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 廖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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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廖清山

整個晚上睡不好覺,一早醒來,心神依舊不得安寧。林景雄掀開棉被,側身看看座鐘,時辰正近六點。在家裏,這該是起床的時候。可是作客他鄉,寄居在別人家裏,生活起居,少不得配合人家。主人既然還沒起床,他只好靜靜地再躺下來。

心裹還是一團紛亂。不知有多少次,強迫自己把眼皮合上,到底沒有絲毫能耐,最後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任憑時間,按照它自己的意思運行。要停擺就停擺吧!

「真是!」

他輕輕嘆了口氣,想不通為什麼會陷進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境地。

先是接到老友阿宏的信,提到他在台北的加工事業,愈來愈不好經營。因此,移師上海,打算在那裏設廠,看看是否能夠重新打開一條血路,起死回生。阿宏特別商請從事食品管理的他,鼎力相助,將美國經驗,狠狠地搞它一通,把這幾年虧掉的錢,悉數賺回來。接到信時,他正好為一批出貨大忙特忙,一點也抽不出空。幾個月以後,林景雄總算把最後一批訂貨送走,輕輕舒了一口氣,打算乘這趟助友創業的机會,遠離悶死人的洛杉磯,到一個連在夢中都不曾想到要去的異鄉——上海——「散散心」。

按了一些號碼,接通電話,阿宏在另外一邊,聽到林景雄告訴他辨妥出國手續,買好机票,幾天後就可以見面的消息時,頓了一下,有氣無力地應聲說:

「好吧!」

林景雄只覺一陣納悶,問他:

「怎麼了?」

又是停頓片刻,聽到阿宏緩緩地說:

「來了再說吧!」

林景雄不喜歡老友吞吞吐吐,欲言還休的態度,開門見山地問他:

「怎麼?莫非變了卦,不想讓我來了?」

「阿雄,不都準備好了嗎?又何必那麼多心?」

阿宏好像刻意在做某種掩飾,不過,林景雄冷靜想想,阿宏也許真有什麼難言之隱,彼此憑藉電話打啞謎,難保不愈說愈糊塗。乾脆結束談話,依照原訂計劃,前往目的地。

果然,一見面,阿宏便開始表達這半年來,在中國所見所聞的不滿和憤怒。

「生活上的髒亂就不說了,那種排外情結,看不起台灣人和香港人,一方面,又巴結、欺騙他們所瞧不起的人,實在叫人作嘔。而那些當官的,辨起事來,硬是讓人摸不清方向,進也不是,退也不得,一份申請表,不知要遞上多少次,方才不情不願地收下來。而收下了文件,也不保証事情一定能夠辨妥。尤其是很多政策,都是毫無預警,片面地決定。譬如,我有一個朋友,原先官方己經同意讓他蓋房子做生意,誰知道後來換了一個新官,也許在那裏冒犯了他,在開業兩天後,竟然下令把房子拆掉,害得我的朋友,白白損失幾十万人民幣。你說,這種地方,叫人待得下來嗎?」

林景雄並不了解實際的情況,他猜想阿宏可能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當中,遭遇到意外的打擊,而產生挫折感。便安慰道:

「萬事起頭難,尤其是在人家的地方。……」

話還沒說完,只聽阿宏冷笑著丟下一句:

「虧他們還好意思,把我們說成同胞哩!」

看樣子,阿宏已經把所有的狀況都想過多少遍,並且在還沒有開始以前,便決定結束它。他實在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好若無其事地說:

「也好,反正這也是我頭一次到中國來,正可以利用這機會,到處走走看看。」

阿宏沒有表示反對的意思,更提議除了上海本地以外,還可以參加台灣旅行團到華東一帶去旅行。

第二天,阿宏告訴林景雄,阿宏在台灣的家人,已經替他報名參加華東旅行團。三天後,這個旅行團會從高雄經由香港,抵達上海。說著,還順手遞給他一張傳真過來的「鑽石江南七日遊」的行程表。林景雄提起費用問題,阿宏表示他的家人已經付清,這一筆錢就算是他請客。

林景雄先是不肯答應,到底拗不過老友的隆情盛意,恭敬不如從命,只得領受下來。不過,為了想多了解整個旅行的狀況,他希望阿宏告訴他,付出的實際數目。阿宏明白他的意思,便老實告訴他說,扣除台灣和中國兩地往還的机票,以及在上海停留的頭一個晚上他不隨團行動,從第二天早上開始和旅行團一起出遊,一共五天,費用換算美金,大概是五百塊。阿宏特別告訴他,一個人住一個房間,省得到時候,受到不必要的干擾。

依照行程表,昨天三點二十分,旅行團便會抵達上海,林景雄卻是過了中午,便不敢離開住處一步,甚怕錯過連絡的電話。可是一等再等,到了傍晚時分,依然等不到電話,他只好打電話到當晚旅行團預定住宿的日航龍柏去查詢。

出乎意外的,接電話的人說,沒有這個旅行團預定住在那裹。他覺得異常蹊蹺,放下電話,料想可能什麼地方弄錯了,再次打電話,結果,還是不得要領。阿宏在旁邊,也跟著乾著急,忍不住,拿起電話就打回台灣,他家人很肯定的說,旅行社早就答應一到上海,馬上會連絡。不過,為了慎重,阿宏要家人即刻向旅行社查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鬧了半天,依然沒有結果。阿宏不禁嘮叨著說:

「搞什麼鬼嘛?錢都拿到手了,竟然這麼不負責任!」

林景雄這時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勸他別為這種小事生氣。

「什麼小事?」阿宏語調激昂地說:「生意人,可以不講信用嗎?我就懷疑,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同中國人來往,好的不學,把人家的壞習氣,全部搬過來了!」

「行了,不就是一個旅行社的工作人員,也許碰到什麼急事,找不到時間,或著真的忘了連絡,你又阿必生那麼大的氣?而且還怪罪到人家中國人身上,中國人真有那麼差勁嗎?」

阿宏本來兩隻眼睛,凝視著窗外飄著細雨的天空,這時,慢慢地把視線,轉投到林景雄臉上,搖搖頭說:

「你到上海也有幾天了,還不知道這裹的人那副德性嗎?有幾次在大街走,你差一點就被車子壓死,而且,明明是司机不顧紅綠燈,橫衝直撞,事後還罵你不長眼睛。還有,我遇見那些當官的,只要有他們可以管你的地方,那簡直是動輒得咎,讓你懊悔何苦自投羅網,到這地方來受苦受難?中國人是那樣子,和他們打交道的台商又怎麼樣?早到的,就懂得欺負新來的;新來的,就存心要騙早到的。反正看多了,聽多了,你反倒不相信,天底下竟有這等怪事。」

林景雄了解阿宏這一段時日,一定吃足了苦頭,火氣未免大了一些。不過,他提到的一些現象,的確也是事實。

十年前,他在去國多年,頭一次回到台灣時,發現台灣的號誌燈,只能當參考用。有時綠燈不能走;紅燈卻不必停。這條律例,人車通用,他覺得非常不可思議。而這幾天,在上海街頭的親身經驗,那簡直叫人毛骨悚然,魂飛魄散了。他發覺行人似乎沒有權利走上大街,斑馬線一點也不安全,能不走就不走。紅燈當然不能過;綠燈還是行不通。開車的風馳電掣,完全目中無人,万一有什麼意外,人被壓死了活該。据說一般小老百姓,做夢也別想擁有車子。要嘛,有權;要嘛,有錢。否則拋頭露面,人在大街,安全是一點也沒有保障的。而要當官得權,真是談何容易,怪不得大家都變成「追錢族」,一窩蜂地找錢弄財。弄到最後,連當官的也開始眼紅,覺得不搞白不搞,能貪多少便貪多少。至於台商,本來就是一心一意到中國來搞錢,目中除了大錢,怎麼容得下人情義理?阿宏的感嘆,倒是可以理解。他一時無話可說,兩人之間,便只有莫可奈何的靜寂。大概阿宏漸漸無法忍受客廳中的氣氛,過份沉重,提議說:

「不是想聽那英唱歌嗎?時間還來得及,你一個人去吧!我可以留下來等電話。」

這時,他才想起來,原先兩個人曾經講好,要一起到東方明珠去聽那英唱歌的。

關於那英,他記得有一天,一對住在西雅圖的夫婦朋友,邀他一起到拉斯維加斯的MGM去聽費玉清演唱,到了會場,才知道當天還有一位中國來的歌星,要同台表演。就是那一次,那英給他留下很不錯的印象。因此,前天在報上看到那英為了慶祝浦東開發十二週年,要到東方明珠來演唱的消息時,林景雄表示能夠的話,很想去聽聽。阿宏說,他也蠻喜歡那英的歌,加上住的地方,相距不遠,兩人便決定一起去聽。不過一整天,為了等電話,搞亂了心情,林景雄早就失去興趣。加上從早上就下了不少雨,心情相當陰沉,兩人終於改變初衷,決定不出去。

等待的滋味,實在不好嚐,一旦有了結果,雨過天青,心情也許還能開朗。可是,偏偏等不到任何消息,竟夜心緒紛雜,不知如何是好,上了床以後,輾轉反側,無法成眠。好不容易等到起床,知道阿宏終於從家人那裏,得到旅行團領隊的手机號碼,喜出望外,馬上要阿宏打電話過去。沒想到試了幾次,竟然都是關機,阿宏控制不住情緒,憤憤不平地罵道:

「這混蛋,手上有手机,隨時都可以打,可他就是不肯打。是不是拿著台灣的手机,盤算在上海一打就變成國際電話,付費高一點,又擔心事後從老闆那裹要不到錢。這小氣鬼,算盤打得那麼精,為了省點錢,就不怕他們旅行社生意做壞了,他的工作也沒了。而且,現在都快九點了,竟然還關机,真是莫名其妙。」

阿宏一邊責怪,一邊繼續設法打通電話,半個鐘頭以後,終於接上。那領隊解釋他們已經參觀了上一個行程襄陽市場,如今快要到達下一個目的地豫園,他希望林景雄到那裹會合。阿宏特別叮嚀那領隊,千万不可以再關机,他一定會把林景雄帶到豫園同他見面,不見不散。

放下電話,阿宏二話不說,拉著林景雄往街上跑。看到一部計程車,馬上攬住,要司机把他們送到豫圈門口。在車上,阿宏帶著輕蔑的表情說:

「我早就知道這混球,不肯打電話過來,就是為了省下一點錢。如今,他晚一點通知你,不讓你同他們一起參觀幾個景點,這樣又可以省下入場券的錢,放進他的口袋。──他們就是這樣亂搞。」

下車以後,經過幾番電話的查對,好不容易在熙攘的人群當中,找到領隊。他自稱湯尼,姓劉。林景雄看到他年紀很輕,也許只是二十出頭,穿著一條黑色長褲,上身是一件黃綠相間的格子襯衫,外面套著大紅夾克。衣服的質料,大致還算不錯,就是樣式和顏色,有點說不上來的不搭調。尤其是臉部表情,流露木訥鈍拙,雖然五官還算端正,他在心裏,著實懷疑湯尼是否選對了職業?

身邊的阿宏,也許憋了一天的氣,慌悶得太難受了,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這幾天,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尤其是昨天,從早上開始我們幾乎什麼事情都不做,一心一意地等待你通知我們,到那裏會合。甚至台灣你們公司那裏,我們也打了電話,今天早上才得到你的手机號碼,沒想到你又關机!」

湯尼聽了,卻好像事不關己,只是輕淡地說:

「手机沒電!」

「沒電?」阿宏顯然有點不高興地說:「難道你這幾天都不用手机嗎?万一我們找不到你,這一筆生意,是不是就不要做了?」

湯厄的臉色漠然不清,聲調依舊冷淡地說:

「頂多我們把錢退還,反正我們賺的只是机票的差額。這一次讓你們參加,也是出於一番好意,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

阿宏正待發作,旁邊跳出一個穿著藏青色西裝,年紀約莫三十,一看就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男人,先是白了湯尼一眼,然後笑容可掬地說:

