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之喜 ◎ 廖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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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遷之喜                

廖清山

找到空位,把車子停妥在馬路邊側以後,洪振忠輕輕地按動扣扭,開啟後車箱。慢慢的打開車門,走到車身後面,打算從後車箱裡面取出九層塔炒豬腰。沒想到原來以錫箔紙封蓋得好好的一盤菜,還是流出一點濃汁,把後車箱裡面的毛氈弄髒了。雖然污漬的面積不是很大,髒污到底還是髒污,看起來就是不舒服。他嘴裡禁不住,嘀嘀咕咕的說:

「黃博吉這傢伙真是莫名其妙,有本事花大錢,蓋個三百多萬美金的大房子。入厝搬家,特別邀請朋友一起來高興,卻要求每戶帶一道菜,誰負責什麼菜,還是由他們事先指派規定。——大家慶祝『喬遷之喜』都採用這種方式,倒是省事,可是我的車箱就這樣給弄髒了。想一想,就有一肚子氣!」

他的女人阿春,生怕他這聒聒噪噪的大喇叭,搞得一條街位的人都聽見酸溜溜的埋怨聲。萬一真的讓別人聽見了,看他往後還怎麼做人?她止不住,沉下臉說:

「就你一張嘴巴,嘰哩咕嚕的永遠囉唆個沒完。從幾天前開始,都不知道說了有多少遍了,你還是不停地嘮叨。車子髒就髒了,洗刷一下就乾淨,有什麼了不得,一定要再替自己找不開心?而且聲音還搞得那麼大,這會兒站在人家門口,你還是沒有辦法控制一張嘴巴,鬼叫鬼叫。等一下叫人家給聽見了,看你那張臉還能往那裡擺?」

「拜託!妳還要我遮住臉、封住嘴嗎?我們過去在台灣,有誰蓋得起這種高樓大廈,他不殺豬屠羊,請個成千成百的客,把親朋好友悉數招了來。你看厝邊隔壁那些人會不會放過他?我就說上這麼幾句,喔!這還能得罪人呀?真是笑話!」

洪振忠是個直性子,什麽事情都愛打開了說。好也行,壞也行,最恨藏著掖著的不痛快!

「好了啦!」阿春對她男人這副德性,開始覺得無法忍受。橫眉豎眼,衝著洪振忠說:「叫你少講兩句,你卻愈說愈大聲。你倒是怎麼搞的?要不我去找支放送頭,讓你好好的發洩!」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拌著嘴,跌跌撞撞的走到鐵柵門前面。這才發現不使用對講機通報,內裡的人,根本就無法探知有人來到。阿春只好根據寫在一塊板子上的指示,通報了姓名。誰知道那人要她按下幾個號碼,待鐵柵門自動啟開,他們就可以直接把車子開進去。這時候,兩個人面面相覷,彼此都發覺真是土到家了,連這一點世面都沒有見過。洪振忠趕快按下號碼,轉個身回到車上,踩著油門,發動引擎。

鐵柵門在這時候,緩緩地啟開。

車子進入以後,馬上發現這所蓋在阿凱迪亞高級地區的新屋,寬敞豪華,氣派到家。

時間雖是黃昏,因為正值夏天,所以大地還是很明亮。放眼望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到兩旁庭園裡,頗為雅緻地栽植各種奇花異草,而且樹是樹;木是木。整個佈局,看起來顯然是經過專家精心的設計。

再往前進,出現高貴典雅的兩層樓,進口裝置兩扇八呎大門。門的中間,全以鏤孔鑲花的安全玻璃裝飾。八個停車房,分設在屋子兩旁,看起來,相當有講究。當然那講究裡,硬是藏不住「有錢人」三個字,大喇喇的,很壯觀。

車子慢慢地停了下來。

只見黃博吉的女人阿蕊打開大門走出來,迎著他們,滿面春風,笑盈盈地說:

