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永遠望鄉的理想主義台灣作家 懷念郭松棻 ◎林衡哲 + 未竟的書寫 閱讀郭松棻 ◎黃錦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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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松棻與李渝

                              作家郭松棻與妻子李渝攝於紐約家中。

一位永遠望鄉的理想主義台灣作家  懷念郭松棻

◎林衡哲

郭松棻生於一九三八年八月廿七日台北市發生二二八現場附近的迪化街,父親是膠彩畫大師郭雪湖,母親林阿琴。他在一九六一年台大外文系畢業,服役一年後,返回母校教英詩選讀三年,於一九六六年出國,在北加州柏克萊大學就讀比較文學碩士。一九六九獲比較文學碩士,一九七一年基於年輕理想主義者的愛國情操,他全力投入保衛釣魚台運動,與小說家劉大任一樣成為保釣健將,為此他放棄了博士學位,並成為國府的大黑名單之一。直到出國廿年,國府解嚴後,他才第一次有機會在一九八九年陪父親郭雪湖回故鄉台灣開畫展。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他正想從聯合國的職務退休並返台定居,卻得了腦中風,經過辛苦的復健後,他逐漸康復,並寫出六萬字的中篇小說〈落九花〉,不幸在再度想返台定居之際,他再度中風,於二○○五年七月九日晚上辭世於異鄉美國。雖然他在美國住的時間比故鄉台灣還要久,且在美國完成學業、娶妻生子,就業退休,但從某種意義來說,他是永恆的台灣人,台灣是他的原鄉,他那些將成為台灣文學史上傑作的小說題材,永遠是戰後的台灣而非美國,不像他的好友劉大任寫了不少保釣為題材的小說,同樣是保釣英雄的郭松棻,卻從未寫過任何以保釣為主題的小說。

第一次看到郭松棻的文章,大概是一九六三年我念醫科三年級時,他在《文星》雜誌七十六期(一九六三年二月一日出刊),介紹封面人物:〈這一代法國的聲音──沙特〉。這篇文章深入淺出地把沙特的思想,做了精采的介紹,也是我認識存在主義的開始;就在那時,我也開始變成羅素迷,並翻譯了《羅素回憶集》與《羅素傳》這二本催生新潮文庫的書,因此我們兩人雖然彼此不認識,卻不約而同地把沙特與羅素這兩位廿世紀西方行動哲學家的思想介紹給國內讀者,培養年輕一代獨立思考的能力,並擴展他們的思想視野。

由於我跟楊牧在東海大學一年級時,曾經是同學,因此我在台大醫學院畢業之後,一九六八年暑假出國時,曾去拜訪正在柏克萊大學念比較文學博士的楊牧。透過楊牧的介紹,我第一次見到了郭松棻、劉大任與張系國。郭松棻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溫文爾雅的學者,談話雖不多,但卻是非常有深度與內涵的人,雖然初次見面,也許是基於對台灣的終極關懷及唐吉訶德式的文化理想主義,我們成為不常見面的心靈層次上的朋友,彼此欣賞對方的文化理想。

三年後,他放棄比較文學博士的學位研讀,專心投入保釣的愛國運動,激起了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也許他是受到沙特的思想啟蒙,才會由學術的象牙塔走入政治的十字路口,當國府《中央日報》出現「保釣叛徒郭╳棻」時,我與楊牧這些老友都嚇了一跳,一個溫文爾雅的郭松棻,怎麼可能變成國府頭號黑名單的人物?那時我也處在思想轉變期,剛到美國時,不敢去碰《台聯月刊》,而後則大大方方走進紐約希爾頓大飯店,去聆聽彭明敏教授流亡海外的第一場民眾大會,會後在彭教授帶領下,將近一千人到聯合國廣場去示威,宣揚一中一台的理念,並在貝多芬〈愛格蒙特序曲〉的伴奏下,開始翻譯彭教授的經典名著《自由的滋味》第五章,後來我在加州創辦台灣文庫出版了《自由的滋味》一書後,我自己也變成了郭松棻式的黑名單人物。