「這位先生千萬別生氣。──我是這一團的全陪小鄭,能夠有這個机會替你們服務,實在是我們的榮幸。万一有什麼不週到的地方,請你多多包涵。」

講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頗不以為然地看湯尼一下,繼續說:

「剛才湯尼講的話,的確是講快了一點,希望你們不要計較。他這個年輕人,頭一遭出來做事,沒有太多經驗,昨天託運的行李,差點遺失,心情可能緊張一點。不過,他還是沒有理由講錯話,這一點,以後我們一定會檢討、改進。」

說著,掉過頭看林景雄,笑吟吟地說:

「這位是林大哥吧?聽說您是從美國來的,我希望透過我們的服務,這一次,能夠讓您玩得很開心。」

這時,幾個團員,陸陸續續地從豫園走出來。小鄭說是為了趕行程,一再向阿宏陪不是,一邊催促大家趕緊上車。林景雄不想讓事情變得更加僵硬,在小鄭半推半拉之下,輕舉右手,向阿宏告別,跟著大家一起上車。

車子開動不久,小鄭坐在林景雄旁邊的位子,關心地問道:

「林大哥,剛才我注意到您的行李,好像只有一件小堤包。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錯?」

「我只帶幾件換洗衣服。旅行嘛,輕便的好。」

「還是你們在美國居住的人,比較懂得怎麼生活。不像台灣來的朋友,都是大包小包的帶,看起來蠻辛苦的。」

「也許他們有他們的需要吧?」

「倒也不見得。旅行在外,根本用不著太注重外表,偏偏他們一天至少換一件衣服。而且,一件比一件好看,男女都─樣。」小鄭刻意放低聲音,大概他不想引起他人的不快。

林景雄卻覺得有些奇怪,什麼地方不好注意,一定要去管這種生活細節。

看到他緘默不語,小鄭好像要分享更多祕密,又悄悄地說:

「這幾年,大陸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不過,還是比不上台灣人。他們看到台灣人這樣招搖過市,自然會眼紅。您也許聽說過很多旅行團被搶劫的故事,這是很不幸的。不過,台灣人也不妨檢討一下,反正這也是跟他們的自身安全有關。我就常常勸告旅行團的團員,進出都要小心,大陸很多地方,並不安全。」

這些話,聽來還有一些道理。但林景雄依舊不了解,為什麼才一見面,小鄭就會這麼推心置腹?不過,讓他感到有趣的是,小鄭不說「內地」而叫「大陸」;對他不喊「老先生」而稱呼「林大哥」,這和一般中國人的態度很不相同。他們很多人,坐井觀天,真的以為他們所住的地方,便是世界的中心。而他們只要看到對方年紀在五十歲以上,很自然的,就會稱呼「老先生」,像他都有六十開外了,小鄭卻以平輩相待。可見這人見過世面,尊重人家不服老的觀念。只是提到「大陸很多地方不安全」這句話,真的讓他覺得小鄭實在是莫測高深,令人難以捉摸。

車子從豫園商城所在地的黃浦區,通過黃浦江,繞道陸家嘴子一帶,看到中國人引以為傲的東方明珠電視塔,也看到外形宛如一支巨筆,在紐約世貿大樓被破摧毀以後,號稱世界第二高的摩天大樓金茂大廈,林景雄又開始翻胃,覺得非常不舒服。

十多年前,在洛杉磯時報看到一則消息,上海市政府為了開發浦東區,不顧住民的鄉土情,一紙令下,把大家遣散開了。他覺得,這和秦始皇為了建築長城,弄到生靈塗炭,骨肉離散,簡直沒有兩樣。尤其想到他們的國歌,「把我們的血肉建設我們新的長城」,他止不住懷疑,為什麼這個民族的統治者,不管是過去或現在,總是喜歡用利「血肉」來完成他們的「豐功偉業」?而更可怕的,這血肉絕不是「我們的」,而是「他們的」。想到這裏,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慄。他實在是太不舒服了!

車子繼續進行,終於停在黃浦江畔,一家船形餐館門口。旅行團被安排在這裹吃一頓所謂「黃浦江船宴」的午餐。

一旦親臨其境,發現船既非船,宴也不宴。根据林景雄這幾天在上海的吃菜經驗,他覺得這家餐館的菜色非常普通,服務態度也無何特別,但是,和他同桌的團員,已經覺得很滿意了!

根据他們的描述,前一個晚上的上海本幫菜,沒魚沒肉,吃起來乾乾澀澀,完全難以下嚥。有一個郭太太,甚至開著玩笑說,也許這是當地飢荒時,難民所吃的東西,旅行社故意準備這─些,讓台灣人見識見識。林景雄覺得這玩笑似乎開得有些刻薄,不過,他很同意上海物價低廉,以旅行社所收的費用,他們實在可以準備豊盛一點的餐飲。

不知什麼時候,林景雄發覺在團員開始用餐時,悄悄離開的小鄭,竟然站在他背後,低聲問道:

「林大哥,菜吃得還合胃口嗎?」

「還好!」

「我看您,好像吃得不多!」

「我已經吃飽了!」

「是不是菜不好,吃不下去?」

在林景雄還沒有回答之前,剛才開了玩笑的郭太太搶著說:

「今天的菜,比起昨天那一頓,實在好得太多了!──小鄭,昨天那一餐,是不是搞錯了?竟然那麼難吃,害我們餓了一個晚上。」

小鄭半真半假地說:

「妳剛才不是向大家說,那是我故意安排的嗎?妳倒是猜對了!我就是要大家見識見識。」

團員當中有一個男人,在旁正色地說:

「以後碰到這種情形,要我們了解你們過去的生活狀況,只要形容一下就好,千萬不要再讓我們嚐試那麼難吃的東西了」!

