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 廖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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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清山

聽完徐天輝的演講,時間還不是太晚。

鄭和雄本來期待找時間,同徐天輝聊個天。但是,帶他來聽演講的曾永祥事先就和他說清楚,會後有點事,需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可能無法在演講會場停留太久。因此,他打算和徐天輝握握手,就道別離開。

徐天輝一向被稱為美東名嘴,因為口才辯給,能言善道,早幾年常常受邀擔任美東大型台灣人同鄉集會的主持人。尤其是這幾年回台灣,在電視界很活躍,主持過一些時段的節目,前不久又參加高雄市議員的競選,最終以幾票之差飲恨敗北,頗為可惜。這幾天到洛杉磯探訪朋友,朋友為他叫屈,他卻毫無怨言,今晚還把豊富的切身經驗,如實地娓娓道來。直叫全場會眾聽得如醉如癡,欲罷不能。尤其是號稱美西名嘴的阿忠前來助陣,擔任介紹人,一上台,便插科打諢,笑話連連,受到現場聽眾熱烈鼓掌。介紹過後,在台下又和台上的徐天輝一唱一和,渾然打成一片。整個晚上,博得大家前仰後合,哄堂大笑。演講後,許多人在興奮的心情下,等著和徐天輝握把手,講句話。鄭和雄只好和曾永祥靜站在角落等待。

「和雄兄!」

鄭和雄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掉轉頭一看,原來是阿忠。

「好久不見了!」說著,阿忠伸出手,熱情地加上一句:「最近好嗎?」

「老樣子──樣子老。」鄭和雄開著玩笑,同時伸手給阿忠。最初輕輕地握住,漸漸使力加重,一時,使他們倆人同時回到過去一起經辦雜誌「望春風」;寫標語,準備示威遊行的日子。都有二、三十年了吧?時間竟然使大家頭髮變色,臉上有紋,整個人只覺虛虛霍霍,全不踏實。他想,那時候,大家還真是年輕,日子充塞無限的希望,甚至於痛苦勞累,汗流浹背,都可能是一種享受。

「你怎麼隱居起來了?有朋友到洛杉磯來,想看你,就是不知道怎麼連絡!」阿忠關懷卻又帶點埋怨的口氣說。

鄭和雄只是輕輕一笑,沒有太多表情變化。但阿忠很明顯的覺察到,對面的人那曾經的豪邁與激情,似乎伴隨著幾番風雨、幾度坎坷,全部消逝殆盡。

阿忠曾經風聞,幾年前,鄭和雄的妻子得了肝癌去世。他一個人平靜地生活,卻突然莫名其妙的患了痛風症,醫生只說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碰。當着醫生的臉,他噘嘴說,他滴酒不沾,平時不愛吃肉類,不去碰龍蝦,除了偶而把魚片灑點鹽花丟進烤箱,嚐點熱食,大部份時間,吃的是生菜、水果加上幾片麵包。飲食是最簡單不過了,怎麼會染上那種富貴病?聽他這麼一說,醫生搖頭苦笑,除了開藥給他,好像真的也無能為力,任憑他自痛自癒。偏偏他的腳扳就是一味的痛,痛到不行,有時想橫歪下心,乾脆把脚指頭剁掉算了。當然,最後並沒有昏了頭,真正動刀剁掉它。到底還是留下又浮又腫,變了形的腳板,鞋子不能穿,車子不能開,站不住,臥不舒服,服務近二十年的工作只有忍痛辭去。後來,他一個早幾年自行開業的白人同事,向他建議,當他腳扳不痛時,可以在家利用電腦,代人設計房子,這一來,多少有點收入,生活總算不發生問題。不過,平常就比較沒有時間外出,同鄉的集會更少有機會參加。事實上,今晚若非曾永祥好意,知道徐天輝是他的老朋友,邀他一起來,只怕他也沒有辦法同大家見面。

看到鄭和雄默然不語,阿忠又頗表關懷的問道:

「珍妮最近怎麼樣?結婚了沒有?」

珍妮是鄭和雄的女兒,從小聰明能幹,做人做事都很有主見。

幾年前,鄭和雄在台灣人社團遇到一個非常活躍,又肯上進的年輕人洪登樹,為人厚道,做事認真,看起來就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好男孩。他覺得很適合做女兒的對象,有意撮合他們。後來兩個年輕人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倒也走得很近。他甚至於在暗底下,開始認定洪登樹遲早會變成他的乘龍快婿。沒有想到後來,她竟然挑了一個年紀比他這個當老爸的還大,而且離過兩次婚的黑人,打算做為終身伴侶。他大感意外,問珍妮,洪登樹有什麼不好?她只說人是樣樣好,不抽、不喝、不賭,不隨便同別的女孩子出去,在市政府,又有一份安定的工作,簡直是零缺點的好人。但人好是一回事,她所需要的關懷和体貼,卻是感受不到。後來,她終於決定嫁給那黑人,而且,態度相當堅持。他感到很失望,但也無法再多置喙,心底裡,卻對洪登樹有萬般的歉意。

「她結婚了!」他淡淡地回答。

「那太恭喜了!新郎是不是洪登樹?」

「不是!」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便乘機打趣地問阿忠:

「倒是你自己,一下子在台灣,一下子在美國,好像沒有聽說過你在工作。不知道你是怎樣過日子的?」

鄭和雄以己度人,以為自己辛辛苦苦,埋頭工作,方才保住三餐溫飽。但他從報上得知,阿忠若不是為教會或同鄉會奉獻,便是為非營利事業出力,就是不曾聽說過在那裹上班或做生意。他很好奇,這倒底要如何養家,尤其是去照顧幾個小孩?

聽鄭和雄這麼問,阿忠說:

「你等一下,我最近出了一本書,我到車上去拿一本來送給你看。你想知道的答案,也許我都寫在裡面。」

阿忠離開不久,鄭和雄看到徐天輝微笑著,朝他走近。

「老朋友,你一點都沒有變!」徐天輝雙手按住鄭和雄的雙肩,使力搖動,害他差一點站不穩。

鄭和雄穩住自己以後,先介紹了曾永祥,然後掉頭向徐天輝打趣地說:

「你怎麼一回台灣,就沾上說謊的壞毛病?二十多年不見面,你竟然敢說,我都沒有變。這簡直是在吃我的豆腐嘛!嗯!像我這種年紀,也許,應該說是豆腐干才對。」

「哈!哈!哈!」

就在他們彼此打趣時,阿忠拿了一本書走過來。先在書上寫字簽名,然後,把書交到鄭和雄手裡。

徐天輝一看到書,馬上興奮地說:

「唉呀!阿忠這本『終站』,實在寫得太感動人了!我在拿到書那個晚上,一口氣就看完它,而且是一邊讀一邊哭。後來,又看了幾次,每次看,每次都會掉眼淚!而且掉個不停。」

鄭和雄不知道這兩個朋友,究竟在台灣遭遇到什麼困難,但他隱隱約約感受到他們臉上所露呈的辛酸和落寞。

「我還以為你們已經找到自己的天地,精神方面感到很滿足。怎麼聽你們講話的口氣,又不像是那麼一回事?」他感到很不可思議而慨嘆。

「我是很感謝的。」阿忠很平靜地說:「我的確遇到不少意外的困難。但是,我不埋怨,我還是非常感謝上帝。他一路保佑扶持我,使我在那麼大的逆境當中,能夠全身而退。甚至於透過這個經歷,讓我更加認識家庭的重要,家庭的真正價值。」

徐天輝在旁聽到這話,苦笑著說:

「我倒是早把綠卡退還,一開始就決意切斷過去,一個人全心全意,回到故鄉去,為我的理想奉獻。在這過程中,當然有所得,有所失。這一些,對我個人都無所謂。然而,當我看到一些過去一起打拼的伙伴,一旦失去理想,心目中,已經沒有他們一向疼惜的兄弟,更沒有他們過去口口聲聲,強調需要他們關懷的鄉親。每天所追求的,不是權力就是金錢,想到這一些,我就會感到寒心。」