一九七二年郭松棻來紐約聯合國任職,後來我們都搬來紐約皇后區居住,才較有交往,通常都是與畫家謝里法、教中國文學的洪銘水一起去找他清談,偶爾楊牧、劉大任也會在場,那時我與楊牧正在主編新潮叢書,曾出版過郭松棻的二位恩師夏濟安與陳世驤的著作,以及劉大任的《紅土印象》,很可惜那時沒有替郭松棻出書,否則他文學生命的復活,可能會提早十年也說不定。

一九七四年郭松棻第一次到中國訪問,有了一次類似羅素在廿年代到社會主義祖國蘇俄訪問的經驗,親眼看到蘇俄的真面目後,羅素徹底對共產主義產生幻滅,寫出《布爾雪維克的理論與實際》(1920),結果不少左翼知識分子都與羅素絕交;郭松棻原以為中國是發展得很好的國度,而一度有傾慕之情,但旅行中所見所聞,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落後和無理性,而在行政與制度上,尤其是人的品格上,左派革命並沒有給中國帶來多少改變。當他以知識分子的良心,寫出他的中國經驗時,除了少數好友劉大任等人之外,他的不少保釣戰友開始疏遠了他。我因為有了羅素與郭松棻先後給我打了社會主義免疫針,因此從未對共產主義與共產中國產生任何幻想,特別是自己經過三次訪問中國後,我的中國熱業已完全消失。

一九七八年我搬到加州定居後,就很少看到郭松棻,只是偶爾通電話而已。一九八九年我與蕭泰然在紐約台灣會館舉辦音樂會,以及一九九四年我與李喬、楊青矗在台灣會館辦台灣文化講座,他卻特地來台灣會館替我捧場,這可能是他定居紐約之後,僅有的兩次來台灣會館參加台灣文化活動,每次都讓我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一九九七年我返台定居前夕,得知他突然患了腦中風,我曾去電安慰郭松棻的愛妻與心靈伴侶李渝,她本身也是優秀的小說家。最近幾年返台工作忙碌,很遺憾幾乎都沒有跟他連絡過,直到最近第一次買《印刻文學生活誌》,第廿三期以「凝視原鄉的異鄉人郭松棻」為封面,才得知這位老友的近況。在返鄉定居之夢未完成之前,就逝於異鄉美國。

郭松棻與四年前去世的東華大學外文系主任吳潛誠一樣,都是文藝復興型的博學之士,都是理想主義的、有良知的台灣知識分子典範,郭松棻的小說集與吳潛誠的《航向愛爾蘭》都將成為台灣文化史上的經典名著。一九八三年郭松棻再度全力投入小說的創作後,他變成了台灣近代最優秀的小說藝術家之一,他像流亡美國的托瑪斯.曼一樣,都是以祖國台灣作為學術創作題材,他很欣賞托瑪斯.曼以馬勒為模特兒的《魂斷威尼斯》,早在廿多年前他就透過他的小說,介紹馬勒的〈大地之歌〉,他不是為名為利而寫作,像馬勒一樣,他是為留下永恆的人類精神遺產而寫作,而如馬勒的交響曲,郭松棻的小說將會在死後復活,他在台灣文學史上的地位,將會愈來愈受肯定,猶如福克納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摘自自由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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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的書寫 閱讀郭松棻

◎黃錦樹

「文學要求精血的奉獻,而又絕不保證其成功。文學是這樣的嗜血,一定要求你獻身。」──郭松棻

台灣旅美小說家郭松棻(1938-2005)六月三十日再度嚴重腦溢血,七月九日病逝,享年六十七歲,並不算高壽。郭在美國逝世時,我們的馬華文學研討會正於吉隆坡熱烈展開。我個人大概在一九九一年(或九二年?)於淡江大學施淑女教授的討論課上初識郭氏作品,其時他在台灣的第一部小說集尚未出版,我們用的大概是三校稿的影印本。讀後驚喜自不待言,發願論之,因知識準備不足及忙於學位工作,多年以後方得以初嘗(註一)。