「行!」小鄭立刻換了一副面孔,笑著說:「以後,我們只挑好吃的,餐餐包君滿意。」

在座的團員有人開始鼓掌,林景雄卻想起在豫園湯尼所說,他們只賺机票的差額那句話。當時,他不很清楚湯尼的意思。現在終於明白,原來台灣旅行團在抵達中國以後,一切交由中國人「全陪」安排處理,台灣旅行社因此就賺不到錢。而那個「全陪」,自然而然的變成太上皇,全權決定旅行團的行動,無論是吃住,好是他,不好也是他,別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下午,車子載著一行人,离開上海,前往杭州。

林景雄這幾天沒有睡好覺,因此,車子一開動,他便開始打盹。經過好一會,車子好像停了一下,覺得有人上車。不久,聽到車內擴音機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各位親愛的台灣朋友,歡迎你們光臨杭州。我是這裡的地陪,姓楊,你們可以喊我小楊。」

地陪?怎麼又跑出新人種來?林景雄異常困惑。過去,他在各國參加旅行團,通常是一個領隊身兼導遊,除非有特殊情形,一般是服務人員愈少愈好。畢竟多一個人,多一個負擔。沒想到這裡卻多出兩個人來,這對團員來說,未免是太不公平了!

他不樂地睜開眼睛,看到那叫小楊的人,長得很斯文,但也太秀氣了,一舉一動,尤其是講話的腔調,都含帶女性的氣息。

小楊繼續說:

「各位朋友,大家都知道,杭州出產美女。但是比美女更加著名的是絲綢。我可以向各位保証,全世界最好的絲織品,誰都知道要到杭州來找。不過,我也提醒各位,本來杭州人都是很老實,說一不二,誰也不會騙誰。可惜,最近有好多外地人,帶了不少假貨來搶生意,那些假貨雖然便宜一些,穿到身上,馬上引起皮膚敏感,長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你們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嗎?各位朋友,因為他們已經中毒了!這不是很可怕嗎?不過大家不用擔心,他們絕對騙不到你們,因為你們遇見了我。」

整個車子,爆出一陣大笑。靜待笑聲平息,小楊又說:

「我現在就要帶你們到國營的絲廠──記好,是國營的,絕對講信用,絕對不騙人。……」

下面講了一大堆如何利用點火,以分辨真絲假絲;國營絲廠出產的絲被又輕柔,又暖和,美國、日本的旅客都是幾條幾條的帶回去。不用說,都是一些商場上的宣傳招數,林景雄不是很感興趣,探頭想看看窗外杭州景色,但是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大地一片模糊,完全看不清楚,只好閉眼養神。

到了絲廠以後,一群人被帶進一個小房間,先由專人稍作簡介,當場把一件燒過幾次的絲質長衫拿到大家面前,點燃完好的部份,然後傳送到大家手中,讓大家聞聞。那個人特別強調這是真絲,所以聞起來有臭味。之後,又介紹了絲被,團員當中,有人興致勃勃,急著想開始採購,那專人也顧不得話只講了一半,只說:「看來,你們都是行家。」大手一揮,一大群女孩子便擁上來,接走團員,帶他們到售賣場。那裏擺設有男女衣物,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實在叫人看得眼花撩亂。

台灣人就是愛買東西,衣服也好,絲巾也好,一件一件的挑,嘴裡還以台語大聲嚷道:

「俗!俗!」

林景雄過去聽說過這類現象,只是半信半疑,如今親眼目睹,總算開了眼界。

沒有想到他正在出神時,聽到那些服務的中國女孩子,跟在台灣人後面,以怪腔怪調的台語說:

「俗!俗!」

不久,他看到同伴都是大包小包的提,有人起先只買一條絲被,但聽到同伴說,這種同樣的東西,在台北至少要花三倍以上的價錢才買得到,結果又多買了兩條,而一開始就決定購買三條、六條的,也大有人在。最誇張的,有一位太太,竟然一買就是九條。

回到車上以後,他發覺只有他一個人,什麼也沒有買。剛剛坐定,他看到小鄭靠過來,笑著問他:

「都沒有看上對眼的?」

「想要的,家裏都有了!」他老實地回答。

「也沒有想到挑幾樣,送送朋友?」

「我想他們的情形同我差不多。東西都夠用。再說,每個人的喜愛不同,我挑的,不見得合他們的心意。送什麼樣的東西,最後還不是送進救濟机構?」

「你們生活在美國的人,實在叫人羨慕。」

「也不過是在過日子而已。」

他實在不喜歡討論這類問題。畢竟大家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樣,說得再多,不明白的,還是不明白。不過,他有點懷疑小鄭不知何故,老是亦步亦趨,跟著他。

參觀岳王廟時,那格局和樣式,看來稍嫌粗糙,可是一如中國各地景點,人潮湧洶,摩肩接踵,他很想找個地方停腳休息。料想不到小鄭又走過來,開口說:

「這裡實在沒有什麼看頭,把岳飛說成民族英雄,更是沒有道理。──金國人就是女真,也就是今天的滿族。不都是中華民族嗎?而且一個武將,不聽從主帥的命令,那不是天下大亂嗎?」

林景雄知道這種話題,一談下去,自然會涉及台灣和中國的關係,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實在沒有必要衍生紛紛揚揚的爭論,只得避重就輕的說:

「判斷歷史價值,要顧及時空因素。岳飛是不是民族英雄,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不過,我覺得他最大的不幸,便是『直搗黃龍,迎回二聖』,堅持要打到東北,迎回皇帝的爸爸和哥哥。可是一旦把這兩個人迎回來,皇帝還能夠是皇帝嗎?秦檜的宰相,恐怕也沒有辦法再當下去,結果也就變成那個樣子了!」

「看來林大哥對歷史還是相當有研究。不知道您在美國,是不是專攻歷史的?」

「那有什麼研究?不過是為了興趣,胡亂看一點雜書罷了!」

可能小鄭對林景雄多了一份敬意,那個晚上在樓外樓吃飯時,特別帶來兩瓶酒,一桌一瓶,小鄭還向服務生吹噓林景雄是美國來的學者。

「什麼學者?」林景雄馬上澄清:「快別聽他胡說。我不過是從事食品加工,平時愛看一點書。」

小鄭表示驚訝地說:

「原來林大哥還是企業家呢!」

「不過是混飯吃!」

「您太客氣了!」

那一餐飯,大概是因為小鄭的關照,服務人員的態度非常親切。雖然林景雄不喝酒,但對東坡肉,西湖醋魚,菜炒蝦,卻是讚不絕口,同桌的團員也異口同聲說:

「這是我們在旅行中,到目前為止,吃得最滿意的一餐。」

當夜住宿的浙江新時代,無論是室內裝璜或是服務品質,以四星級的標準來說,算是差強人意。但是第二天,他們所提供的早點,便叫林景雄不敢領教,令他搖頭不己。

從他進入餐廳那一刻,他便微微的感到失望。長期以來,他的早點都是以甜食為主,有時和朋友在一起,間或進點香腸、培根,但只要能夠選擇,他還是會挑平煎甜餅,方格煎餅或蘋果派之類。可是餐館所準備的自助餐,除了稀粥、花生,其他便是深暗色的醬瓜、鹹菜之類,讓他倒盡胃口。正想掉頭離開,遠遠看到櫃臺角落,放著一些麵包,他喜出望外,走過去取了兩片,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刀叉,更不用說是奶油和果子醬。他問服務員,答案是刀叉沒有,奶油和果子醬吃光了!

他著實費解,這時候才不過是七點多一些,昨天晚上小鄭說得很清楚,早餐的時間是七點到八點,怎麼十分鐘不到,竟然有人會把奶油和果子醬那種東西「吃」光?而且沒有刀子,這裡的人是如何將奶油塗上麵包的?在在都是問題,而愈問愈是詞窮。窮則變,變則通。他決定就著咖啡,吃吃陽春麵包。當他倒杯咖啡,尋找奶精和糖,還是沒有,這一次,他問都不問,胡亂把這一餐就這樣,應付過去。

他完全沒有感到不快,生活可以是一種享受,有得吃,算是口福;沒有得吃,那是健康的保証。他靜靜的跟著大家,上車到西湖去參觀。

當他們坐在遊艇,打算觀賞西湖時,林景雄聽到同伴們表露對於早點的不滿,他們認為這簡直是在吃人。餐廳怎麼好意思端出那麼爛,那麼難吃的東西給客人?

數落了一陣子以後,郭太太笑著加上一句:

「怪不得,那些老外,寧可餓著肚子,也不進去吃!」

林景雄這時也覺得奇怪,昨夜隱隱約約看到幾個白人住進這家旅館,怎麼今早在餐廳卻連一個白人的蹤影都看不到?他知道他的美國朋友當中,有一些是不愛吃早餐,但也有不少人,還是會喝杯牛奶或咖啡的。

假如小鄭在身邊,也許他會把這疑問提出來。但是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小鄭,連湯尼和地陪的影子也沒有。只好默默遠眺被人一再推崇的杭州湖光山色。可惜,不知是因為遊人太多,太亂,太雜,像極了栖栖皇皇,流離失所的成群螞蟻,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掩蓋了這地方的本來面目。一時竟使他找不到美的點面,不禁產生難以言宣的失落感,甚至懷疑前人的言過其實。

他希望這不是他的偏見,更不是旅途中浮動的心景扭曲了現實。他還是期待下幾個目的地,無錫、蘇州、揚州、南京,反正多看多聽,說不定可以看出美好所在。

前往無錫時,小鄭在車上利用擴音机告訴大家,這就要到中國南方最有名的古典園林「寄暢園」。据說,北京頤和園的諧趣園,便是仿照寄暢園建築的。全園的佈局恰到好處,藝術形式非常完美,充滿山林野趣。一番描述,聽得林景雄心蕩神馳,恨不得馬上到達。

車子一路前進,進入無錫市區不久,車子停了一下,接上來一個年輕男孩,自稱是地陪小董。他先向大家致歉,田為從杭州來無錫時,繞了一大圈,多用了很多時間。按照行程,他本來要帶大家到寄暢圉,這個地方就不去了,現在要帶大家直接到紫砂藝苑去參觀。

林景雄聽他這麼說,感到很失望,但也無可如何。

就在小董的話剛說完不久,郭太太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嚷了起來。

「你們看,小董真是一個大帥哥!」

林景雄舉目一望,看到小董雖然身上穿著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毛衣,但怎麼也掩蓋不住他的濃眉大眼、齒白唇紅。尤其他還調皮地把那雙好像會說話的眼睛,對準郭太太,一張一合地慢慢抖動,害得整個車箱,尖叫連連。

「你演過電影嗎?」郭大太問小董。

小董微微的笑了一下,先是不說話,然後輕輕搖著頭說:

「不!我沒有演過電影。不過,我當過歌星,唱過歌!」

「太好了!你給我們唱一支歌!」後座一個太太紅著臉說。

「你要我唱什麼歌呢?」小董朝那太太擠眉弄眼,輕柔地說。

「我們不知道你會唱什麼歌。」

「這樣好了,我向大家獻一曲『小城故事』,好嗎?」

在大家一陣熱烈的鼓掌之後,小董開始大展歌喉,唱出一般台灣人耳熟能詳的老歌。雖然他的歌聲沒有特別怎麼樣,但只看他顧盼生姿,風情万種,幾個太太忍不住,跟著唱了起來。

唱畢,又是一片掌聲,郭太太隨著大叫:

「再來一曲!」

正好車子駛到紫砂藝苑,小董只說以後再補唱,要求大家下車。

林景雄跟著大家走進藝苑的大門,那裹早有招待人員等候。

一群人又像在杭州絲廠一樣,被安排到一個房間,坐著聽專人講解。

那人站在桌子後面,指著擺在桌子上面的各種茶壺,向大家說,這一些都是紫砂壺藝大師顧景舟和他學生的作品。

「頂頂有名的大師顧景舟,在香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們都聽說過他吧?」

這麼一提,林景雄才記起來,他曾在報上看到一則報導說,顧景舟的一把茶壺在香港,以六、七十万港幣的高價,被收藏家買走。他不禁好奇地張眼瞪著那些作品看。

經過一番輕描淡寫,那專人馬上切入正題,拿起一把茶壺,輕輕敲出「佟!佟!」的聲音。

「聽!聽!就是這種聲音!」那個人一本正經地說:「只有金屬類才敲出這種聲音,紫砂是礦物。我們這裹是國營的,所有作品,純粹以紫砂製作。不像外面,隨便以普通泥砂造出來,價格上,便宜是便宜,使用起來,那可是會叫人中毒的!」

原來,這裹也在做生意,林景雄感到有些納悶。──為什麼打定遊山玩水,竟然一再被帶到不相干的地方?更加可笑的,中國政府搞─些國營事業,對抗一般私人企業,有本事,就在產品方面爭奇鬥勝好了!何苦一再指控別人都是存心作假。更加嚴重的,假貨都有毒,假絲綢有毒;假紫砂壺有毒;其他假什麼東西也莫不有毒。這種論斷和指控如果是真的,幾乎中國到處都在出售毒貨,政府卻可以坐視不管,讓無辜的人民白白送死,這不是太不負責,大荒唐,大沒有道德了嗎?

