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中語外
廖清山
最初,消息是這樣傳過來的:
李老在台中接到邀請單位的信函時,回說很高興能夠到美國一行。尤其是有機會和來自世界各國的作家聚集一堂,交換寫作經驗和心得,這真是莫大的榮幸。不過人畢竟老了,不方便單獨旅行。大家的一番美意,只好心領了!
邀請單位看到回函,馬上再寄出一信。告訴李老,找個人陪伴,旅費的問題用不著擔心。
就這樣,媳婦許女士一路辛辛苦苦地陪同他來到美國。
萬萬沒有想到見面時,經辦人員遞給李老一千美元,聲稱這是旅費。李老和許女士當場愕了一下,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當日興沖沖的籌借旅費,別人以為只要一段時間就可以收回借款,無不樂意幫忙。如今拿著這一千美元回去,焉能償還幾萬台幣的借貸?
這不是來得,歸不得嗎?……
透過電話傳言的邱信一交待了來龍去脈以後,一時緘默不語。
徐義弘聽完這個意外的消息,一顆心往下沉。身上的力量也好像突然被抽掉,只覺虛幻不實。
這到底是什麼陰錯陽差,把事情搞到錯得這麼離譜?邀請單位又是誰?他們請李老來美國的目的究竟在那裡?再怎麼不懂做人處事,也不可以開這種玩笑呀?他忿忿不平地在心中埋怨,但到底沒有罵出聲音來。他覺得傳話的人自是一番美意的關心,很可能早就承受太多無奈,這一邊何苦再給他耳根的不清靜?
「這不是很糟糕嗎?」徐義弘抑制著情緒,問道。
「我就是感到很不是滋味,心裡頭充滿一團悶氣。──有時候,真想罵人消消氣!」邱信一說。
「罵人就能解決問題嗎?」
大概邱信一只是嘴上說說而巳,聽到徐義弘的問話,他並沒有答腔。
「你打算怎麼辦?」徐義弘又問。
停頓了一下,邱信一說:
「我們東部幾個答應參加『台灣文學同好會』的朋友,希望籌個三、五千美元,做為他們的旅費。不知道你的意見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你們要負責……」
「哦!不!不是由我們單獨負責。」徐義弘的話還沒有講完,邱信一隨時打斷話,說:「我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
「算了!你用不著解釋。只要有那種需要,我們跟在你們後面出點力量,也是理所當然!」
徐義弘覺得與其沉重地說話,讓彼此的心情感到更加沉悶,倒不如輕鬆的把責任分擔,大家還會開心一些。
「沒有問題嗎?」邱信一不能相信地問。
「什麼問題?」
電話有片刻的靜謐無聲,然後聽到邱信一囁嚅地說:
「這數目!」
「我不懂你的意思!」徐義弘疑問地說:「什麼數目?」
電話又停頓一會,聽到邱信一緩緩地問:
「不知道四千元容不容易弄得到?」
「你覺得四千元是必要的數目嗎?」
「不錯,他們是需要那麼多!」邱信一答。
「那還考慮什麼?」徐義弘果斷地說:「我們只有積極地籌錢,使李老在美國能夠開開心心地玩,平平安安的回去。別人可以做錯事,起碼我們生活在美國的台灣人,不能讓一個老作家流落他鄉。這不是丟臉不丟臉的問題,而是我們應該負起的責任。」
經過幾天以後,徐義弘收到「文同會」同仁的第一期通訊。上面有一則消息,提到他是籌募李老旅費在美西的負責人,東部則是由李娟娟擔任。過去他見過李娟娟幾次面,年紀輕輕,做人處事都顯得相當穩重,去年才從美西遷居美東,有她在那裡負責,工作應該好辦,他覺得很放心。
沒想到當他打電話找李娟娟時,她闢頭就說,李老早就在美東演講,高潮已過,怕不容易進行募款事宜。不過她說她會勉為其難,至少募到一千元。說到這裡,她順口問了一句:
「這樣,行不行?」
行不行?他能說不行嗎?徐義弘兩隻眼晴看著天花板,搖頭苦笑。
不過很快地,他在腦海裡打了一個大轉彎,理出頭緒。估計本地除了他以外,還有四個同仁。
其中兩個正逢失業,賦閒在家,除了非常微薄的失業救濟金,當然不會有什麼其他的收入,他的神經腺再怎麼粗壯大條,也提不起勇氣去和他們商量。事實上,就是提了也沒有用,這個他很清楚。
至於其他兩個,龔醫師他只有見過幾面,人好像很老實,人家有困難找他幫忙,沒有見他拒絕過。要他拿出一點錢,應該沒有問題,期待他出面募款,可能就不是那麼簡單,不過試還是要讓他試。另外一個鄭錦超,過去沒有接觸過,最近卻常常看到他在台灣人社團的活動中出入,看他的樣子,認識的人還不少。這兩個人,大概可以共襄盛舉。
考慮過了以後,他說:
「放心,你做多少算多少,其他的,我們在這裡的同仁會盡力去找錢。」
