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才多藝的母親
曾恆輝
我出生在金瓜石與九份中間的一個小村莊,叫三板橋。上學是到金瓜石的瓜山國小,買菜是到九份的市場。
母親出生在坪林尾山上農家。從小幫忙我祖母撿柴、挽茶、洗衣、煮飯,十五歲時,有一天在茶園挽茶,頭頂有烈日煎熬,雙手有茶蟲侵擾,不禁仰天祈求「天公啊!你可時讓我出頭天?」第二年果然全家搬離坪林尾到九份,當時我大舅與二舅在九份的台陽礦業服務已頗有根基。因此有能力將弟妹及雙親接來。
我父親在金瓜石學校畢業後即到處打工。後來經人介紹到台陽的倉庫服務。因為參加台陽的補習班和我大舅及二舅相識。後來經媒人的湊合,舅舅們認為我父親聰明好學,所以答應將妹妹嫁給一貧如洗的曾家。第二年我呱呱問世。
我從小體弱多病。母親常常帶我去求神拜佛,保佑平安。走到到祈堂廟是相當的考驗,幾次上下山坡,遇溪越嶺,最後還要爬上一百多級的石階才到祈堂廟。母親更辛苦,她還要提敬果等等。我們穿的衣服都是母親親手縫製,在我們上學之前,一套衣服就夠我們兄弟穿。弟弟穿上衣,我穿褲。我最痛苦的事是理髮,一看到母親在磨理髮刀,我就手腳發軟。母親把我夾在兩腿中,用肥皂水灑在頭上當潤滑劑,我咬緊牙關任母親料理,好半天才理出個和尚頭。戰後物質缺乏,母親想盡辦法不讓我們飢餓。她最拿手的是做「草仔粿」把蕃薯籤磨成粉,加上後山上採來的特殊青草,蒸成手掌大大的草仔粿。我下課回家,拿了一片粿就往外跑,找同伴捉迷藏、踢銅罐、爬榕樹,直到天黑母親出來尋人,才回家洗澡吃飯。我們家的用水是山澗的泉水,必須用一根根的竹桿連接,引水到半里外家裡的水缸。母親要常常去「做水」以維持水的供應。尤其夏天,竹管受日晒而破裂,母親背著幼小的妹妹,帶著鐵絲、鋏子及橡皮管,一路巡查、包紮,才能保證晚上有水燒飯及清洗。我們厝後有菜園,種有菜瓜、蕃薯葉、白菜等等,還有煮飯花及雞冠花。煮飯花因為煮飯時間就盛開,因此得名。我喜歡選最大的花,挽下當喇叭吹。它的聲音和香味一樣,清清淡淡,但有一點甜。稍長,自覺有能力幫助母親,就要求母親讓我幫她扛水肥到菜園。到菜園要上石階,再走上一塊大花崗石(這是我們孩子的滑梯)再走到菜園。母親將扁擔的一頭放在我肩上,母親殿後將水肥筒儘量往她的肩移,這是母親不知不覺教我的槓桿原理。
過年過節是小孩最高興的時刻,首先需陪母親到九份市場買菜。到九份必須翻過基隆山脊,約30分鐘路程。母親總是要儘早出發,才可買到新鮮的魚,九份市場是我記憶中最擁擠的地方。半打以上的豬肉攤子競爭劇烈,大家吆喝以吸引顧客。競爭到白熱化的階段是叫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幫忙。只見白嫩的手腕帶著金手環,揮刀斬肉,煞是奇觀。庄頭拜拜一定要請親戚朋友吃飯。母親一個人在廚房忙得團團轉,我們小孩在旁邊待命幫忙。等到客人盡歡而散,剩下的菜尾才是我們小孩和母親享受的時候,有些比較文明的客人會乘我母親端菜上桌時,舉杯向母親致謝:「曾太太,妳的料理是一等的,真多謝!」
母親好像整天都在忙,沒有閒暇串門子。偶而教我們唱兒歌,算是難得的同樂機會,我只記得兩三支歌而已。有一首我還記得歌詞「一個茶筐挾半腰,來去茶山挽茶葉,身軀沾溼驚人笑,那無艱苦錢著。」學期結束,通常母親忙著清掃屋內屋外準備過年。我興沖沖拿著獎品、獎狀和成績單向母親報告。她一邊忙著擦窗戶,一邊笑著回頭說:「等晚上你父親回來,再向他報告。」六年級我轉學到台北西門國小,寄住在古亭庄舅舅家。母親回憶說:「有一次你的公車證遺失,一個人從西門町走路回古亭庄;我聽了,心熔一半。初中時,我家從三板橋搬到九份台陽宿舍,這是日式房子,從後院望去,整個貢寮漁港儘在眼前,暑假回家是一大享受。