這時,他又看到講解的人,好像變成魔術師,把手中的茶壺裝滿水,將壺口朝下做九十度的傾斜,水流了出來,蓋子卻沒有掉下來。然後,用食指壓住壺蓋上面的一個小孔,水突然停住不流,在他鬆開手指頭時,水又繼續流下。看來這東西耐看又管用,旅行團員一陣叫好,那人得到預期的反應,心滿意足的向大家宣佈,為了歡迎遠道而來的台灣朋友,今天所有的東西,決定全部削價出售。

說完,一大群男女服務人員馬上簇擁過來,或是一對一,或是兩個服務員對準一個客人,大鼓其如簧之舌,說之以理,動之以情,好像不向他們買個一、兩件紀念品,他們就無法向上面交待,林景雄於心不忍,同時,盤算那茶壺合美金還不到三十塊,加上他想儘快的擺脫這種無謂的糾纏,便答應買下來。

回到車上,郭太太發現林景雄竟然也買了東西,執意要知道他究竟買了什麼?他示意要她自己看,郭太太迫不及待地拆開包紙,看到盒子裹面的一把茶壺,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三十塊美金不到,她馬上跳了起來:

「太貴了!」說著,手指後面一個太太說:「她才花十五塊左右美金,就買到一模一樣的東西!」

沒有想到話不曾說完,旁邊就有一個男人得意地說,他花了十塊錢不到,另外又加送兩個好看的杯子。

郭太太轉回頭,勸林景雄說:

「林先生,你們在美國的人,不懂得還價,那是要吃大虧的。下一次,你要買什麼東西,一定要通知一聲,我好幫你殺價。」

林景雄笑了一笑說:

「只不過買著好玩,何必那麼認真?」

「不然!」郭太太還是非常堅持地說:「這些人獅子開大口,和他們打交道,不小心是不行的。」

下一個目的地,据說是一個為了拍攝電視劇「三國演義」而興建的「三國城」。

在車子到達,大家陸續走到大門廣場時,他們一行人卻注意到兩旁有幾家賣紫砂壺的店鋪,店口有人坐在小板凳,輕敲茶壺佟佟作響。那聲音清脆優美,與他們在國營藝苑所聽到的,毫無兩樣。

有幾個人好奇地上前查看,回來以後,異口同聲地說:

「上當了!上當了!」

郭太太特意走到林景雄身邊說:

「林先生,和你買的茶壺完全一樣的東西,這裹只要─塊美金,就可以買到!」

旁邊一個太太插嘴說:

「他們的店員說,只要我個講個數目,他們還可以算便宜一點。而且,他們還保証純紫砂製造。万一有假,他們一定加倍退錢,不!不是加倍,而是十倍。」

說著,還指指店舖的方向,示意要林景雄看。他注意到每家店鋪卻貼滿了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紅紙條,上面都寫著「假一罰十」。

林景雄的心情,不禁感到沉重起來。他覺得這些人活得何等辛苦,為了生存下去,他們天天要重複著不知有什麼效果的抗議。

你們在佟佟!我也不得不佟佟!你們說,除了你們,別人都在賣假貨,我只有說,假一罰十。外人可能無法了解實際狀況,你們可是內行專家,有種就過來,指出那一件是假貨,我一定賠上十倍。……

林景雄站在那些人的立場去思考,覺得他們的態度似乎悲壯,然而,誰又真正能夠或者願意去理解他們?遊客嗎?地陪嗎?全陪嗎?藝苑的工作人員嗎?他們的政府嗎?……

突然,那佟佟!本來聽來清脆優美的聲音,己經變成悽悽慘慘的哀號,聽起來,格外令人心酸。

小鄭看到林景雄定定地站在廣場出神發呆,催促他趕快進入三國城。他不想擔擱人家,只有移動腳步,跟著走。

進入大門以後,林景雄發現這座商業本位的「城」,實在也沒有什麼看頭。他猜想,也許從一開頭,他們便沿用洛杉磯環球影城的基本構想,在拍攝過電視以後,準備提供給遊客參觀。奈何,由於沒有經過專家設計,真的部份顯得太真,無法帶給人們想像的空間;而假的部份,又顯得太假,很難引起大家的移情作用。他直覺索然無味,只希望這個參觀過程早點結束。

不過,無趣的結束,並不就是有趣的開始。這一行人離開三國城以後,又被車子載送到出售珠寶的地方。

林景雄感到非常的失望,但他沒有說什麼。他知道他自己在旅行中,很不喜歡花太多時間,浪費在購物方面。但他也知道很多台灣人,卻利用那机會,大買特買,擋也擋不了,他想:愛去就讓他們去吧!他決定一個人留在車裹休息。

在他閉上眼睛不久,似乎聽到湯尼在呼喚他。

「林大哥,大家都在等你呢!」

「我想在車上休息一下。」

「不可以的。」

「什麼不可以?」

「大家都得參加團体活動!」

「什麼團体活動?買東西也算團体活動嗎?」

「你不一定要買,但─定要在場,他們是要算人數的。」

「算什麼人數?」林景雄愈聽愈不明白。

「這是規定!」湯尼答非所問,卻是一本正經地說。

「規定?什麼規定?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是講正經的!」

「等一等,我們交了錢,……」

「你們交的錢,根本不夠到大陸來旅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誰是大家?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假如我知道有正種規定,絕不會報名參加。」

「可是你人已經來了!」

「湯尼,就算人來了,不合理的要求,還是不合理,我根本不想理會。──你還是回去找大家吧!說不定他們都在等你呢!」

林景雄閉上眼睛裝睡,湯尼一時不知道怎麼辦。空氣突然變得僵硬冰冷。

這時,小鄭探頭進來說:

「哦!你們兩個都在這裹呀?林大哥是不是身体累,想休息一下?湯尼,走吧!我們讓林大哥休息!」

湯尼忸怩一陣,跟著小鄭走開。可是,林景雄並沒有得到平靜,他的思潮起伏不定。

他不了解天底下竟然有那種規定,更不相信大家會縱容生意人的巧取豪奪。顯然,他們是誤上賊船了!