「等這麼久了!終於看到你們光臨寒舍。」

阿春馬上揶揄地,接下話說:

「你真愛說笑。早就聽說妳也搬到美國來,我花了多少心血,東查訪,西打聽,都不得要領。要不是上一次在阿香家裡碰到了,鬼才知道妳們會住在那裡?這會妳還張口自嫌寒舍、寒舍,想趕人,是不是?我們偏不走!看妳能把我們怎麼樣?」

「唉呀!從小就領教過不知道多少次。妳這張嘴呀!我們老家的整個街頭街尾,有誰說得過妳?」阿蕊還是笑呵呵地說:「不過,妳千萬不要怪我。我一踏上美國這塊土地,馬上就到美國人家裡去當house-keeper,一個打粗工的,什麼事都得幹。洗衣服、做飯、擦地扳,有什麼做什麼,天天就是忙,忙個不停,連家人都是一個星期見一次面。我並沒有忘記朋友,但實在抽不出空,我想妳會了解!」

「誰會了解妳?家裡有那麼多錢,男人也在美國,妳卻跑去當什麼house-keeper,把自己搞得生活都不像生活,連朋友都不來往。還怕人家怪妳?阿蕊,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嘛!」

「說來也真難為情,為了拿個身份,留在美國。我只好聽從律師的建議,去當個下女,這是很不得已的決定!」

「是誰說的?為了拿身份,就要把自己搞得那麼凄慘落魄、慘兮兮的。我都聽許多人說過,妳家黃博吉的老爸走了以後,留下一大筆土地給他。後來土地漲價,妳們家的錢突然多到妳們都無法計算。外面的傳言,妳家的財產,恐怕不止二十億台幣。換算美金,那可得多少錢?嘖!嘖!妳隨便掏出錢請個律師,要個身份是太容易了。就不知那裡跑出一個菜鳥律師,出個怪主意,叫妳吃那麼多苦。也真有妳,笨頭笨腦的,竟會聽從他的話!」

兩個女人只顧東拉西扯,竟忘記站在旁邊的洪振忠雙手一直捧著菜盤。捧久了,那可不是輕鬆之事。這時候,阿蕊終於注意到了,覺得很不好意思。趕緊接過那盤九層塔炒豬腰,口中直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把洪振忠夫婦延進屋裡。

他們走到飯廳時,看到許多先到的客人,這裡一堆,那裡一群。洪振忠舉目一望,都沒有看到熟人。但見來客當中,有人拿著盛滿了佳餚的盤子,大快朵頤;有人拿著酒杯,飲酒作樂。似乎大家都很清楚自己是客人也是主人的角色,自由自在的享受其當享受,不必客氣,更無須感到不好意思。與一般明確分清賓主的宴會,倒是別有一番情調。但只一下子,他還是搖搖頭,始終覺得這種安排,到底真夠亂七八糟的,令人難以忍受。

飯廳正中央,連排著放了三張長桌。桌面先鋪敷紅紙,上面就擺著雞鴨魚肉,以及蛋糕甜點各色大家準備的餚饌,琳琅滿目。

阿蕊把洪家準備的九層塔炒豬腰放在桌子上以後,問洪振忠夫婦可要開始吃點什麼?阿春回說先看看新屋子吧!這正中阿蕊的下懷,不過阿蕊馬上注意到洪振忠對於這類參觀,似乎不太熱衷。她倒也不勉強,只是怕他一個人閒著無聊,而且考慮一下,認為反正這人可以派上特殊的用場。便跟他說,她過去當house-keeper那家的主人夫婦,今天也被請了來。但因為同黃博吉一家來往的人,都不愛說英語,阿蕊問洪振忠是否能夠幫她招待美國客人?洪振忠倒很乾脆,一口答應下來。