黃昏,海上的漁船開始「討海」放水燈誘魚,整個海灣閃閃爍爍,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海了。母親此時的心情開朗很多,對於學習佛經頗為熱中,我想是為了彌補不曾受過教育的遺憾。高中時我家又從九份搬到瑞芳。向火車站附近的高家租了兩個房間,我一直覺得離開九份的日式宿舍太可惜了。但能住在較熱鬧的地方也頗為新鮮。我們在台北唸書,每週末回家。有一個星期一早上,為了趕火車上課,來不及等母親做便當,沿著火車道跑向月台,後來聽到母親在後面叫我,她拿著便當也沿火車道跑來。我一心想趕火車並沒有停下來等。後來聽母親尖叫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她跌倒在火車道上。我還是不顧一切地追上了剛要起步的火車,回頭看母親一拐一拐地走回家,這是我畢生最對不起母親的一件事,每次想起來就痛悔不堪。
後來父親合股的煤礦有了成績,就一心一意要到台北買房子,父親有空就到台北看房子,然後向母親報告。母親就暗中到廟裡抽籤問神。有一次父親看到一處非常中意,母親問神卻說不妥。母親硬著頭皮告訴抽籤的結果,不料父親竟然非常合作,於是請內行人去鑑定,說是有偷工減料的跡象而作罷。經過一段時間的尋找,最後買定松江路51號。這是我們全家最興奮的一件事。那時美援中斷,松江路的拓寬受阻,路肩出了不少違章建築,母親注意到對街違章建築一個擺麵攤的女人好久不見了,只見一個小男孩出來升火燒水。母親好奇,就走過對街看個究竟,原來賣麵的女人臥病在床,男孩子燒水為替媽媽保暖。母親回家就送棉被和一包焦媒過去,後來再幫她買藥治病。陸陸續續的支援總算讓他們渡過難關。我工專畢業後在苗栗化工廠作一年,父親染肝炎惡化去世。母親痛不欲生自不在話下。我也失去一位導師和無緣回報父親養育之恩的遺憾。二弟服完兵役,到父親的煤礦公司服務,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都完全靠母親一人照顧。母親堅強的承擔這一切。後來我結婚生子、出國,母親又要照顧我的兩個孩子。
母親55歲第一次參加旅行團到美國遊覽,順便來看我們,後來妹妹嫁到康州,四弟留學佛州,母親就每年來美國一次。母親也到歐洲十個國家遊覽,回家帶回一大堆風景照片,每次要花兩三個鐘頭講給親戚朋友聽,母親說全旅行團祇有她一人最享受,因為她晚上睡得好,白天精神百倍,導遊的解說她記得一清二楚。其他人晚上睡不好,一上遊覽車就呼呼大睡,不是抱怨吃不好,就是吃太多消化不良,母親吃素,有麵包水果蔬菜就一切滿足,與世無爭。母親七十歲開始繪畫,送我的第一張是亞特蘭大的石頭山,她完全憑印象作畫,因此不受限制。石頭山該有的都畫上去,有湖、有輪船、有火車、有纜車,可乘十多人的纜車,她祇畫一個吊盤兩個人坐著。三弟將母親多年的畫照相並編印成冊。
母親來我這裡,每禮拜和我們上教堂,她和許牧師是好朋友。母親喜歡說「一切為心所現」,她說:「我看到下雨就感謝有雨,看到起風就感謝有風。祇要你往好的方面想,就不會對你有不好的作用。我看到狗對我不友善,我就對狗唸阿彌陀佛。」耶穌早就說要為你的對敵祈禱,可是我不能向母親解釋量子物理中,當你用波動的方法去測量,他就顯出波動的性質,當你用粒子的方法去測量,他就顯出粒子的性質。
母親今年八十四歲,她說:「我每天走路,我要保持我的手腳靈活,我不要坐輪椅。」母親在我這裡,每天作早晚課,背誦心經、普門品及阿彌陀經,每次要伏拜好幾十次,我認為是很好的運動,她也不必有供桌及焚香了,我發現她在台灣也早就不再抽籤卜卦了。
我有一位平凡且偉大的母親,感謝上帝。
(摘自Houston Taiwanese Newsletter 2003 鄉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