對大馬的文學公眾而言,郭松棻大概是個陌生的名字;即使國外漢學家及大陸評論界,讀過他的作品的只怕也不多。在台灣學界,郭松棻也可能是被討論得最少的重要作家之一。八、九○年代以降,不過寥寥數篇而已。這種冷遇,只有在台的馬華作家的處境可以比擬。大概也因為他一直在「境外」,又屬惟艱難是尚、求深求工的現代主義者吧。一九六六年赴美留學,而後投入保釣運動,被中華民國流亡政府列名政治黑名單,一直到逝世,流亡他鄉幾近四十年。雖然作品不多,但質量精純,郭松棻無疑是台灣文學現代主義世代的巨匠之一,〈月印〉、〈月嗥〉、〈雪盲〉、〈奔跑的母親〉、〈今夜星光燦爛〉諸篇(註二),篇篇都是佳構;他也是自有中文現代文學以來少數幾位有能力建立(中文現代文學)標準的重要作家之一。而其聰穎、見識高、讀書多,也早成傳奇。

他的特殊境遇──境外生產之台灣文學──恰和在台馬華文學對反,見證了華文文學的流寓;文學啟蒙雖早,卻於一九八三年始以四十五歲之齡致力於小說創作的郭松棻,一九九七年復嚴重中風,幾廢,真正得以投身寫作不過十餘年。慢工出細活的習性,使得迄今發表的中短篇小說不過十餘篇。但或許也因此,他的文學很快就展現出中晚年文學的老辣深邃(這一點和魯迅類似),直逼存在與意義的深淵,銳利的凝視二戰前後台灣歷史的陣痛難產,那巨大的歷史傷口。但郭的文體又異常陰柔,彷彿接合了沈從文的抒情文與吳爾芙的意識流,時見東方式的物哀隨感(川端康成式的),審美出神。他和王文興均以量少示範了現代主義者的質精主義──或可稱之福婁拜主義。魯迅在中文現代文學的開端就曾經做了類似的示範。另一方面,他延續並深化了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的歷史命題,迥異於鄉土派的鴕鳥主義(以為把頭埋進沙土裡問題就解決了),就其文學高度而言,更遠遠超越了吳氏質樸的寫實風格。

今年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的郭松棻專號,原來大概是要做為其復出的宣告,不意竟成了向讀者告別的儀式。其中同屬現代主義世代的舞鶴(作於一年前)的訪談〈不為何為誰而寫〉特別有意思。文中披露了不少這位遠離台灣文壇的小說家鮮為人知的過去,童年,成長背景,父親,文學教養的歷程,閱讀偏好,對同時代作家作品的看法等等。對理解郭氏的作品不無幫助。

譬如他對魯迅的尊崇,「初二下時,讀到魯迅選集,立刻就被吸引,到現在,魯迅仍是我最心儀的中國作家」(P.40)對比小說〈雪盲〉中小學校長交給念小學的敘述者一本蟲蛀的台灣總督府監印的《魯迅小說選》;高度評價的〈孔乙己〉也出現在〈雪盲〉的結尾,可以說他把現代中國知識人精神癱瘓的悲苦形象補充進亞細亞孤兒的系譜裡,吸收了魯迅的沉鬱悲涼;對沈從文的敬意,「沒有任何一個中文作家能夠像沈從文那樣,可以這麼不動聲色,這麼溫和又細柔的處理政治風暴、人和歷史的大情況。」(P.47)現代中文作家中,沈從文似乎更自覺地轉化抒情傳統的資源,也立下了典範。郭的抒情文體,與及以感性悲憫來超越渡化歷史的苦難,明顯得力於沈氏。當然一個作家的取資不可能就這幾個來源,訪談中高度評價的福克納、海明威、吳爾芙、卡謬、梅爾維爾的《白鯨記》、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甚至訪談中全然缺席的張愛玲(註三),都可能或多或少的吸收被轉化(譬如郭的對月亮的迷戀,那種感性和張確有共通之處)。