鄭和雄一時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接話。只聽到站在一旁的曾永祥輕喊一聲「阿輝哥」,然後態度誠懇地說:

「我一直欣賞敬佩你,過去你主持的節目,每當時間一到,我就會坐在電視機前面看。去年年底的選舉,我和幾個朋友,都趕回高雄去投你一票。有一對做生意的夫婦朋友,更是為了選你,專程回去,票一投,也沒有等待開票的結果,馬上坐飛機回到洛杉磯。希望你不要氣餒,下一次選舉,不管你選市議員或立委,我們的票,一定還是會投給你。」

「謝謝你!謝謝你!」徐天輝滿面笑容,親切地問:「你現在都住在美國嗎?從事那一方面的工作?」

「我原來在台灣當營造商,但是在台灣蓋房子,按照規矩來,一定賺不到錢;不按照規矩,良心上又說不過去,只好移民到美國來發展。經過幾年,總算幸運的打好基礎,每天可以湊合著,過日子。」

「那太好了,你以後就可以拿出時間,替同鄉做事。」

「是的,我已經準備把事業交給唸建築的兒子接手,自己回台灣去做點義工,幫有需要的人蓋房子。有空也可以拾撿廢紙、寶特瓶、鋁罐,在環保方面,盡點力量。」

「曾先生,台灣人是太可愛了,不瞞你說,也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人,不求報酬,只想奉獻,我們在碰到難關時,才能夠堅持下去。你們這種精神,才是真正偉大,值得我們學習。我也要藉這個機會,向你表示謝意。」說著,徐天輝頷首致意。

「不敢當,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向你學習。請多指教。」曾永祥也點頭回敬。

兩個人在交談,互相鼓勵以後,本來凝結的空氣,突地豁然開朗。鄭和雄心中的陰霾也隨著被掃一清,感到很輕鬆。他低頭看手錶,知道時間已經過了不少,便詢問曾永祥,是否該走了?

「啊!同阿輝哥一聊,把時間都給忘了!」

兩個人向徐天輝致歉、道別,匆匆離開會場。

跨進車子,還沒有發動引擎,曾永祥從上衣口袋,掏出手機,打電話給他的朋友,通知對方,他們這就要起程前往拜訪。

車子駛開不久,曾永祥輕聲嘆口氣,說:

「我這個朋友是二二八受害家屬,他從小就跟從家人,避開大眾,絕不與外界來往。這幾年,台灣的政治環境,有了一些改變,但對於我的朋友而言,恐怖的陰影,依然存在。平常他很少在公共場所出現。就是人到,形也不到,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

鄭和雄納悶的問道:

「聽說台灣政府準備補償二二八家屬,假如你的朋友,不肯讓人家知道他的身份,人家怎麼能夠補償他呢?」

「他這幾年做生意,賺了不少錢。那筆補償金,根本就不在他眼裡!而且根據我的瞭解,他應該想也沒想過請求補償。」

鄭和雄聽曾永祥那麼說,大吃一驚。他雖然不知道補償金的數目有多少,但錢總歸是錢,怎麼會有人和錢過不去?是嫌錢太少呢?還是有其他原因?

「至少,那是一種象徵。起碼犯錯的人,也該乘這個機會反省!反省!」鄭和雄特別強調地說。

「就是說嘛!既然是象徵,那政府就該老老實實的承認錯誤,決心不要讓歷史重演。可是整個大環境,依然說七道八,顛三倒四,把黑的說成白的,又把白的說成黑的。硬是把加害者都變成被害人,目的就是要被害家屬不再計較,趕快忘記這一段歷史。這完全是無理取鬧,強人所難嘛!」

