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laire High School漢語教學憶往
蔡淑媛
一九七五年秋季開學,HISD (Houston 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所屬的 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以下稱百利高中)把漢語列入學生選修的外語課程。
直到現在(退休10年之後),我還不大明白當年百利高中校長David Mcclure先生決定開辦漢語課程的原因。當時中國文化大革命雖然已近尾聲,但鐵幕依然深垂,中國與歐美民主國家不但敵對且全方位隔離。就算Mcclure先生是神算,也不太可能預估到,三十年後美國教育界會興起漢語教學的熱潮。我事後的猜測與發現,大概是因為他自年輕時就有收集東方古董文物的興趣與嗜好,對於古老中國懷有神話夢幻般的嚮往,所以才有興起開辦漢語課程的作為吧!就我記憶所及﹐百利高中是全美國中西部與美南十四州,把漢語列入正規外語課程系列的第一所公立高級中學。
因緣巧合,我應聘開創百利高中的漢語課程。還記得校長約我前去面談那天是個星期五的下午。那是我父親的喪事剛過,我攜帶兩個年幼的孩子,從台灣長途飛行回到休士頓的第三天。與母親生離、與父親死別,滿懷惆悵哀思,加上嚴重的暈機症與時差,我垂頭喪氣,磨磨蹭蹭地一邊走一邊想,校長看到我精神萎靡、失魂落魄,對於求職一事興趣全無的模樣,最好一番客套,幾句寒暄,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走人。當時心情,只想哪裡都不去,甚麼事都不做,鎖上房門,一個人躲在被窩中好好哭個精疲力竭。
我有氣無力地打開丈夫為我準備的資料袋,把袋裡的東西(大學畢業證書、在高雄教學時收受的聘書,以及自己的一本著作散文集)放到校長面前的辦公桌上。校長把資料看了看,隨手把散文集拿起來翻了數頁,然後閒閒地丟過來這麼一句話~下星期一你就開始來上課吧!我嚇得差點跳起來,趕快問他:「Are you going to hire me?」。他笑了笑回答說~Yes, why not?
「只有兩天準備?學校有現成的漢語課本還是講義嗎?」他笑了笑﹐兩手一攤說:「We got nothing. But I know you could make it。」我就這樣地接下了教職,開始往後三十二年忙碌又具挑戰性的美國高中漢語教學生涯。
四十多年前在高中開創漢語課程﹐說具有挑戰性是一點也不為過的。挑戰性來自下列兩大因素:
一.漢語難度高,學生學習意願不大~~一般學生特別是非我族裔的學,對於漢語都抱著某種程度的恐懼感。用拉丁字母書寫的語文,學生只要會念,多半都能寫,反者亦然。但是漢語的讀與寫是全然兩回事。寫方塊字就像在畫圖,加上四聲+輕聲的辨識與無所不在的聲調變化,一上二下就把初學者鬧得「頭暈目暗」﹐第一個禮拜未完,就紛紛落荒而逃。
接下百利高中教職之前,我曾義務教過一個洋女士學漢語。初次見面她開口對我說:「你,好馬?」我愣了片刻才會意到她是在說「How are you?妳好嗎?」後來我就用這個親身的經驗,當做每年新學期第一堂課的開場白,也往往引來全班哄堂大笑。另一個經常使用的例子是:一個男人在台北或北京街頭走丟而向路過的女子問路,他把「我想問妳。……」說成「我想吻妳。……」﹐運氣差問到一個「掐查某」,他可能會吃到一記大大的耳光,因為對方會認為「你在吃本姑娘/老娘豆腐。」
早期為了提高百利高中設立漢語課程的知名度,我曾經到鄰近各大超市去張貼廣告。後來發現廣告效果不大,才停止這種勞累。向學生推薦新課程原是學校counselor的職務。但是用心觀察之後,發現還是本尊出馬,到校內非外語教室去對學生當面介紹(教學生用漢語說謝謝、再見、我愛你等日常用語)﹐若再播放有趣的電影短片﹐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功夫片特別能招到個性「動如脫兔」的男生。後遺症是有些男生「三不五時」吵著要看武打片﹐不給看倒像老師欠了他們一份人情。
百利高中的漢語班每班學生人數(符合學區至少18個學生才能開班的規定)到第五年就已穩定下來。這與學校的名氣,學生家長的熱心支持,學生的成績表現,以及數年之後HISD開辦【磁鐵計劃】(Magnet Program),而把外文組設立在百利校園有直接的關聯。
二.適用的高中漢語課本嚴重缺乏~~~不要說從前,既使到了現在,課本的選擇與教材的準備仍然是令老師「一粒頭兩粒大」的事。自1975年創辦初始以及後來數年,我手邊現有的兩三本教科書雖然都出自美國大學名校,但課文不少詞句實在讓人傷腦筋。「我們到飛機場的時候,飛機已經落下來了。」誰看到這樣的句子不會錯以為飛機出事而膽戰心驚?
雖然找不到適用的教科書,但書還得教下去。只好利用手邊僅有的書籍,修改編寫,搭配自創的講義教材,含辛茹苦地撐下去。到了八零年代中期,The Geraldine Dodge Foundation(Dodge 和Rockefeller家族主導的非營利機構,大力推行環保,野生動物的護育以及人文教育)撥出款項推動漢語教育。1986年我獲得Dodge的全額獎學金,到北京參加全美漢語教師一個月的講習營。這期間陸續接觸到不同版本的大學漢語課本。初次翻閱《Practical Chinese Reader實用漢語課本》,對於這套書籍的語法解析之簡潔扼要,留下了深刻印象。
從那時到現在,我一直以《實用漢語課本》的第一、二冊為漢語語法的基本教材。兩冊課本應付五個不同level的班級當然嚴重不足。我的辦法是盡量從其它資料來源選取補充。我陸續選用並改寫不少取自台北《國語日報》,台灣國民小學課本,兒童歌謠的教材。漢語四、五級程度較高的學生,我開始介紹傳說、文學或文化。因為找不到適當的篇章,乾脆就自己動筆。我前後寫了嫦娥奔月、梁山伯與祝英台、阿里山神話、壽山寶藏以及其它篇幅的課文。後來又從《Stories in Modern Chinese現代中文故事集 》以及《Taiwan Today今日台灣》兩本書裡選取到不少適用的教學材料。
三十二年春花秋月,回首前塵,有歡樂也有哀愁,但更多的是惜福惜緣與感恩。如今每逢有學生家長前來相認並表謝意,我會誠懇地告訴他們,應該感恩的反倒是我這個老師。若非他們放心把兒女付托予我,讓我一帶四年直至畢業,我哪能獲有「得英才而教之」的人生之樂?更由於此番機緣,才讓我這麼理直氣壯地,在孩子們成長路上與他們結伴同行,留下了此生一段難以磨滅的印記。(2007/2017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