阿蕊隨即帶著洪振忠到一對美國老夫婦面前,向洪振忠介紹說,他們是華盛頓先生和太太。洪振忠也自我介紹說,他叫比爾,說著,手指著阿春說,「我太太,叫安妮。」

在阿蕊和阿春離開以後,華盛頓先生問洪振忠認識薛莉亞有多久?洪振忠猜想薛莉亞是阿蕊的英文名字。他便告訴他們,他太太和薛莉亞是台灣南部一個小鄉鎮的鄰居。從小就一起上學,直到唸大學,薛莉亞到北部,他太太安妮選擇就讀南部的學校。不過寒暑假,兩個女孩子都是一起過,言外之意,無非是雙方非常要好,關係很近,幾乎做任何事情都是成雙入對的。等結婚以後,兩對夫婦都走得很近,變成好朋友。幾年前,洪振忠夫婦先搬到美國,有一陣子,彼此失去連絡,直到最近又在朋友家裡見到,兩家又恢復往來。

華盛頓太太在旁邊聆聽,先是怯怯地欲言又止。後來終於鼓起勇氣,但還是壓低聲音問說:

「有件事,我老覺得很好奇。薛莉亞家裡這麼有錢,她怎麼會想到去當house-keeper,替人家做苦工?」

這個問題,不好猜,起碼他也想知道答案。有機會從黃博吉或阿蕊嘴裡說出來,說不定很有趣,也許還會令人驚嘆不已。不過如今在外人面前,他多少還是有些替朋友著想,不敢把平常胡亂的猜測信口胡說。一來,他怕華盛頓太太一直追問下去,他不知如何應付;再說,朋友失去面子,他也不見得有什麼光彩。便替阿蕊找到一個藉口,說是她這麼做的目的,只是想要了解美國人的真正家庭生活。華盛頓太太聽罷,默然不語。但洪振忠疑心,她可能不相信他所說的話。

忽然間,洪振忠感到有人在拍他肩膀。回頭一看,只見黃博吉微笑的問他說,怎麼不見阿春?洪振忠應說阿春隨阿蕊參觀新屋子去了!黃博吉喜孜孜的把洪振忠拉到一邊說,這個房子,花了他很多時間和精神,親身投入,不但參考許多資料和建築師一起設計。建造時,他幾乎每天都會到場監工。但最使他感到得意的是,他主導設計的一間小型電影院和另一間小型音樂廳,都是參照世界這方面有名的內部裝潢完成的。其中單一項音響器材,就花了他二十多萬美金裝置,聽起來的效果,比一般電影院有過之而無不及。黃博吉一再說,吃過飯以後,頭件事就是要帶洪振忠去「享受」,看看什麼是真正的「聲色」。

正在這時候,站在黃博吉後面,一個穿著白底紅花洋裝,身材稍微肥胖的女人,大著嗓門嚷道:

「唉唷,區長呀!等一下再繼續聊吧!你只叫人家參觀,一看再看,怎麼看也看不完。突然就覺得肚子唱空城計,餓得人都快要不行了!你還是好心積個善德,帶人家去吃些東西嘛!」

「東西都擺得好好的,妳想吃什麼,隨便挑,怎麼能夠餓得到妳?而且許多人早就開動,就妳一個人客氣。」黃博吉說。

「怎麼?你這還算紳士?明知道我老公今天有事不能來,我一個女人家說要吃飯,你不奉陪,還講一些難聽的話,說什麼隨便挑。告訴你,我這人可不隨便挑、隨便吃的!」那女人打趣著說。

黃博吉嘻皮笑臉的對著那女人說:

「妳不隨便吃,怎麼會長得胖嘟嘟的?恐怕那一天就會爆炸,你不知道駭怕,還是一個心儘想吃!太恐怖了!」

「喂!喂!你說到那裡去了?我胖,我瘦,同你又有什麼關係?我老公都不說話,要你多嘴!」

「妳老公往那裡去借膽子?平時都讓妳大呼小叫,喊過來喊過去。在妳面前,天天都是提心吊膽,深怕惹毛了妳。他還有什麼膽量,敢嫌妳胖,嫌妳瘦?」

當場有許多人,只看到這兩個人打情罵俏,覺得好玩,也跟著哈哈大笑。有人甚至於乘機鼓噪,大聲叫好。

那個女人被人家這樣嘲弄,老臉有點掛不住,狠狠地向黃博吉說:

「黃博吉,你少開尊口!」

黃博吉大概也感到這玩笑似乎開大了,便道歉說:

「抱歉!抱歉!是我胡說八道,真是得罪了!不過大人不記小人過,寶珠小姐,請受小生一拜!」

說著,黃博吉彎腰哈背,鞠躬致禮。這時那叫寶珠的女人才轉嗔為喜。

洪振忠剛才聽到黃博吉叫那女人寶珠小姐,他才記起來,原來她過去在台灣曾是一個半紅不紅的歌星,怪不得那麼面善。他一邊也想著,黃博吉的交遊還算廣闊,竟有娛樂界的朋友來往,真不簡單。

華盛頓太太看到剛才大家一陣喧嘩狂吵,問洪振忠到底發生什麼事?洪振忠把那經過輕描淡寫,說了一遍。

「什麼?」華盛頓太太睜大著眼睛,說:「一個男人,怎麼可以說女人是胖嘟嘟的?在美國,這可是太失禮了!誰聽到都會不高興,怪不得剛才那女人會那麼生氣!」

「華盛頓太太,妳說得不錯。說一個女人胖,在我們那裡也是禁忌!不過那女士和薛莉亞的丈夫是好朋友,也許我說得不清楚,給妳錯誤的印象。其實他們經常鬧著玩的!」洪振忠這樣解釋。

「哦!是這樣嗎?不過,我覺得玩笑還是不要開得太大。有時候弄僵了,是很難收拾的!」華盛頓太太說。

洪振忠眼看阿春一直沒有回來,自己已是饑腸轆轆,問華盛頓夫婦可曾吃過飯?他們說大部份食物都是第一次看到,那樣子又新奇又生疏,都不知到那是什麼東西。因此,還沒有進食。

洪振忠便帶著他們,先拿個紙盤,然後逐一拿菜。老先生和老太太幾乎拿一種問一句,還問洪振忠準備的是那一道菜?他指指九層塔炒豬腰,告訴他們那是什麼東西,又是怎麼準備烹調的。華盛頓先生夾一塊放進嘴裡說不難吃,老太太看了幾次,最後還是搖搖頭,不敢嚐試。

走到一桶湯圓前面,華盛頓太太問洪振忠又是什麼?洪振忠便將他所知道的風俗,大概講了一下,告訴他們,在台灣有喜事,譬如娶媳婦、搬入新房,大家都會準備湯圓來討個吉利。

華盛頓太太又好奇地問:

「那裡面圓圓的小球,怎麼有紅色,有白色的?」

洪振忠笑著說:

「通常在這種場合,紅色要叫金色,白色就叫銀色,我們不可以說是紅色、白色的。搬新房時,若吃金圓、銀圓,就會把金銀財寶一齊招進這家主人的口袋。那正是大家所期待的!」

「好有趣!」華盛頓太太說:「可是不知道這風俗的人,我想大家還是會叫它們紅色,白色。不是嗎?」

「小時候我們都是紅圓,白圓亂叫一通。那時候,大人都會責備,後來慢慢的,也就記住了!」洪振忠說。

聽到洪振忠對華盛頓太太的解釋,旁邊有一個女孩子回頭向一個女人說:

「媽媽,這位先生向美國人說,妳煮的這桶湯圓,紅色要叫金色,白色要叫銀色。不這麼叫,大人都會責備。妳怎麼從來都沒有提過?」

那個被稱為媽媽的女人,靜靜地想了一下,說:

「說的也是,小時候大人都會那麼叮嚀,我也不敢忘記。不過很久沒聽人家提起,一時倒忘了!」

女孩子好奇地問:「可是,不能叫紅色的,白色的,難道是種特別的禁忌嗎?」

「嗯!對。紅色的還好,白色的,通常指的是在特殊場合,譬如喪事……。唉!算了,今天是人家慶祝搬家的喜事,我們就不要說些有的沒有的。」

說過這話以後,她又低頭輕聲地向她女兒說:

「我們是忘記,有人卻故意不理風俗。——在台灣要請客,湯圓都是主人要準備的!」

洪振忠一聽,不覺會心的笑了!他知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黃博吉這種作法,原來不只是他有意見而巳。

阿蕊和阿春回到飯廳要開始拿菜時,看到洪振忠瞇著眼睛在笑,問他笑什麼?他怕心思被揭穿,只好把剛才他向華盛頓太太說的話,隨便提了一下,敷衍過去。

聽他那麼說,阿蕊告訴那對母女說:

「我這位朋友洪先生從以前就很懂人情世故,更熟悉一般風俗習慣。我經常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彼此,彼此。」洪振忠在旁客氣地說。

在大家找到座位坐下來以後,阿蕊吃了一口飯,意味深長地向洪振忠說:

「其實,我覺得一個人留下好的榜樣給子孫,比留給他們龐大的財產要好得太多了!至少,子孫們會活得踏實一些。不致於麻木不仁,醉生夢死。」

阿春也吃著飯,聽到阿蕊的話,半認真,半打趣著說:

「小姐,妳可是錢多,都忘了錢是寶,錢可以讓人過過舒適的日子。老實告訴妳,我和洪振忠的祖先假如也留給我們財產,妳看著好了!我們一定周遊列國,想去的地方,全部走它一趟。不!不!何止一趟?兩趟,三趟都行。就是不要一輩子替人家做事,看人家的眼色。」

頓了一下,阿蕊冷峻地說:

「沒有錢不好生活,這,我知道。不過錢這種東西,只要夠用,夠吃夠穿,要多了又有什麼用?妳知道嗎?有錢人都害怕別人常常在算計著他的錢,不知什麼時候要被騙、被搶、被偷。裝窮吧?又擔心別人瞧不起。簡直活也不是,不活又不甘心,想一想,做人真沒有意思!」

阿春若有所悟地問說:

「阿蕊,說實話,到底是妳自己,還是黃博吉遇到了困難,讓妳一時想那麼多?」

阿蕊低下頭,一句話也沒有說。慢慢的,抬起頭向窗外看,外面的世界一片幽暗,她的心情似乎更加不開朗了!

吃過飯以後,華盛頓夫婦說他們還有事,得先走。阿蕊和洪振忠夫婦站起來,把那對老夫婦送出大門。

突然間,聽到在一群人當中,有個女人大聲嚷起來,尖叫說:

「哎唷!你真是不要臉,竟敢對老娘上下其手,又摸胸,又碰臀,把老娘當成是誰?我警告你,這可是犯法的。當心我上法院告你!」

原來那裡早已杯盤狼藉,有人醉醺醺的張牙舞爪;有人傻兮兮的自說自話。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本來就是說定要到黃家來大吃大喝。吃,真能吃多少?喝,簡直是不醉不休。不!醉了更要再喝,喝到通宵達旦;喝個醉上加醉,醉到不省人事,或者乾脆藉酒裝瘋,瘋到不行。那時候,天下就歸他一個人掌管,時間也僅限於現在。沒有明天,沒有將來。什麼天理國法?什麼倫理道德?統統不去想,要想的,啊!就是眼前這個女人。於是伸出了手,於是被摑了一掌,於是有寶珠的尖叫聲。……

但是那尖叫聲並沒有發生什麼作用,要吵要鬧的人,聽到異聲怪調,變得更加興奮,愈加控制不住想要作怪的念頭。

這時候,旁邊有一個看來瘋瘋癲癲的中年人,如一只饑餓的野獸,猛地撲向了那頭張牙舞爪的獵物,乘勢從寶珠後面把她抱起來打轉。寶珠兩條腿亂踢亂蹬,氣鼓鼓地口中喊著「放下!放下!你這死人面,下三濫!快把老娘放下來!」