他覺得責無旁貸,既然對方已經表示無能為力,他總不能袖手不顧。但在回答時,深怕對方誤會他在誇口,因此把聲調降低變弱。不過他也很清楚,這句話既然說出口,那不啻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打氣,鞭策自己好好完成任務。台灣人常說,答應人家,比欠人家還要嚴重,他是規避不了責任的。
後來他在蒙特利市遇到音樂家謝源順,那人表現得非常瀟洒。在他開口替李老募款時,謝源順二話不說,馬上掏出現鈔一百元交給他。
「太感謝了!」
徐義弘接過錢,深深的表達謝意。
「謝什麼謝?這一點小錢根本不算什麼,只是對大家聊表敬意罷了。不過一個人一點,你多找些同鄉,大家都分攤一些。三千元,不會有問題!」
說罷,謝源順急著要趕去指揮感恩節音樂會的詩班練唱。
據說這次在水晶大教堂的演出,預定有三千人聽眾出席。演出者是來自全美各地的優秀台灣人音樂家,其中還包括第二代。盛大的百人大合唱團,則由本地各教會的詩班組成。準備工作千頭萬緒,而且是第一次舉辦,看來很不簡單。
「準備工作很辛苦吧?」徐義弘關心地問。
「不辛苦!不辛苦!只要到時候大家感到滿意,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台灣人有這麼多優秀的音樂家,我就心滿意足了!」
第二個碰到的人建築公司老闆葉海新,在徐義弘的話還沒有講到一半時,馬上從身上掏出支票簿,問道:
「多少錢?」
「一百。」
「開給誰?」
「當然是開給李先生!」
「那個李先生?」葉海新惶惑地問。
「你看你!」徐義弘半真半假地斥責說:「話都還沒有聽完,就急著給錢,難道不擔心我收了錢,卻用到別的地方去嗎?」
葉海新仰起頭,打了兩個呵呵,大笑說:
「錢在你老兄手裡,還錯得了嗎?」
徐義弘搖搖頭,苦笑著把李老的全名告訴葉海新,把英文拼音也一起說出來。
站在旁邊的黃文儀一聽說是為李老募款,插嘴說:
「把我的份也記下來,下個禮拜我會交給你一百元。假定還有需要,我會同朋友說。──台灣人的事,大家一起來做。」
黃文儀是科學家,曾經到華盛頓國會去當一個參議員的高級顧問。平時喜歡看文學作品,偶爾也寫點詩寄給英文雜誌發表。對於同鄉的事,他表現得特別關心。
受到這些人的鼓勵,徐義弘感到很安慰。他以為開頭就這麼順利,目標應該很快就會達到。
然而,當他再向別人遊說時,發現情形並沒有那麼簡單。
在教會碰到一個會友,這人在美國好幾個地方都擁有大旅館,收入多到常常會向別人哭訴說,算鈔票是天底下最難過的工作,他現在只要看到金錢,馬上感到頭大。他太太有幾次也曾經揚起戴著幾克拉鑽石的手指說,那顆戒指「只不過」花費二十萬不到的美金「而巳」。徐義弘覺得向他開口,應該沒有問題,說不定他還會慷慨解囊,給人一個驚喜。
但很快地,徐義弘發覺問題馬上產生,驚喜變成感嘆。那個教友在徐義弘表明來意時,冷冷地說:
「我只關心神的福音。為神,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再大的犧牲,我都不會計較。至於世俗的事,我一點也沒有興趣!」
說著,掉轉身揚長而去。
另一個同鄉,平常開口閉口都是台灣心、台灣情。台灣是他的母親,台灣更是他的一切。照說這種人對發展台灣人的事務,包括文化事業,應該是有求必應。尤其是他剛剛售出一幢大公寓,身邊可能還有一大筆現金,一點小錢,根本不在他眼裡。沒想到他也是潑了一大盆冷水,一口回絕。
「文學家?什麼文學家?啊!啊!就是那些成天幻想做夢,不能工作,不肯工作的人嗎?很抱歉,我實在瞧不起他們。他們哪!就是那些文人,他們是最無聊,最沒有用的東西。別人辛辛苦苦地認真工作賺錢,他們就光會在紙上寫寫抹抹,胡言亂語,指東說西。對社會完全沒有貢獻,有時還會扯人家後腿,把好事弄得一團糟,怪不得他們在社會不能立足。這是自作自受,怨不得誰,我一點也不會同情他們。哼!這種人,就是不值得理睬。要我的錢?我就是一毛不拔,一個仙也不給。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
一個請求,換來了一頓好罵,長篇大論地冷嘲熱諷,奚落輕薄。徐義弘感到一陣嫌惡和忿怒,但很快就擺平自己。這不是抗議或爭辯的時候。他覺得目前最要緊的是如何收到錢。他認為沒有時間去耗,只得改弦易轍,變個方法。
他坐下來,寫了一封給朋友的信,請朋友一起幫忙。但為了不使大家感到過份勉強,他特別附加一筆,寫著:
「原則上我希望一人捐一百元。當然,多多益善;少一點也沒有關係。萬一手頭緊,一時不方便,也請不必感到難過。以後,還是有你幫忙的機會。」
寫就以後,連同過去書上介紹的李老生平和成就,一共影印四十份,分別寄出去。
之後,便是一番電話追蹤。
正如同徐義弘所預料,有人答應,而且態度乾脆誠懇,給的人反而顯得必恭必敬;有些人則是開門見山的說,目下真的手頭不方便,等以後做得到,再設法多給;當然,開門見山,直接拒絕的,也有幾個。