另外如不喜公認的巨擘喬哀思、馬奎斯,喜讀波赫士但只欣賞其巧思,都可以看出作家異於常人的好惡。其間對台灣作家的批評也許更發人深省,譬如對鄉土派作家的批評,「鄉土作家所謂的反映時代、土地與人民的三部曲的作品其實都沒法進入文學堂奧的。」(P.53-54)非常之嚴厲與不客氣。相對之下,他對同輩作家七等生──另一個現代主義者──則推崇備至,「他是我現在覺得最有成績的作家」(P.54)及推許王文興。別忘了這是從世界文學的高度看過來的。有趣的是,這兩位現代主義者的藝術感性及對中文的態度其實大異其趣,郭的中文較接近「純正中文」的系統,有傳統詩文的哺育;而七等生、王文興則是橫的移植的造語,破中文(註四)。相對的,沒有提到文字感性較接近的白先勇,也許和他對自己作品的低調類似。

做為文字手工藝守護人的現代主義者,批評文學多產者「垃圾作品太多,一生成為書的製造機」,「其實不必多產,如今海峽兩地的大病,乃在過分生產」(P.45)都大快人心。但主張「不出版」就未免低調過頭,絕對的個人主義。但也許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到對文字藝術一個古老而幽深的思考──文學是嗜血的,它以人的生命存在為養分,最終將取代人生命的有限性。訪談中談到疾病與創作的關係,他借托瑪斯.曼的話說,「疾病與創作絕對是一回事」(P.52)談到他自己四十八歲時的憂鬱症,那正是他創作的高峰期。疾病也許構造了特殊的藝術感性,創作即使沒有療效也有助於轉移──如果不是吸血的話。

整個訪談最令人感慨的是,作者其實充滿著生之憧憬,大量手稿待整理。六十餘萬字待整理的手稿,是會永遠埋藏於家屬私人檔案,還是終將以初胚的樣貌面世?無緣得知。如果聯結作者的「不出版」論,即使不出版也無所謂。但弔詭的是,作者一旦死去,肉身朽滅,化身象徵的、符號的存在,作品則成為公共的文化遺產。「不出版」論乃成為終究會死的生者和死亡那無限的深淵徒勞的角力。精神分析家敏銳而殘酷的洞察告訴我們,接受符號(當然包括運用文字)就意味著接受個人終不免一死,符號的存在有朝一日將全然替代個體的存在,當意識隨肉身朽滅。(摘自自由電子報)

註:
一、〈詩,歷史病體與母性──論郭松棻〉刪節本刊於二○○四年六月,《中外文學》第三十三卷第一期。

二、最完整的見於前衛出版社的《郭松棻集》(1993),只有〈今夜星光燦爛〉另見《雙月記》(草根,2001)部分佳構重印於麥田的精選本《奔跑的母親》(2002)。

三、傳聞郭曾苛評張愛玲文學為姨太太文學,不過〈雪盲〉中倒是明顯地向張的〈中國的日夜〉致意。也不排除訪談有刪節的可能。

四、詳見我的〈中文現代主義〉,《謊言或真理的技藝》,麥田,2001。

 

一位母親的痴想

◎楊芳芷
郭松棻與母親

                              2003年5月郭松棻(前排右)和母親林阿琴(前排中)生前最後一次見面。

今年母親節快到了,台灣著名前輩膠彩畫家郭雪湖的妻子林阿琴女士,正期待著她的長子、作家郭松棻從紐約打來問候報平安的電話。郭松棻的弟妹們又開始想方設法,如何瞞過老母親她最疼惜的長子已經離世多年的殘酷事實。