他覺得想錢沒有什麼了不起,賺錢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只要合法合理,誰要能賺多少,便可以賺多少。費玉清可以從台灣到美國賺錢;那英也可以從中國到美國賺錢,他們憑的是真本事,老老實實的在大家面前獻藝演唱,聽眾花錢花得心甘情願。

可是像他,還有搭乘飛機遠路而來的同伴,只不過想出來玩玩,花了不少錢,一到人家的地方,卻平白失去自由,叫人控制在手裹,任憑他們予取予求,能騙則騙,能奪便奪,這未免大過份了!他覺得,這很不公平。

約莫兩個小時以後,一行人終於回到車上。林景雄看到有幾個人憤憤不平,臉上有氣。

「共匪就是共匪。」郭太太人還沒坐定,開口就罵了起來。

林景雄以為她在開玩笑,胡亂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沒有想到馬上有人附和著說:「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就幹了起來,真不要臉。」

要不了多久,林景雄已從大家的埋怨當中,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這裹也和前幾家商店一樣,一開始,珠寶店的服務人員便先開個高價,客人若不懂得還價,讓他們佔儘便宜,也只能自認倒霉,這是沒有話說的。可是,明明雙方經過討價還價,講定了價錢,把錢交到他們手裹,等找錢回來,美金都是少個五塊十塊,台幣也可以短個一百兩百。而且,這種「錯誤」同時發生在幾個人身上,這就很難說是意外了。若不是他們据理力爭,加上小鄭替他們說好說歹,那些錢,恐怕要不回來。

做生意做到這種地步,早就不叫做生意,那明明是搶錢坑人,虧他們還是國營機構。林景雄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卻猝然跟著有氣,很想找人評評理。

可是,找誰呢?評什麼呢?幾乎一路走來,什麼都是亂七八糟,什麼都是那麼不對勁。

該看的,不給看;該給的,硬是偷偷保留那麼一點。他又想起午餐被耍的故事。

根據行程表,中午這一叫「無錫乾隆宴」,這是旅行社宣傳的正宗江南十二大風味之一。名字看起來冠冕堂皇,大家又好奇,又期待,可是看到端出來的菜色,大家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林景雄直覺這一餐飯,以上海的標準,一桌絕對不會超過十塊美金。而且,菜放進口中,幾乎吞嚥不下去。他只喝了幾口水,就把筷子放下來。

一向愛說笑的郭太太,在吃口菜以後,搖搖頭,問小鄭說:

「乾隆不是皇帝嗎?」

「沒錯!」

「皇帝怎麼會吃這種東西?」

「仔細看看,裹面有什麼特別?」

大家都很認真的端詳,可是完全看不出所以然來。郭太太不耐煩地說:

「小鄭,不要賣關子了,直接告訴我們,那裹有什麼特別?」

「看看那鱔魚,裹面不是有龍骨嗎?」小鄭露齒而笑。

原來幾條炸乾的黑色小鱔魚,竟然被當成小龍,然後硬扯到皇帝身上,這完全是在開玩笑。郭太太很掃興的說:

「一點都不好笑!」

吃不好,玩得不開心,買東西又碰到不如意事,大家沒精打彩的上了車,打算至少可以閉上眼養神。沒想到車子開動不久,小董和司機不知為了什麼,突然爭吵起來。

由於兩人使用他們的家鄉話,大家完全不了解,究竟他們在吵些什麼。剛開始,你一言我一語,你來我往,愈戰愈勇,愈演愈烈,吵到後來,不想連小鄭都加進去。有一陣子,還聽到小鄭使用普通話,要兩個人先別鬧,回去再檢討。沒想到小董霍然轉移目標,對準小鄭破口大罵,結果小鄭按奈不住,馬上頂回去。於是三個人吵成一團,鬧得不可開交。

車內開始有人感到不耐煩,也有人感到恐懼不安。

有個太太勸說:

「好好講嘛!」

又有一個男人央求說:

「你們自己的問題,回去再解決,好不好」?

郭太太更揶揄地說:

「我們並沒有多交錢,來看你們演戲。」

可是,那三個人旁若無人地,繼續吵他們的。誰也打動不了他們的心,勸不合他們。

「不要再吵了!」

突然,坐在林景雄後幾排的一個女人,大聲嚷了起來。

那三個人聽到這聲音,頓了一下,眼看就要偃旗息鼓了,小董又思重啟戰火,嘰嘰咕咕的說幾上句,看到小鄭和司機都不再理會,嘟囔了一下,終於靜下來。

當真靜下來,林景雄卻開始感到一片空虛。他一直不明白,這些人到底為什麼,吵成一團。他猜這可能牽涉到不為人知的利害關係,說不定這還同旅行團有關,那就未免太滑稽了!他們怎麼能夠不尊重花錢的客人,公然在大家面前,露骨的上演這齣醜劇?