「政府不是一再道歉,說……」鄭和雄眉頭皺了一下說。

「那一個政府?這要先看看,是誰在當官。就說那個首都市長吧!媒體一再把這個人,塑造成開明的新領袖。可是,看看他的嘴臉。平常在公開場合,他穿的是西裝,偏偏紀念二二八那一天,他竟然特別做一套黑色中山裝,穿在身上。你知道我朋友的父親,正是被穿著中山裝的人,在黑夜帶走,一去再也沒有回頭。那一天,我的朋友看到首都市長穿中山裝的畫面,氣得差點吐血。直說,可恨!可惡!好幾天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也許是,那個市長無知……」鄭和雄愣愣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無知?──他會無知嗎?這完全是老謀深算,處心積慮。記不記得他用的那個文化局長,有一次,還問人家,怎麼慶祝二二八?虧那局長,還是一個作家,居然說出那種惡毒的話,在人家為了大逆殺而感到痛苦時,還打算去『慶祝二二八』。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麼?想一想,身邊有這種人,那市長的一舉一動,不是事先就按排好的?告訴你,他是故意穿上去的。」

「那又是為了什麼目的?」鄭和雄嘟嘟囔囔的問。

曾永祥惡聲惡氣地說:「就是你剛才提到的象徵。象徵中國人還是高高在上,象徵壓制台灣人的勢力依舊存在。這就是他們最惡意的設計,最卑劣的心態!」

「台灣不是已經民主,他們這樣攪,一般人會沒有意見嗎?」

「什麼意見?台灣人一直都很好騙。何况那個人很會演戲,媒體又替他包裝,看著好啦!遲早他一定走進總統府,然後走進和中國統一的路。」

「不會吧?」

「哼!這個人明知道台灣有多大多強,他却敢同日本叫扳。小日本,小日本嘴巴這樣叫叫也就算了,他竟然還敢公開說不惜和日本一戰。不自量力,又沒有國際常識,將來台灣人要是選他當總統,這塊土地只怕愈來愈孤立,愈難生存。」

「這不會是杞人憂天吧?」

曾永祥喟然長嘆道:「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台灣人的悲哀!」

鄭和雄一時陷入深思。

這幾年,他的確很少外出。但報紙、電視,有空還是會看。他覺得用不著否認,台灣已經進入一個多元化的社會,誰都有意見,誰也可以否定別人的意見。也就是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問題是,公畢竟是公,公不是婆,婆也不可能是公。假如兩邊永遠都站在自己的立場,意見自然永遠不會交集。為什麼他們不肯面對現實,承認他們原來是一家人。這一來,你好,我就高興;你痛,我便難過。倘若成天慾壑難填,錙銖必較,到底也就沒有個完。這對於在島上一起生活的人來說,真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很老實地問說:

「曾先生,根據你個人的生活体驗,你覺得台灣人的地緣情結,真的像人家所說的,那麼重嗎?」

「台灣人哪有什麼情結?這全是以訛傳訛,當不得真。譬如說吧,那些所謂『外省人』,一向把自己族群的利害關係擺在第一優先,選舉時,必定投他們自己人。還有,選過了以後,明明已經換了新老閭,國家已經有新的領導人,人事方面,自然要重新調整,採用理念、做法可以認同的人。可是,人家馬上祭出藍軍的大旗,硬是要將長期霸佔的利益,牢牢把住,不肯放手。而很多台灣人,也不懂分清是非曲直,青紅皂白,跟在人家後面,大喊不要挑起族群問題。可是,說穿了,有強烈族群意識的,正是一再指控台灣人的外來者。這是用不著爭論的。」

鄭和雄噗哧一笑,說:

「你相信嗎?有機會同那些外來者談,他們也會一口咬定,有問題的,是台灣人。」

曾永祥一邊捉住方向盤,一邊說:

「我知道這種現象,所以一般情形,我很少跟人家談論這類問題。我個人覺得,只要是生活在台灣的人,不管他目前的想法如何,我都會關心。這一次,我們幾個朋友,就是認識到台灣社會,已經由農業轉變成商業,我們只有積極的,走到全世界各個角落去做生意。而英語是一種幫助我們做生意的求生工具,因此,我們決定回台灣去,義務從事英語教學工作。今晚我們要去訪問的朋友,他認識一些早期來美國的專家學者,這些人答應協助我們編撰各種教材,好讓我們因人施教。前天我的朋友,打電話通知我,教材已經編好,我們約定好,今晚去拿。」

