開始邁向專業化。這時的公司不僅有養兔子的農場、提供血清的實驗室,並有製造驗孕試劑的工廠與銷售產品至醫院與實驗室的行銷部門。每個部門皆聘專業的人負責,投資人年年獲取利潤,個個心花朵朵開。
「但現代科技日新月異,稍不留意,技術落後,市場就被搶走。」范清亮說:「一九八五年,正當我們慶幸公司經營不錯的時候,市面忽然出現一種僅需五分鐘、即可測出是否懷孕的試劑,很快地攫走了我們的許多市場。」
「我們驚慌之餘,趕緊加速研究,很快地研發出一種和對手產品類似、但效果更好的試劑,才又把市場搶了回來。」他又說。
由於太平洋生物科技公司的新產品進步到只要五分鐘,便可測出結果。醫生們只要將樣品交給護士檢驗,數分鐘後就可告知病人是否懷孕,並向保險公司報價,真是效率高、利潤好,因此紛紛使用。
結果,該公司的營業額年年呈倍數成長。不出幾年,公司遷入新的建築,員工增至兩 百多人,研發人員達三、四十名,呈現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
但是新的挑戰持續出現。一九八七年九月,范清亮接到一位朋友自歐洲寄來最新的驗孕試劑,看了之後,臉色大變,不斷地在心裡想:「這還了得,我們的產品再不改進,市場馬上會被擊垮。」
原來在此之前,所有驗孕試劑都是多重步驟,而這個新的試劑竟是單一步驟!只要將一根試棒放進尿裡,數分鐘後取出,即可測知結果,實在太方便了!
范清亮心中一急,連忙飛到德國,探求製作此一產品的原料工廠。與此同時,聖地牙哥的公司亦卯勁衝刺,加緊研發。
「幸好五個月後,我們就製造出同樣單一步驟的試劑,再度保住了市場。」他欣慰地說。
在這種科技競賽的拉鋸戰中,太平洋生物科技公司的產品總維持一路領先。一九八八年,范清亮榮獲恩斯特與楊﹝Ernst & Young﹞頒發的年度「最佳企業家獎」。
一九九○年,全球著名的禮萊藥廠(Eli Lily)出高價購買太平洋生物科技公司。經過一番評估,所有股東都決定出售,然後一個個地領了一筆錢,滿心歡喜地晉身富豪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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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售廠的契約,范清亮等人必須繼續在禮萊藥廠工作三年,以便公司順利轉移。與禮萊藥廠合併後,太平洋生物科技公司成為禮萊的一個快速檢驗公司,由范清亮擔任總經理。
「其實,這對我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范清亮說:「因為我們從前白手起家,缺乏經營大公司的經驗。進入禮萊藥廠的大殿堂後,我才深諳跨國大公司的管理之道,的確受益良多。」
一九九四年,禮萊藥廠為專注製造藥品,決定拋售所有醫學儀器的部門,太平洋快速檢驗公司亦名列在拋售的行列,此時已為禮萊服務五年的范清亮遂申請退休。
退休後,他在家享受了短暫的悠閒時光。但或許精力充沛,他在家不到四個月,又興起另創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念頭。
當他開始撰寫企劃書,所有的老夥伴立刻興致勃勃地表示要加入。於是在一九九四年年底,太平洋生物科技公司的原班人馬再度成立第二家生物科技公司,取名為穩德克診斷公司﹝Wyntek Diagnostics﹞。
新公司仍舊延續快速檢驗的路線,但改做測試喉嚨發炎的試劑。
范清亮說:「快速檢驗在醫學上仍有很大的潛力。譬如心臟病的病人無法久等,若能在十分鐘內測出血液的成分,對病人是一大福音。其他如喉嚨發炎、懷孕等試劑,只要品質好,就會有市場。」
有了前次的創業經驗,加上在禮萊學到的經營大公司的方法,范清亮一上路,便駕輕就熟。他在穩德克公司成立後不久,便推出新產品。產品一上市,就受到客戶的青睬,很快地打出市場,不久更在同行裡居領先的地位。
「新公司的規模與營業額都是第一家公司的兩倍以上。」范清亮說:「成功的原因該歸於產品的成本低、利潤高、不斷創新、品質管制良好。」
他解釋說,穩德克公司走的是高科技的路線,行銷的對象是歐美的醫界人士,因此產品價格的設定不在於成本,而在於市場價值。只要品質好,有市場需要,即使成本低,也能賣到很好的價格,獲取很高的利潤。
「而且公司在賴淑卿的努力下,」他又說:「有一套很有效率的品質管制系統,因此獲得國際標準檢驗〈ISO 9000〉合格,使公司的產品在客戶間有極高的可信度。此外,公司同仁的研發力很強,能不斷地推出新產品,使公司在同行間一直居領先的地位。因此穩德克診斷公司成立五年,營運一帆風順。」
一九九九年,范清亮實至名歸地榮獲聖地牙哥亞洲商業協會所頒發的「傑出企業家獎」。二○○一年,穩德克繼續推出先進的產品,引起真寨﹝Genzyme﹞生醫科技公司的高度興趣,遂出高價購買。
有了前次售賣公司獲利的經驗,穩德克公司的股東們欣然同意出售,於是雙方在 二○○一年六月一日正式簽約。