他是很失望的。但下一站是這一趟旅行,他最嚮往的景點蘇州。他希望到那裹以後,心情會變好一此。

他記得在南加大唸書時,課餘打了兩份工。其中之一是,每星期一、星期二的下午,到一家書店去工作。有一天,一個時常光顧的日本學者,拿了一首張繼的楓橋夜泊詩,要他唸出正確的北京話,他從「月落烏啼霜滿天」唸到「夜半鐘聲到客船」以後,又以漢文和台語唸了一遍。那日本學者又興奮又驚訝,隔天帶了手提錄音機前來,請他從頭再把那首詩唸出三種讀法。後來,他們變成朋友,有個機會,日本學者那個從武藏野音樂大學畢業的漂亮太太,還教他唱日本老歌「蘇州夜曲」,使他對蘇州這個地方,產生了非常特殊的好感。

可惜,一如杭州的人多嘈雜,加上連日綿雨,到處盡是泥濘髒污,進入眼簾的拱橋舊牆又是殘敗失修,他又一次感到失望。

後來,在毫無期待的情形下,車子把他們送到揚州瘦西湖,他發現這公園,果然清瘦秀麗,宛如一副彩色山水畫,尤其是遊人稀少,風和氣爽,整個旅程,頭一次讓他感到不虛此行。

小鄭看到大家玩得很開心,當夜除了帶他們到揚州夜街溜達,還提議同他去洗腳。

「不是洗腳吧?」郭太太調侃他說:「你打算帶大家去馬殺雞,對不對?」

「不對!你們要鬆骨──不!你們叫按摩,明天到南京,我知道有個好地方,我會帶你們去。不過,今晚在揚州,最好還是去洗腳,那不但對身体好,價錢公道,地方也安全。──你們知道,不安全的地方,我絕對不會帶你們去的。」

「洗一次腳,多少錢?」有個太太問小鄭。

「八十五塊人民幣。」

「八十五塊?太貴了!人家說,上海馬殺雞一次才五十塊。」郭太太說。

「我只帶你們到服務最好的地方,而且,多個三、五十塊,你們台灣人負擔得起。為什麼要委屈自己,接受三流的服務?」

有幾個人報名參加,林景雄不習慣過所謂的夜生活,一個人逕自回到花園環球大酒店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他的肚子實在感到太餓,就想到餐廳去吃自助餐。他看到能吃的,只是稀粥和花生米。因為已經不再苛求,隨便吃一點,看看還有一點時間,便信步走到大街。離開餐廳時,看到幾個白人經過門口卻不進入,他想起郭太太的話,覺得幸虧他們沒有進去,否則不知道他們怎麼能夠吃那種早餐。

到了大街,他馬上加緊步伐,快步走動,這是他的早課。在家裹如此,到上海也沒有改變,只有這幾天找不到時間,不曾走動。如今走起來,格外感到舒暢。

經過二十幾分鐘,他想到也許別人會擔心他的下落,只好轉回旅館。

進入旅館大門,林景雄看到他的旅伴,群集在櫃台前面,議論紛紛。在他走向他們時,郭太太馬上趨前說:

「林大哥,你知道嗎?我們被欺負了!」

「怎麼一回事?」林景雄問她。

「這家旅館的人,大小眼,眼睛當中,只有白種人。早上我們要吃飯,他們把我們送到一個餐廳,那裹什麼東西也沒得吃。後來,我看到幾個白人走進另外一個房間,我好奇地跟在他們後面,探頭一看,原來那裹也是餐廳。我發現在那裹,可是什麼都有,麵包、奶油、咖啡、果汁、水果,要什麼有什麼!」

「怎麼有這種事?」林景雄有點不相信地說。

「就是嘛!」郭太太繼續說:「我很不高興的問服務員,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們是團体的,而那些白人都是個人的。可是,我看到那些白人,彼此之間都有說有笑,根本不可能是以個人身份住進來的。」

林景雄注意到在他們談話時,旅館的工作人員,不斷地探頭探腦,但他並不在意。這時,他看到幾個白人從身側走過,他喊住那些人,以英語問說:

「先生,我只是好奇,──你們是跟團體來的嗎?」

正如他所預料,外人都是直腸直肚,亳無心機。其中一個人,馬上應道:

「是的!」

謝過白人以後,林景雄問最靠近的一個服務員:

「你聽懂英語嗎?」

看到那個人點頭,林景雄接著問他:

「你都聽到我,問出來的答案了吧?」

那個人有點驚惶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林景雄鄭重地說:

「我想見你們餐飲部的經理。」

不久,只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必恭必敬地遞上名片說:

「我是餐飲部經理周廣仁,請多指政!」

林景雄接過名片看了一下,說:

「周先生,我不知道中國在什麼時候開始,又變成白種人高高在上,黃種人低人一等的世界,難道這是你們政府的新政策嗎?」

周廣仁小心冀冀,滿臉陪著笑容說:

「我知道我們錯了,我們馬上就去開會,一定要把這種錯誤改正過來,請您不要生氣!」

「你知道你們錯在那裹嗎?客人同樣花錢,可是,你們竟然把白種人當皇族,把黃種人當乞丐。這是太豈有此理了!我告訴你,你可以瞧不起你們自己,那是你們的事,我們台灣人,可不會接受這種待遇,受這種氣!」

突然,林景雄發覺不知在什麼時候,自巳竟然使用起英語來。他知道,三十多年來,一直在美國生活,接觸的,大都是美國人,講的英語多於其他語言,人一急,自然就講出英語。但他覺得此時使用它,也許反而解決不了問題,只得壓抑情緒,心平氣和的以普通話說:

「反正過去的事就算了!以後絕對不可以再對待任何人不公平。其實,那對你們做生意,一點好處也沒有,反而有害。」

周廣仁唯唯諾諾,不斷的低頭賠著禮說:

「是的!是的!我們馬上改進,馬上改進。為了表達我們的歉意,請大家再到餐廳去用餐,我們會更加竭誠地服務。」

林景雄看看大家,徵詢大家的意見。結果,因為要趕時間,而且,實在氣都氣飽了,便決定不接受旅館方面的好意。

在他們上車準備離開時,小鄭向大家宣佈,旅館方面為了表達歉意,送來四打礦泉水,兩個大西瓜,一箱橘子,三串香蕉,兩個大蛋糕和幾十個包子……。小鄭接著說,他已經把所有的經過情形,報告他們的旅行社,檢討起來,他們也犯了錯誤。為了向大家賠罪,他們決定在南京請大家洗腳。

郭太太低聲說:

「敬酒不吃吃罰洒。」

林景雄卻是兀自疑心,此去,不知道又有什麼新花樣,跟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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