車子一路開,兩個人也繼續交談,不久,終於抵達聖瑪利諾,曾永祥朋友的家。

那房子果然豪華,正如曾永祥所形容,房主人必然很有錢。

介紹過後,兩人跟隨主人走進客廳。那裡早有幾個客人,其中有一半以上,對鄭和雄來說,都是新面孔。

那些認識的人,一下子都圍籠過來,爭著同鄭和雄握手。

「真是好久不見了!你最近都躲在哪裡?一直看不到人影。」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他們並沒有忘記老朋友。鄭和雄從徐天輝和阿忠那裡得到的溫暖,在這裡更加發燒。他覺得很窩心。

這時,一個過去認識他較深的人,悄悄走近他,低聲地說:

「洪登樹等一下會來。他臨時有事,不能跟我們一起來。」

聽到洪登樹的名字,鄭和雄忽然感到輕度的不安和矛盾。自從珍妮和黑人結婚以後,每一次遇到洪登樹,他都會覺得手腳無措。一方面,他很想同洪登樹聊天,最好還是像過去一般,無所不談;但一方面又怕講錯了什麼話,傷害到洪登樹的感情。可是,背著人,他又是深深地關心洪登樹的動靜,甚至希望這個年輕人,早日遇到一個合適的女孩子。畢竟,他們的關係和感情,都是非常特別,差一點,就成為一家人。

「他有沒有女朋友了?」鄭和雄輕聲地問。這是他一問再問,不知道提過多少次,可是他依然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他好像還沒有忘記珍妮!」

他的心又開始翻滾絞痛,他本來以為出來透透氣也好,沒有想到又一次,聽到一個叫他難過的消息。──為什麼登樹不能死心呢?他想,珍妮的決定,的確是太草率了!但既然她已經長大,做事又那麼決絕,他實在也很難改變她的想法。可是,登樹為什麼就不能面對現實,尋求自己的幸福?

這時,鄭和雄看到屋主,把一堆書類交給曾永祥,稍作說明以後,屋主請曾永祥和他同大家一起,坐下來聊天。

鄭和雄選擇一個靠近屋角,光線稍弱的位子,坐了下來。準備聽大家繼續討論未竟的話題。

聽了一陣子,他才了解,這些人原來正在做一件台灣的正名工作。他們準備在海外,把所有和台灣政府有關的機構,全部易名為台灣,不再使用和中國有關的名號,以免外人誤會這些機構,和中國有什麼牽連。然後,順理成章,堂堂正正,把台灣稱為台灣,不再寄藉中國,讓台灣人真正過一種獨立自主的生活。

「台灣那些當官的,實在莫名其妙。明明是拿台灣納稅人的錢來花,卻一意孤行,把『中國』兩個字公然掛上去。這完全是在打台灣人的嘴巴!」一個鄭和雄認識的工程師,憤憤不平地說。

「除了在侮辱台灣人,從實際的效用方面著眼,很多當地居民也給搞混了,根本分不清這些機構是屬於台灣或是中國。有一次,我請一對美國人夫婦,到僑二中心去看朋友的畫展,他們到達以後,卻找不到地方。問一個從那裡經過的東方人,那個人以英語肯定的說,那就是中國文化中心。我的朋友以為我給錯了地址號碼,掉頭就走,白白失去了參觀畫展的機會。」一個身体魁梧的中年人說。

「你這朋友也太老實了,有著地址,管他是中國還是台灣,他可以堂而皇之,走進去呀?」座中,不知道是誰,隨意說了一句。

「都是我不好,平常我一再跟他們說,台灣不是中國,卻忘了告訴他,有些特殊情況,台灣被中國罩住。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騙別人,也騙自己,硬把中國套在台灣頭上。有些更惡劣的,乾脆把台灣去掉,空留一頂中國的大帽子,讓我們台灣人丟人現眼。外國人就是那麼老實,說一不二,他們根本就無法了解,天底下就是有這一等怪事!」