所有投資人再度歡喜地領取一筆錢,另作生涯規劃。其中,吳銘賢退休,當社區的義工;閒不住的范清亮則轉任真寨診斷公司聖地牙哥的營運部總經理。所有合夥人在公司結束之際,合捐一百五十萬美金給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TAFSD註二),作為籌建聖地牙哥台灣會館的種子基金,為穩德克診斷公司劃下一個美麗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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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地牙哥的北方有個三條高速公路交叉形成的「黃金三角洲」,是個新興繁忙的商業區。
「黃金三角洲」裡,有條美麗的護衛街﹝Convoy Court﹞,街上有棟新穎的建築,正面寫著「台灣中心」四個大字。自穩德克公司退休的吳銘賢博士接任聖地牙哥的台灣中心主任後,就常笑容可掬地站在大門旁,向客人哈腰鞠躬說:「有閒擱來坐喔。」
提起聖地牙哥台美社區的發展,吳銘賢主任說,聖地牙哥因為氣候溫和、風景優美,原是老美最愛的觀光與退休的好地方。七十年代,住在這裡的台灣人並不多,當時固定參加台灣同鄉會的不過二十來戶。後來因為國防、太空與生醫科技工業興起,到這裡來就業的台灣人越來越多,遂逐漸形成一個台美社區。
「但直到一九九六年,」他說:「我們都還沒有一個固定的聚會場所。那年三月,台灣首度舉行總統直選, 中國突然對台連續發射飛彈,激起同鄉們的共憤。大家咸認為必須成立一個台灣中心,作為同鄉聚會與發聲的據點。」
「陳秋山首先公開表示,他要捐美金十萬, 拋磚引玉,希望同鄉們共襄盛舉。」吳銘賢繼續說:「他也建議先租個地方,聘個秘書,把『台灣中心』的招牌掛起來,以後再慢慢充實。他的建議獲得眾人的響應,『聖地牙哥台美基金 會』就這麼成立起來。」
一九九七年正月,陳秋山眾望所歸地出任「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的創會董事長。他在交通方便的護衛街上租了個兩千多平方呎的場所,掛起期盼已久的「台灣中心」的招牌,然後用心經營了兩年,再將棒子傳給范清亮。
范清亮的作風與陳秋山迥異。他說:「陳秋山是個捐錢很大方、本身很節省的人。他經營台灣中心,同樣以儉約為原則。我的想法就不一樣。我認為中心要成長,必須突破、開源與創新。」
所以范清亮在一九九九年正月接任基金會董事長,立刻覺得兩千多平方呎的地方不夠用,隨即另覓場所。
他在護衛街上、離舊址不遠的地方,覓到一棟八千四百平方呎的建築,比原先的場地足足大三倍有餘。然後在 七月一日 ,就堂堂皇皇地遷入。
房大開銷大,錢從哪裡來?范清亮的辦法是募款。
「Chris(范清亮)是大家公認最會募款的人。」吳銘賢說:「要讓人掏腰包,本身必須有錢、肯出錢、曾經幫助過別人、並且敢叫人出錢。Chris完全具備這些條件,所以他登高一呼,大家跟著捐款,錢財便源源而進。」
范清亮對自己的募款成績也頗自豪。他說:「我當董事長的第一年,就發動了三次募款。第一次為聖地牙哥 台灣中心募款,募到三十萬美金。第二次為台灣「九二一」震災募款,募到了二十幾萬美金。第三次為台灣的大選票募款,也募到二十幾萬美金。聖地牙哥的台灣人並不 多,但一年內捐了七、八十萬美金,你說感不感人?募到後來,人家連接到我的電話都害怕,但我打這種電話,一點也不怕。」
聖地牙哥台灣中心給人的感覺不僅寬敞、明亮,而且精緻。它除了擁有藏書近萬冊的圖書館外,還有展示各種富台灣風味的藝術品的藝廊。美侖美奐的大禮堂兼作表演廳,除了供同鄉聚會外,還經常舉辦音樂會或各種文化講座。數間教室亦充分利用,每天都排滿了各種活動。此外,台灣中心定期發行《YAM》的中英文季刊,無論內容、編排或印刷,都有相當的水準。
吳銘賢主任說:「我們除努力服務同鄉外,也盡量與美國主流接觸。我們每年都提供三、四 名獎學金,頒給聖地牙哥各高中的應屆畢業生。此外,我們還在一年一度的聖地牙哥高中生科工展中提供台灣旅遊獎,讓優勝者免費旅遊台灣與學習台灣文化,結果每年都得到非常熱烈的回應。」
前主任范清亮則一直以聖地牙哥鄉親的台灣心為榮。他說,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的宗旨明白昭示該基金會為一親台灣的組織,凡有利於台灣之一切事宜,皆為基金會所支持。多年來,贊助該基金會的鄉親源源不絕,也因此使該基金會所經營之台灣中心年年興旺。
「穩德克公司的股東們除了鼎力支持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外,也各自資助不少公益事業。」范清亮又說:「譬如,鄭德昌與賴淑卿夫婦、吳銘賢與謝節惠夫婦、陳秋山與陳如賓夫婦及其他同鄉聯合捐五十萬美金給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UCSB註三﹞,成立『賴和與吳濁流台灣研究講座』。陳秋山另捐十萬美金給內華達州立大學,成立從事該校與其母校師大交換教授活動之基金。賴淑卿則長期擔任慈林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推展台灣文化與台美青少年營的活動。這些在在顯示我們從台灣出來的人在行有餘力之後,都有一片想要回饋故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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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年十二月,向來工作不停的范清亮決定自真寨公司退休。退休前,他向公司請兩星期的假,帶一群在美國長大的台美青年回台灣,參加慈林基金會舉辦的「台灣文化營」。
