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叔 / 楊遠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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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美人:五 叔/楊遠薰(2013-04-25)

五  叔          楊遠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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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楊景文先生於2013年2月22日在堪薩斯城的家裡安然長眠,享年88歲。他對我曾十分照顧,我心懷感念,卻無以回報,僅藉點點滴滴的追憶來紀念他。

五叔是家父的胞弟,也是祖母所生的三個兒子裡的么兒,小父親三歲。因為大伯在唸台北高校時得肺病去世,所以五叔與父親一直都很親近。他們依大家族的排行,父親在男孩裡排老四,他排老五,因此我們慣稱他五叔,他的兒子(英育兄與大育兄)則稱我父親為四伯。

五叔於1924年生於台中梧棲楊家,畢生積極、勤勉。他曾對我說,他小時候得和我父親及堂兄弟們跟隨考過秀才的祖父習漢文。當時,我父親無論背詩或答詞都很快,他卻始終慢半拍,因此被認為比較「憨慢」。因為自小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必須加倍努力才趕得上,所以他一生都很勤奮,絕不虛度光陰。

他喜愛追求新知,並具開創的精神。他高中畢業時,值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在日本唸大學的父親無法回台,祖父便讓他先結婚,然後送這對新婚夫妻到雲林崙背,以管理他在那裡購置的一大片田產。

當時身為地主的兒子,五叔僅靠收租,即可過不虞匱乏的日子。但他在崙背除致力八益圳的開發,期使旱田變水田外,更一心計劃到台北唸大學。所以戰後家父一回台,五叔便帶著五嬸與牙牙學語的兒子(英育)到台北去。

五叔於1947年考進台大農工系,是當時極少數有妻有子的大學生之一。就讀台大時,他追隨高坂知武教授,研讀台灣農業工程,此外還勤學中文、日文與英文,課餘並從事打乒乓球、溜冰、騎馬等時尚的運動。

大學畢業後,他留校當助教,同時與高坂教授合著他的第一本著作《1952年台灣省農機具調查報告》。1956年,他獲得機會,到美國進修一年,成為當時少數會講流利英語的台灣人之一。

自美國回台後,他除了在台大擔任講師外,並在家從事鋼印雕刻的副業。因為會講英語,他認識一些駐台美軍顧問團的官員,進而應聘為美軍的教師,然後在六十年代奉派到琉球的美軍基地去。

他們全家搬到隸屬日本國的琉球後,日子顯然過得不錯。五叔除領美國政府的薪水外,還在那霸市開了一家齒輪公司,生意興隆。他們幾乎每年都會回台探親,也都會到我家探望祖母與我們。

印象裡,五叔與五嬸是十分摩登的一對。他們都有著瘦瘦高高的身材,穿著也相當美式。在我父親那一輩都穿深色西裝的年代,五叔會穿米黃色的西服或棗紅色的毛衣外套,裡面穿條紋或白色襯衫加領帶,顯得前進又帥氣。

五嬸的造型則有些像我在雜誌上看到的賈桂琳甘迺迪及其他美國名女人的照片模樣。她留著微燙的髮型,戴墨色太陽眼鏡,穿長度未及膝的A字型合身洋裝,手挽白色皮包,足登白色高跟鞋,頭上或頸上有時紮喬琪紗巾或絲巾,風度十分優雅,讓人總忍不住要對她多瞧幾眼。

其實,時髦的他們很友善。五嬸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而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孩,所以她會喚我坐她身旁,和我講話。他們每次到我家,都會帶來一些在美軍PX 福利社購買的巧克力和手提袋等小禮物,讓我們視之如寶。

就在我們認為他們在琉球過得挺風光之際,五叔卻計劃移民美國。他先送英育兄到美國上大學,然後於1968年帶著五嬸與甫從美國學校畢業的大育兄到美國,時年四十四歲。

通常,五叔那一輩的人都等子女在美國學成業就後,才辦依親移民的手續,到美國安養天年。可是具拓荒精神的五叔卻準備一開始就要靠自己的能力打天下。他抵美國後,很積極地在紐澤西的一家公司找到一份設計工程師的工作。待家庭稍事安頓後,便又在家開設郵貿公司,兼做生意。可以說,他一生無論在台灣、琉球或美國,都同時做兩份工作,而且都做得有聲有色。

七十年代中期,五叔又有了驛動。因為在堪薩斯城密蘇里大學醫學院執教的英育兄的長女即將出世,為接近兒孫,五叔毅然辭去在紐澤西的工作,與五嬸搬到堪薩斯城,以便安享含飴弄孫之樂

然後,他在堪城又找到工作,在瑞鎮(Raytown) 的湖邊也買了一間屋,同時在家繼續郵貿生意,亦活躍於堪城台灣的同鄉會,可說沒什麼中年移民異國的適應困難,充分展現他無懼挑戰的人生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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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1977年七月抵達美國。由於夫家在堪薩斯州的曼哈坦,我因此飛到堪薩斯城。下了飛機後,阿加帶我先到五叔家。