「你住在別人的地方,竟說別人是外國人。告訴你,你應該說他們是當地人。──你才是名副其實的外國人呢!」一個年輕人,也許是不喜歡長篇大論,打趣著,想沖淡氣氛。

「對我來說,只要不是台灣人,誰都是外國人。」那中年人也不甘示弱,笑嘻嘻地回嘴。

看到他笑,有幾個人也跟著笑,氣氛果然輕鬆了一點。

這時候,聽到有人按門鈴,主人起身離開客廳。鄭和雄猜想來人可能是洪登樹,霎時間,好像聽到自己愈來愈快的心跳,緊張得不能自制時,洪登樹果然隨同主人走進來。靠近進口的地方,有人移動位子讓座,洪登樹順勢坐下來,然後向旁邊幾個人點頭打招呼。也許鄭和雄坐得遠,而且那裡燈光暗淡,看不清楚,對他也就沒有作何表示。鄭和雄心想,這樣也好,至少暫時可以省掉尷尬。不過他看到洪登樹比以前更加健康,而且多了一份成熟,這倒讓他感到欣慰。

「很抱歉,我來遲了!」洪登樹坐定以後,向大家報告:「我剛才和一個研究中東問題的學者,在一起討論新的情勢。」

剛才說話的中年人,忽然插嘴笑著說:

「我還以為你和女朋友,一道去吃飯呢。」

那幾個認識鄭和雄,知道他的女兒和洪登樹有特殊關係的人,好像突然聽到不該聽的祕密,大家噤若寒蟬,默不作聲。鄭和雄料想那中年人大概不知道洪登樹的過去,更不清楚洪登樹暗藏的祕密,竟然提到別人視為禁忌的話題。不過,他更擔心,洪登樹也許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然而洪登樹毫不在意,他顧左右而言他地繼續說:

「這一次美伊開戰,根據我朋友的看法,石油問題當然非常重要。法俄兩國和伊拉克,早就訂有合約,而美英方面,也有他們自己的考量。不過,更重要的是,伊拉克破壞了國際秩序。十二年前,他們聲稱科威特原先是他們國家的一省,突然派兵侵佔。後來,以美國為首的聯軍,出面替科威特解圍。伊拉克在兵敗以後,簽約答應遵守第一四四一號聯合國決議案,解除武裝。可是他們陽奉陰違,把聯合國玩弄在掌中。聯軍忍無可忍,只有出兵攻打。」

「對不起,我是不是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曾永祥霍地,輕輕舉手發言。

「請講!」

「你剛才提到十二年前,伊拉克聲稱科威特是他們的一省。那麼巧,中國也聲稱台灣是他們的一省。那麼將來,萬一中國出兵攻打台灣,聯合國會不會插手干涉?」

「這恐怕不容易!」洪登樹直截了當地回答。「台灣和中國的關係非常曖昧,中國一再強調台灣是他們的一省,而台灣政府也不曾在主權方面作出實質的維護。聯合國大部份國家,為了他們本國的利益,而且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承認,便是默認中國的說法。假如要打破這種迷思,台灣人只有上上下下,清清楚楚的表達我們的意思,聲稱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一邊一國。一旦這種事實被接受,中國要出兵攻打台灣,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所以,你們這些人,才會去做正名工作……」曾永祥似有所悟地說。

「不!不只是我們。當然,在洛杉磯我們有一群人,或是遊行示威,或是遞信抗議,美國其他地方,也有不少同鄉做同樣的工作。至於台灣本地,更有愈來愈多的人,投入參加。希望有一天,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甚至百分之百的台灣人都站起來說,台灣是台灣,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讓全世界都承認我們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國家。台灣人才能真正出頭天,安安穩穩的過好日子。」

鄭和雄坐在角落靜靜地傾聽,愈聽愈興奮。他實在太感動,也太意外了!