在這兩星期裡,他與這群活潑的大孩子們自北到南,暢快地環島一圈。每到一個地方,他便去拜訪一些老朋友。
昔日在普渡大學一起打球的老朋友已有多人返台工作,如蔡嘉寅在台大執教,陳昭地在師大執教,胡勝正任職中央研究院,陳唐山活躍於政界。至於他聖地牙哥的朋好友游正博與陳鈴津夫婦更在不久前 回中央研究院服務。
游正博於二○○二年回台擔任中央研究院動物研究所所長兼幹細胞中心主任,陳鈴津係聞名全球的小兒白血病專家,回台後在中央研究主持基因體研究。夫妻倆在回台前,曾一起到西雅圖參觀一家生物醫學公司,對其先進的產品印象非常深刻,因此見了范清亮,便鼓吹他到西雅圖參觀那家公司,以便引進最新的科技到台灣。
范清亮被遊說後,果真飛了一趟西雅圖。在目睹該公司的作業後,他對現代醫學之進步,感到神奇又讚嘆。
「傳統 上,癌症病人必須住院,才能接受治療。」他說:「但這家公司研發出來的最新癌症免疫治療,打破傳統。這種治療方式係抽取病人的一些血液,在體外做免疫細胞的培養、增生與活化,再將增生、活化後的免疫細胞注回病人体內,加強病人的免疫力。因此病人接受治療時,無需住院。倘能將這種最先進的癌症療程引進台灣,定能提升台灣生醫科技的層級,使之成為世界的先驅。」
他那次回台,也感受益到台灣的活力與開創力,對在台發展科技充滿信心。所以二○○三年正月,他回聖地牙哥後,立刻著手撰寫另一家新公司的企劃書。從前一起養兔子、創設兩家生醫科技公司的老夥伴們聽到范清亮又要組新公司,尤其這次要回他們最惦記在心的台灣設廠,皆異口同聲地表示要加入。
於是二○○五年五月,「穩達生醫科技公司」在台北南港軟體園區正式成立。范清亮擔任董事長,舊有的團隊吳銘賢與賴淑卿亦隨之回台,投入新公司的研發與管理。穩達生技公司在幾個老手操盤下,很快地研製出新產品,並在台灣與國際開拓出新市場,如今年年持續在穩定成長中。
至於擁有一棟永久的台灣中心則是所有聖地牙哥台灣鄉親們的願望。這個共同的心願終於在2009年實現。
「那是個很感人的時刻。」當年的發起人陳秋山說:「因為這個眾人的『家』是匯集所有聖地牙哥台灣鄉親們的心力、財力與努力共同締創出來的。」
聖地牙哥台灣中心的經費與財務由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所支持。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自二○○一年穩德克診斷公司的原股東們捐入一百五十萬美金的種子基金後,即在歷任董事會的努力下,不斷地募款與覓尋場地。
二○○八年,在陳正茂任董事長期間,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以約三百五十萬美金買下距原台灣中心三英里、離大華九九超市兩英里的一棟倉庫。經過一年的整修,一棟佔地一萬三千英呎、美侖美奐的「聖地牙哥台灣中心」終於問世,成為聖地牙哥台灣鄉親們永久的「家」(註四)。
2014年,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董事長由吳銘賢的太太謝節惠擔任,自穩達生技公司退休的吳銘賢博士如今常陪太太到聖地牙哥台灣中心,重當義工。賴淑卿與夫婿鄭德昌始終致力於有關台灣文化的志業。自稱「庄腳人」的陳秋山與太太陳如賓一直是聖地牙哥台灣中心的忠實支持者。能說善道的范清亮與太太陳淑雲則留在台北,繼續掌舵穩達生技公司。
昔日「黃金白兔」的故事雖已成過去,但是一群人一起創業、也一起發起締造聖地牙哥台灣中心的故事,卻始終是個美麗的傳奇。
註一: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英文全名為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San Diego,簡稱UCSD。
註二聖地牙哥台美基金會英文全名為Taiwanese American Foundation of San Diego,簡稱TAFSD。
註三: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英文名字為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Santa Barbara,簡稱UCSB。
註四:聖地牙哥台灣中心的地址為7838 Wilkerson Court, San Diego, CA 9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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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侖美奐的「聖地牙哥台灣中心」於2009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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