95高齡的林阿琴近些年來常常不解,她曾付出無限愛心教養的長子為什麼吝於給她個電話,報個平安?松棻的四妹珠美說,哥哥生前都會定期打電話給媽媽,自從天人永隔後,媽媽接不到哥哥的電話,就經常叨唸著松棻為什麼這麼久沒跟她打電話?但母子連心,她哥哥去世後曾多次出現在媽媽的夢中,與媽媽對話,讓高齡的母親以為兒子仍然健在。

生前居住紐約的作家郭松棻於2005年7月1日二度中風,七天後不治,得年67。他的父母親定居在加州灣區列治文市。松棻病逝時,郭家其他子女因擔心高齡母親承受不了喪子之痛,全家人隱瞞惡耗不報,如今一幌將近六年。

近六年來,林阿琴三不五時打電話到紐約找松棻,卻只有錄音留話。她向其他子女抱怨松棻怎麼從不回話?女兒知道媽媽年老重聽,就騙她說:「有了有了,剛剛你在睡覺時,松棻有打來。」有時也叫在外地工作的弟弟松年,佯裝松棻的聲音打電話給老媽媽,大家共謀盡力隱瞞。

「不知是按怎樣,松棻那也這久攏嘸給我電話!」歐巴桑遞給我看她與松棻多年前在紐約一起合拍的照片,一邊喃喃地說。從十多年前我到「望海山莊」專訪松棻父親、前輩彩膠畫家郭雪湖時,就稱呼老畫家「歐吉桑」,稱呼郭媽媽「歐巴桑」,他們叫我的日本名字「YUSHICO」。我跟他們的次女惠美同年,倆老從那時起就把我當女兒一樣看待,不定時邀我到「望海山莊」和他們一起午餐,用台語暢談。1999年我罹患癌症化療期間,歐吉桑三天兩頭打電話問我:「YUSHICO,有卡好嘸?」關切之情,猶如父親。接到電話,每每令我感動落淚!

記得2005年8月的某一天,珠美給我電話說:「爸爸想請你來一起午餐聊聊!」我和另一對朋友夫婦依約準時前往。在此前一個月,郭松棻已因二度中風病逝紐約。歐吉桑開門看到我時,就立即遞給我一本當年七月號的「印刻文學生活誌」,並低聲說,趕快放進皮包去,不要讓歐巴桑看到,等回家再看。原來這一期的「印刻」封面照片是「郭松棻─凝視原鄉的異鄉人」,內刊有他的最新中篇小說「落九花」,以及「小說家舞鶴紐約專訪郭松棻」及「陌路與原鄉─認識郭松棻」等文章。郭松棻生前來不及看到這期以他為專題報導重點的「印刻」雜誌發行;郭雪湖不忍心收藏,又擔心老伴發現,就轉送了給我。

郭媽媽常年受失眠所苦,夜間不睡,中午才起床。我們在等她起床「梳妝打扮」時,珠美告訴我,為哥哥(松棻)做「頭七」時,乘媽媽還未起床,她趕緊在樓下的一個角落桌子擺上水果祭拜,燒紙錢,祭拜後並小心收拾好不留痕跡;媽媽起床下樓第一句話卻是:「我夢到你阿兄啦!他帶著君樹(松棻堂哥)一起來,匆匆忙忙趕著說要吃飯!」

2006年7月8日,郭松棻周年忌日。珠美一大早依習俗向亡者燒香祭拜水果。

這一天中午,郭媽媽起床下樓來又說,她夢見松棻了!夢中松棻告訴她,「沒衣服穿,很冷。」她問松棻,「你想要中式的,還是西式的衣服?」松棻「說」要中式的!