眼前這個年輕人,在過去,你要他工作,譬如佈置同鄉會會場,裝釘遊行的示威牌,或是到機埸去接外地來的朋友,反正做什麼事,都是乾淨俐落,全不拖泥帶水。但是在開會的場合,你指定他發言,他才簡單扼要地把他的意見表達。大部份時間,他都是安安靜靜的坐在角落,聽別人高談闊論,自己從不多說一句。

而今,他就像換了一個人,自信,獨立,勇敢,堅持,決斷,智慧。而在這一些個人特質所孕育出來的深邃愛鄉土意識,就像冬天那大太陽綻放出的金色光芒,和煦地照耀著別人。鄭和雄想到這裡,竟不由自主地開始鼓掌。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最初大家似乎有點錯愕和惶惑。但那些認識鄭和雄和洪登樹的朋友,很快就領悟到這個掌聲所代表的意義,也跟著熱烈地鼓掌。

洪登樹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看著那個首先鼓掌的人,似乎有點面善。再注神詳視,他感到驚訝地問道:

「你是──阿雄叔?」

「你講得太好,太令人感動了!」鄭和雄讚嘆不已地說。

「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來這裡嗎?純屬意外,純屬意外。」

鄭和雄微笑地看著洪登樹說,但他知道這並不是意外。只要同樣有一個愛鄉土的心,儘管他們聚了又散,分散了,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必然又會相聚在一起。

早前,許多台灣人基於不同的理由,或是為了深造,或是為了自由,飄洋過海來到美國。經過一段時間,有些人突然發現名列黑名單,懷念的故鄉,頃刻之間,變成只有在夢中和淒涼的歌聲中,才能含淚擁抱的地方。那種煎熬痛苦的日子,連過來人,有時候都會懷疑是否真正有過。後來,時代改變,有些人決定放棄優厚的待遇,或是安定的生活,轉換角度,回到故鄉去奮鬥。

實際在台灣生活以後,有些感性的人,又開始想念海外的家。那裡有年邁的高堂,也有可愛的子女,於是再一次,飄洋過海回到家。可是,分散在故鄉每個角落的心,又的的確確收不回來。從此,在海外,有台灣人集會的地方,又開始有他們的影子,像阿忠一樣;也有一些,跌倒了,又爬起來。他們堅信他們的夢,一定可以變成現實。於是不屈不撓,勇往直前,一如徐天輝;更有事業有成,心想回饋,全力投入義工行列,像曾永祥一類的同鄉;當然還有默默奉獻,永遠不為己謀的人,鄭和雄知道在美國,像洪登樹這樣的朋友,還真不少。

而這些生活背景,社會地位,工作條件全然不同的人,假如有意使用愛鄉的同一把大傘,平時也許各自分飛,一旦風雨交加,他們又緊緊地相倚,靠在一起了!這是海外台灣人的縮影,也是他們無可迴避的宿命。

大家聊了一個晚上,看看時間已經不早,漸漸有人離座散去。臨別時,洪登樹挨近鄭和雄,真摯地說:

「阿雄叔,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我知道!」

鄭和雄並沒有表示客套,他把話直接領受。而且,也老實地回答。

「你看起來,好像比起以前,瘦多了。」洪登樹關心地說。

「人活久了,都是有起有伏,時好時壞,這是自然現象。不過,看到你活得那麼硬朗,我倒很替你高興。」

「這都是你過去一直關懷、照顧的功勞。」

「不要這麼說。這些日子,我實在覺得對不起你。珍妮她……」

鄭和雄禁不住,把真情表露。但是,洪登樹馬上制止。

「不要怪珍妮,她只是年輕!」

「可是,你也應該過你的日子。為什麼你不另外找一個女孩子……」

「我可以等。我不是一個容易動情的人,可是,一旦讓我認定是我的人,我就永遠不會主動離開。」

「你,明明知道她……」

「不錯,我知道她已經和別人一起生活。假如她活得愉快,我祝福她;可是萬一有一天她發現那種生活不是她真正想要的,而需要我,我不能夠讓她找不到我。」

鄭和雄很感動,但又覺得洪登樹的想法,太不切實了!他婉言相勸:

「登樹,你不能生活在夢中。有些事,我們還是要實際一點的。」

「阿雄叔,你記不記得,以前有些人說,主張台獨的人不切實際。你當時問過我,追求一個夢,有什麼不好?其實我很清楚你不是在問我,而是在提醒我,指導我。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欣賞你這種想法。」

洪登樹的語氣非常堅定,他很清楚他自己在講什麼,他更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鄭和雄不再試圖勸慰。他微微一笑,並且在心底裡想著:

「年輕,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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