那人卻是聽也不聽,繼續用力旋轉。但是後來大概不勝酒力,加上寶珠實在笨重,終於不得不放下。

當他一鬆手,寶珠回身就是一頓好打。嘴裡還說:

「阿宏,你這個王八蛋,不要臉,不要臉。」

被人稱為阿宏的人,一邊躲,一邊喜皮笑臉的說:「區長最要臉,難道你想的是他?」

寶珠瞪了一下,說﹕「你少囉嗦,他不會像你那樣亂搞!」

「妳常說要當區長的乾妹妹,那他就是妳乾哥哥。他要是會亂搞,難道妳就要把他搞到爽死?」

寶珠愈想愈生氣,又打又喊:「要死了!要死了!我捶死你!」

那人亂躲亂閃,寶珠在後跟著追,絕不手軟。那人看到黃博吉,馬上躲到他後面,大喊:

「區長,救我!」

寶珠氣嘟嘟的說:

「誰敢救這個混蛋東西,我就跟他沒完沒了!」

最後那人終於被寶珠逮住,伸手擰起那人的耳朵,弄得他吱吱叫饒。

黃博吉看大家鬧得也差不多了!上前要拉開寶珠,說:

「小妹,看在我臉上,妳就饒了他吧!」

寶珠並沒有放開那人,反而側著臉看著黃博吉說:

「看你的臉?你有什麼臉?平時看你人模人樣的,大家奉你為區長。怎麼連蓋新房請客,還要我們自己帶菜來。像話嗎?」

黃博吉諂笑地說:

「小妹呀!我這麼做,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花得了三百多萬美金蓋新房,怎麼會請不起朋友呢?何況你們比我的親人還親,我是萬萬不敢得罪你們的!」

「你,算了吧!說的比唱的好聽,真以為騙得了我?夠了!我還是走,離開這是非地。省得心裡不爽!」

說著,寶珠放開手擰的耳朵,作勢要走。黃博吉馬上擋住她,說:

「哎唷喂!我的好小妹,今天是特別邀請妳來唱歌給大家聽。妳千萬不要說走就走,害大家白來一趟!」

「什麼白來一趟?大家吃酒裝瘋,不是挺開心的嗎?還有人乘機吃我豆腐,欺負我呢!」

「小妹,難道妳不明白,妳是大歌星,大家都喜歡妳。我承認,他們的動作可能有些粗魯。但真正的歌迷,常常是熱情過度,不都是這個樣子嗎?」黃博吉說。

「你少灌迷湯!大家都亂表示熱情,最後恐怕連我整個人,都會被吃掉!」

「對!閒話少說,唱歌要緊!」黃博吉向大家宣佈,說:「我們現在就到音樂廳,請我們期待已久的大歌星寶珠小姐,唱幾首拿手的好歌!」

說過以後,就想把寶珠迎走。最初寶珠還是氣在心頭,經過黃博吉說好說歹,百般的陪禮謝罪,加上大家熱烈的拍手鼓勵,她才勉為其難地跟著大家走。

看到阿蕊沒有移動,洪振忠和阿春也跟著留下來。

「看到沒有?」等所有的人離開以後,阿蕊調侃地說:「這像是你們所知道的黃博吉嗎?」

「真想不到!」洪振忠喃喃地說。

「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呢!」阿蕊幽幽地說:「黃博吉剛剛得到財產的時候還好,那時候成天做夢,要做什麼大事業,又要到日本、歐洲去玩。可是慢慢的,他開始變了。生活沒有目標,整天疑神疑鬼的,以為每一個和他來往的人,都要騙他拐他。搞到最後,人都變成神經兮兮的,看到人就怕。我慢慢觀察,終於得到一個結論,他不肯住在一個老地方,看到一些同樣的老面孔,否則他會覺得不安全。可是台灣那地方就是那麼小,搬來搬去,還是回歸到同一個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搬到美國來的理由。」