珠美說,媽媽當時說得活靈活現,而母子倆的「對話」也與實際情況相符合,哥哥幾乎是「赤裸裸的走」!當松棻二度中風送到醫院急救時,醫生剪開他的衣服才能治療。哥哥往生時,都沒穿衣服。後來,她嫂子李渝拿了一件媽媽為松棻打的毛線衣給穿上,還說「讓媽媽照顧你吧!」而後遺體火化。

我問珠美,難道媽媽從未懷疑松棻已經不在人世嗎?她說,哥哥往生後,弟弟松年特別撤走貼在牆上家人的照片,留比較大的空間貼松棻單獨一人的照片,媽媽並沒問為什麼?只在松棻過世約一年後,有一次媽媽喃喃自語說:「到底是死?還是活?那也這久攏嘸打電話給我?」另外,媽媽把她和松棻2004年5月在紐約合照的照片,特別放在一處,不時拿出來看看。有時,看著照片就默默地掉眼淚。珠美說,媽媽可能心裡有數,但不願去証實,去面對,心存一線希望總比沒希望好過些!

少女時,林阿琴也是位才女畫家,但與郭雪湖結婚後,接著生養六名子女,就犧牲自己的繪畫才情,將全部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松棻是她的長子,疼愛有加。珠美聽她媽媽形容松棻:出生時是「藝術品」,人見人愛。帶他到公共澡堂洗澡,先替他洗好,然後在地上畫個圓圈,叫他站在圓圈內不要走開,松棻就乖乖站在裡面,直等媽媽洗完澡出來帶他。去澡堂的其他婦女看到這一幕都說:「那也甲古錐!」

1938年8月出生的郭松棻,小時候因父親郭雪湖常年在外寫生舉行畫展,父子相處時間少。從小到大,他對父親一直存在著陌生感;1966年出國留學,在上一世紀七0年代初,他放棄博士學位,積極投入保釣運動,成為保釣健將。以後任職聯合國,定居東岸,與家人較少來往。松棻生前接受舞鶴專訪提到母親時說,小時候家裡窮,但只要他想買書,母親即使借錢也要讓他買,世界名著都是在求學時代買的。出國留學時,他留在家裡的書有五、六千冊。

松棻第一次中風時,他妻子作家李渝忍受不住突如其來的打擊,精神也陷於崩潰。郭家倆老將松棻接回灣區家裡照顧半年。弟弟松年說,也就在那個時候,松棻萌生返回加州和父母同住的想法。在松棻二度中風前,珠美就常聽哥哥說想回加州吃媽媽的「老奶哺」!

2005年5月的某一天,松棻電話給珠美,問她能不能到紐約照顧他一陣子。當時,松棻妻子李渝應邀在香港講學,但家裡有朋友幫忙照顧他。珠美因為正趕著寫一本限時要出版的書,就對松棻說,5月暫時去不了,但7月一定可以去看他。松棻的生日在8月,她在當年6月22日用快遞郵件寄錢給他,當作生日禮物。6月28日松棻來電話說,錢收到了。這是兄妹倆最後一次通話,也是松棻生前最後一次與家人通話。三天後,就是7月1日,他第二度中風,7月8日不治,就此軀體永別塵世,留給家人無盡的哀思!

自松棻離世後,林阿琴再也聽不到她視為「心頭肉」兒子的聲音。她常吵著要其他子女陪她去紐約看松棻。孩子們想方設法擋架,不是說「工作繁忙走不開」,就是強調「爸爸這裡需要你!」郭雪湖長年受風濕病之苦,走路行動不便,與老伴相依為命。但他腦袋清楚,始終沒有向老伴透露長子已經不在塵世了!

郭雪湖長女、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教授郭禎祥,念及父母年歲已高,也放下台北的工作,專程回到灣區照顧父母。她說母親現在還是不時叨唸著,要去紐約看松棻。她騙老母親說,現在「新流感正流行,政府規定90歲以上的老人不准搭飛機」,總算暫時矇混過去,但對於一位癡心望唸兒子的老母親,又能擋多久呢?郭禎祥嘆口氣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就是不能讓老母親知道事實真相而心碎!(本文2011年5月6日刊於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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