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跟你說一個我在這裡的文字豔遇。
我到達波士頓花了幾個月終於安定下來後,寫了一封信給西岸的鄭炳全先生,他不只是我在美國結交的朋友,更是我的贊助人,我到LA,向來是他熱忱地為我安排住宿,讓我免去旅行安排的勞頓。他聽到我在東岸,立刻找了西薔,請她三不五時照顧我一些。 西薔是客家人,一見面就問我認不認識李喬。怎麼不認識?李喬到學校演講,聽說文學院長請他吃晚飯,他回答不了,趕車。但後來確認我在座上,他說,那麼,就吃飯吧。
西薔到我住的地方stop by ,「送我先生的一本書給你。」這本書是秋林文集。她的先生名字是林國光,秋林是筆名。
農曆年到了,這還是東方人珍惜的傳統節日,韓國人開的超市H-mart不只在空間上做了特別布置,展示特別貨色,也播放應景的東方音樂,鑼點鼓瑟,與往來的人流擁擠成一鍋騰到頂的聲音。我們各自點了一杯咖啡,沒有地方坐,便一起站到門口。
先生呢?去年往生了。她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各自介紹家世。她一直敦促我回去讀秋林文集。這本書的結集十分坎坷。他們兩個人移住美國多年,許多中文都忘了,更別說打字了,但為了秋林的創作她學了打字,一個一個字先查拼音。沒辦法有的是秋林口述,她打字記錄的;有的是秋林去世後她讀認潦草到非常不易讀認的文集自己整理打字的。
你知道誰喜歡看書?讀散文集?我就把書送到那裡去。
談到秋林、秋林文集時,她的臉上自然發揚著一種熱切的光。在這個時代裡,在美國社會這樣的社會,夫婦倆對文字這樣認真,對寫作這樣執著,對情感如此牽繫,念茲在茲,都教我感到十分地震動,很樂意也能做一點什麼。雖然,我的能力有限,而且不斷在感動中給自己創造工作,很被朋友規勸,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斷地在重蹈覆轍。
回到家裡,一個午間的光陰,我立刻展讀秋林文集。秋林從小在日語、台語與中文環境長大,在台灣的中學校以後,又學了英文。因為熱愛文學,也自學了德文。對數國語言的精通,特別是日文、台語的影響隱隱滲透在他的敘事裡,使得異國情調洋溢在字行之間。那不是純正中文,卻是道地的台式中文。對於他不曾有過太多切磋機會的中文不只掌握得很好,而且注入了他個人來自多元語言使用背景的風格。
他後來拿了生理學、醫學兩個博士,在大學裡擔任校醫,學識與經歷都十分特殊,豐富了他的創作題材,但集子裡不斷激動我的,卻是在台灣的成長經驗。一生讀科學,秋林的感性遠遠地超越他的理性。 他對小孩、老人以及邊陲人的理解與同情,他對敘事的建構與經營,都有令人刮目的表現。可惜的是,很多篇章看起來潤飾並不完整,有的甚至有沒有寫完的嫌疑。
然而,對閱讀寫作沉迷如秋林,他有無數的記憶與當下生活的觸動要寫,像是無數呼喚他的聲音,這些聲音以最迅即的方式記下來,卻沒有想到天地不仁,上帝沒有給發展、改寫的時間。
從西薔傳送給我的他們夫婦對文學的熱愛,我便許願為他們編次一書,納入中正台文所的電子圖書館。並希望我能在波士頓的有限時間裡,完成這一件因著感動而被我撿來做的事。西薔問我著作權與版權的相關問題。著作權屬作者,這是沒有問題的。至於版權,重編既因感動而來,也就不會有任何商業的負擔,只是不要忘記使用重編本時,不要忘了我是那個重編人,即可矣。在毫無營利能力的文學裡,我們除了希望召喚更多閱讀者之外,還能求什麼?
重編雖然尚未開始,我的基本原則是,科學趣談一輯以及行醫經驗中的醫院合併由於比較接近隨筆,建議移作附錄, 另分三輯,重編次序,並廁入新稿。三輯的名稱為:
初戀-原鄉憶往
耶和華的見證人-醫事點滴
旅途-中國見聞
至於書中的錯字、標點符號,都能一併改正。
這是我在波士頓的一段文字豔遇,算是重建我的信仰,在聲像消費凌駕一切時,原來千古文章還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