「我們是老朋友,自然有老面孔。所以你們來美國以後,也不通知我們。是不是?」阿春問道。

阿蕊沒有直接回答阿春的問話,繼續說:

「剛來時,還怕新認識的人知道我們有錢,也不敢住好房子。黃博吉還要讓人家把我們當成窮苦人家,叫我去當house-keeper!」

「真想不到黃博吉會想出這種點子!那麼剛才妳說律師給出的意見,都是妳在替妳男人遮醜了?」洪振忠皺著眉頭,不平地說。

「他不知道那種工作,很辛苦嗎?」阿春也跟著問。

「辛苦不辛苦,我倒無所謂。只是苦了他!」阿蕊揶揄地說。

「怎麼會苦了他?難道他也在打工嗎?」阿春好奇地問。

「他怎麼會去打工?」阿蕊冷冷地笑著說:「我除了週末以外,都住在華盛頓家。黃博吉一個人待在家裡,可不是好受的。結果天天到外面去閒逛,餓了就帶便當回家。人當然會寂寞,可又不敢同別人來往。後來發現住在這裡的人,大家多少都會遵守法律,不敢為非作歹,他才開始再和人家來往。」

「本來就應該這樣!」洪振忠說。

「可是他這人到底是變了!別人看他老是在街上走動,便戲稱他是區長,他在表面上也同三教九流的人來往。可是骨子裡還是深怕別人會喑算他,絕對不敢有什麼深交。害得我無緣無故的疏遠了不少朋友,真夠窩囊的。」阿蕊幽幽地說。

在阿蕊的話語中,流淌著濃濃的感傷。對逝去的年華,她特別懷念;對她們一家這段荒唐的歲月,到底也免不了一番追悔。

「可是我看今天來的人相當多!假如有什麼壞人的話,恐怕還是會吃虧!」阿春感染到摯友帶給她的鬱悶,憂心地喃喃說。

「他的心裡頭,早就防範得好好的,很難有機會佔到他的便宜。」阿蕊說。

「我看他對寶珠的態度,很特別!」阿春說。

「妳以為他們中間,會有問題嗎?」阿蕊看著阿春問道。

「難說!」阿春回答說。

阿蕊搖搖頭,笑著說:

「妳想多了!像他那種一毛不拔,斤斤計較的人,有那個女人看得上眼?何況寶珠也有丈夫,平常也許還瘋一瘋,真正要認真,兩邊只怕擔心失去的比得到的多。」

「萬一他們喪失理性,事情真的發生呢?妳看她丈夫,今天就沒有一起來。」阿春還是擔心地問。

「那就由他去吧!反正我也累了!這種生活,真難!」

整個飯廳就是他們三個人,四周很寂靜。在阿蕊吐了一口氣,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以後,

整個屋子就更加靜寂無聲了!

樓上音樂廳在設計的時候,只怕聲音外露,特別注意防音設備。這時候,也許有人打開音樂廳的門扉,他們三個人都聽到寶珠的歌聲。雖然傳來的只是短短的幾句,也可以聽出她正在唱「等無人」。

洪振忠在心裡頭只覺好笑。特別央人做湯圓,又邀請了那麼多客人來,圖的就是熱熱鬧鬧,求個好彩頭。怎麼頭一天就來一個壞彩頭,唱出「等無人」這支曲子?

離開黃博吉家,坐上車子,阿春嘆道:

「想不到有錢人也是不快樂!」

洪振忠笑著說:

「妳不是常常埋怨我們沒有錢,一輩子都要替別人工作嗎?」

阿春說:

「說是那麼說,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滿足了!」

車中有限的空氣,突然飄流一股清香,還帶有絲絲甜味。洪振忠深深地,多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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