一見面,五叔以親臉與擁抱迎接我。進了屋,五嬸已經準備好滿桌的佳餚。但見櫻木的長桌上舖著鵝黃的桌巾,桌上除了色香味俱全的料理外,還有發亮的銀器、成套的磁盤、水晶杯與燭台,好似在歡迎貴賓,真讓我受寵若驚。

頭一回在五叔家作客是我在美國生活的第一課。在這之前,我沒見過那麼寬敞、乾淨又漂亮的房子,也不明白吃一餐飯為什麼要用那麼多餐具?晚上進了浴室,見四處沒一點水漬,怕把人家的地面弄濕,於是踅了出來,問五嬸:「浴室裡的那些東西怎麼用?」五嬸於是微笑地一一操作給我看。

隔天,參觀整棟房子後,我們坐在廚房的餐桌用餐點。五叔當大家的面,說:「從現在起,我們會把妳當女兒看待。這裡就是妳的娘家,歡迎妳隨時回來住。」

我愣了一下,隨後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動。在我即將到一個嶄新的家庭,伺候陌生的公婆之際,五叔的這番話無疑表示他將代表我的家庭我,對我充分支持。

不久,他們果然信守諾言,帶著禮品與糕點,開車到曼哈坦看我,爾後亦常邀請我的公婆到他家作客。我每生一個孩子,他們便依台灣禮,幫我作滿月。每回,他們都送十二盒精美的禮盒給我。盒子上貼著紅紙條,裡邊都是一套套可愛的嬰兒衣服。

我在曼哈坦住了一年,即因阿加的就業,搬到俄亥俄州。在俄州住了兩年,又因他到大學教書而搬到愛荷華。然無論在俄亥俄或在愛荷華,畢竟都在中西部,而且公公婆婆還在曼哈坦,所以我們經常回堪薩斯。

每次回堪薩斯,我們都會到五叔家過一夜。每回到五叔家,五嬸依舊會準備滿桌好菜,並找英育兄一家過來吃飯。那些年,孩子一個個地出生。英育兄的老二與我的老大僅差一個月,而我的老大與老二又差不到兩歲。所以每次一起吃飯,都是大人、小孩忙成一團,總得餵了孩子,把他們放在 play pan後,大人才能大快朵頤。

那時候,英育和阿加常談些學術上的事,我與五嬸話家常,五叔則愛在餐後朗讀他的詩與唱歌給大家聽。他唱歌很投入,唱得很大聲,也會問我們他的詩寫得好不好?我們當然予以喝采。

然後,在臨別,五嬸就從冷凍庫裡取出一包包事先做好、包好的肉粽、肉丸、蘿蔔糕等台灣小吃,讓我帶著走。那種情意常讓我每一回想,便充滿感激。

我住中西部的那十年,是我與五叔一家最接近的歲月。我們在愛荷華,也常與大育兄在一起,看著他由單身而結婚、而為人父,彼此亦累積不少回憶1987年,我們搬到紐澤西,此後與五叔、五嬸見面的機會便大為減少,僅在週末靠電話聯絡。

五叔在我離開中西部後數年退休,此後除偕五嬸到不少地方旅遊外,便專事創作。他不僅寫詩,也寫故事、短文和論述。他寫中文,也寫英文與日文。個性積極的他做事講效率,爾後便陸續出版了《俗話笑談》、《朝氣詩歌》、《吳鳳傳》…等多本書,其中有中文,也有英文與日文。

為圓年少時的音樂夢,他買了一台演奏用的大鋼琴,開始學彈琴。學了一陣子琴後,他有了心得,創作的靈感便如泉源般地湧出,於是開始作曲。多產的他一著手寫曲,便接連不斷。待創作了不少歌曲後,他找人唱歌,製成錄音帶,四處尋求發表的機會。他以推銷商品的作法來推銷藝術品,誠然不太為人所習慣,但他那種孜孜不息、不斷學習、不畏挫折的人生態度卻讓我深深折服。

五叔在文學、音樂與藝術方面的創作雖不若科班出身者的作品那般專精,但無疑顯示他確實多才多才多藝。

他的木刻作品十分精美,陳列在家中,是很好的裝飾藝品。我有一次見他以一塊上好的木材,雕琢出一隻線條非常優美的小恐龍(見圖),模樣十分可愛,愛不釋手。他便讓我帶回家。這隻小恐龍迄今猶擺在我家的鋼琴上,人見人愛。

正因為他有這麼多雅好,亦如此專注於創作,所以他的人生一直到最後,都過得充實而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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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親人來說,五叔最值得稱道的莫過於他對家庭與家人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是個非常家庭性的好男人,一輩子愛家,認真賺錢養家,也喜愛在家裡,與家人相處。他除出外上班外,幾所有的活動都在家裡進行。他在地下室從事郵貿生意與木刻,在書房讀書、寫作,在前庭後院種花、種菜,在客廳與餐室招待親人與朋友。家是他的王國,而五嬸則是他的王國的主人。

五叔自年輕時,即有西方紳士的風範。他在家不擺大家長的權威,不隨便發怒,亦處處尊重太太的意見。在五嬸始終把家整理得乾淨、舒適與雅致之際,五叔則隨時幫忙修理家物,收拾屋子。他們的兩個兒子自小耳濡目染,不僅在學校功課很好,回到家亦會主動幫媽媽做家事,待人接物皆彬彬有禮,所以他們一家在雙方的家族裡,一直是個很有教養的模範家庭。

即令出門在外,五叔也會自然流露君子的風度。他會禮讓女士、幫太太開車門、拎購物袋、殷勤接送 …等等,一些體貼細微的動作常使五嬸成為眾太太們羨慕的對象。五嬸的姪女瑛芳就說,她自小看著他們一家長大,所以從少女時代,她就常在心中暗想:她以後找對象,要找一個像五叔那樣的男人。

五叔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在五嬸最後罹病五年期間,對她始終如一、無微不至的照顧。五嬸晚年不幸罹患路格瑞疾病(Lou Gehrig Disease),神經逐漸退化,肌肉亦隨之萎縮,然神智卻十分清楚,實在飽受病魔的折騰。

早在她覺得腳趾似乎失去知覺時,五叔便帶她到處尋訪名醫。及至她兩腿逐漸乏力,五叔除天天幫她按摩兩腿外,開始帶她遠赴美西、台灣、香港等地看中醫。後來她完全臥床,整整三年,五叔天天餵她三餐、點心,也定時餵藥、餵維他命,還陪她說話、唱情歌給她聽、可謂片刻不離,一往情深。

我最後一次與五嬸相處,約在她去世前兩個月。她那時自頸部以下已全癱軟,常無助地望著親人,汨汨地流眼淚。她也常口乾,需經常以吸管吸水,也需人不時以棉花棒沾水抹她的嘴唇。我側躺在她身旁,幫她拭眼淚,握水管給她喝,拿棉花棒濕潤她的嘴唇,心想五叔與他的家人日日做這些事,眼睜睜地望著至愛的人一天天地失去生命,內心該是沉重異常。

五嬸愛乾淨,她的棉質睡衣、被單與枕套必須天天換洗。所以每天吃了晚飯,五叔與英育父子倆便動手幫五嬸換洗。但見他倆合力一邊幫五嬸翻身,一邊熟練地卸下床單、枕套,再迅速地舖上剛烘乾、散發出淡淡薰衣草香的床單、枕套時,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動。

五嬸只有一個姐姐,是個十分親切溫婉的女性,我隨英育與大育兄喊她大姨。大姨中年喪夫後,獨自居住在美國西岸,過去常隨五叔、五嬸到各地旅遊,在五嬸臥病後,便常到堪薩斯,住在五叔家,幫忙照顧胞妹。五嬸過世後,大姨繼續照顧五叔的生活起居,也很自然地成為他的生活伴侶。所以五叔很有福氣地得到五嬸與她姐姐這一對姐妹花的愛與照顧,終生不寂寞。

晚年的五叔繼續過著健康、活躍的生活。他直到八十歲時,還與孫子們一起去騎馬;直到去年,還年年參加堪薩斯台灣同鄉會舉辦的乒乓球比賽。此外,他每週六上午,都與堪城的同鄉一起健行。他在晚年還學會上網,以e-mail 與兒孫及眾親友隨時保持聯絡。

他最後的一個工作項目就是整理家父的三大箱日文遺稿,為他胞兄的書催生。他知道家父生前曾費數年功夫,將姚嘉文的兩本巨著《黃虎印》與《藍海夢》翻譯成日文,留下一綑綑的手稿,藏在雲林老家樓上的櫥櫃裡,就一直催促我與弟弟必須將之付梓。後來在他不斷催促下,我弟弟將家父的三大箱遺稿寄給他,讓他逐頁逐字潤稿、校正。這兩本書前後大約費時三年,終於在前年與去年出版。

書出版後,他很欣慰,數度寫e-mail 給我,說:「妳父親總算有著作了。妳是個孝順的女兒,會有好子孫。」

「多積德,才會出好子孫。」是五叔經常掛在嘴邊的名言。他終生信守台灣人的道德規範,一輩子勤勞、節儉、為善、積德,也愛家、愛鄉、愛台灣,為後輩樹立良好的榜樣。他的子孫也個個都很優秀,兼具良好的品德,讓他很引以為慰。

五叔就如此歡喜工作地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在今年年初開始感到疲憊,兩個月後無病無痛地在家安詳長眠,實是一個很有福氣的人。五叔,我們將永遠懷念您,請您安息。(End)

1 COMMENT

  1. 再讀這篇你的文章,讓我憶起約15年前,曾接到景文兄兩次電話,談及他整理好曾在太平洋時報連載的台灣諺語,希望能集成一書出版。沒想到他一生如此多姿多彩,還學過木雕,他送你的那隻Dinosaur 造型真是優美,我最近也取樣刻兩隻,予備送給晚輩。你五叔還刻過其他作品吧,有留照片嗎?我想將台美人木雕作品照片收集整理發表一篇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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