他很清楚這地區的台灣人最熱衷於宗教活動。徐義弘每個禮拜參加聚會的那一間擁有三百多個會友的台語教會,一年的經費便是幾十萬元。每週平均奉獻幾千元,有人甚至於一次便奉獻出六萬元,那是某一個人銀行存款的總數目。更有些新婚夫婦標會得來大筆款項,然後全部奉獻。他們以後每個月當然有一筆錢得繳回去,說不定那時間也要拖個三年五載,奉獻的人依然樂此不疲。怪不得洛杉磯的台語教堂如雨後春筍,一間一間的設立。
其次,對於政治的關心也非常濃厚,徐義弘參與過甘迺迪參議員,籌募競選總統餐費的工作,參加者每人份一百元,結果一下子就籌到十萬元;之後他和一些同鄉,再一次和甘迺迪在比華利旅館吃頓政治餐,一個人要繳一千元,參加者還是大有人在。前不久,四個黨外人士來此地訪問,舉辦了一場千人大餐會,參加的人,簡直是人山人海,滿坑滿谷。他看到那些參加的人,把故鄉來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般接待,其熱烈踴躍的情況,實在叫人嘆為觀止。
至於文學方面所受到的注意,就沒有那麼風光了!徐義弘記得每一次向同鄉推銷台灣發行的純文學雜誌,訂費一年才不過是二十幾元,大家還是嫌它賣得太貴。總得要待他說好說歹,差一點磨破了嘴皮,方才可憐兮兮的找到幾個訂戶。而在那些新訂戶中間,還會有人乘機拋出一句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話說,都是看在你臉上!表面上好像是抬舉他,其實無端的帶給他一份人情壓力。同時深為文學的被冷遇,感到失望和難過。
也許是因為有太多的感慨,他很想乘李老來美的機會,設法使同鄉接近並贊助台灣文學。因此,在別人表示無法捐款時,他並不感別灰心氣餒,反而著重那句「等以後做得到,再設法多給」應許的話,自我安慰。一旦看到別人慷慨解囊,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交給他的時候,不管那數目是多是少,他都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這時候,他接到邱信一的長途電話,通知他李老預定月底到西部訪問。「文同會」同仁有人提議屆時乾脆就在洛杉磯開會,並且替李老舉辦一場在美最大的演講會。
「這提議很好。不過希望你通知鄭錦超,由他負責連絡。否則我又收錢,又辦演講,大權一把抓,那未免太不像話,太沒有意思!」徐義弘委婉地說。
「由他連絡可以。不過上一次在聊天時,提到你們那裡,凡是有台灣人的活動,都由同鄉會負責。我覺得李老是一個還要回台灣的人,我們是不是要顧慮到他的安全,直接由『同好會』出面?」邱信一憂慮地問。
「你那麼緊張幹什麼?同鄉會只是台灣人交誼的地方,把它描繪成被人操縱的政治團体,不是不明就裡,便是別有用心的人,故意小題大作,借題發揮,這是太不公平了!想一想,參加同鄉會的人,有許多專家學者,教授,醫生,還有州政府,市政府的高級官員,他們在主流社會都是頂尖人物,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說要利用便利用?不過既然你擔心,不妨問問李老的意見,看他的意見怎麼樣?只是萬一他不想由同鄉會出面,我擔心到時候參加的人數,恐怕不會太多!」
「他只希望和同鄉見見面,至於由誰主辦,他倒沒有特別的意見!」
「那就不必那麼敏感。說不定你這麼一緊張,反倒把事情弄僵!」
電話剛放下不久,徐義弘又聽到鈴響,他順手拿起話筒。只聽到聲音說:
「徐仔嘎?我是鄭醫師。」
「嘎」是日本字,通常用在問話的後面。
徐義弘不知鄭錦超為什麼每一次講話時,都要在台灣話中間,突兀的夾進一個外來語。聽起來非常刺耳,尤其是把自己的社會地位高高抬起,自稱是醫師,卻把年長的對方喊成「徐仔」那種不尊重的叫法,徐義弘覺得這年輕人好生奇怪。假定他認為大家都是文友,彼此之間平等對待,隨便稱呼也未可厚非。要不然,對方又不是尋求醫病的患者,幹什麼要自抬身價,貶抑對方?那不是很無聊嗎?徐義弘感到滿心不受用。
「嗯!」他只是愛理不理的,輕應了一聲。
「我們已決定月底那個星期六的中午開『文同會』,同一天下午舉辦李先生的演講會。我們這裡的同仁和幾個熱心的同鄉,明天中午在上海飯店開會,分配工作。你可以參加吧?」
鄭錦超一口氣不停的,把話瑯瑯說完。
徐義弘心想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做過禮拜,必須趕在三點以前,前往相距一百多哩的地方,把參加團体訓練的兒子接回家。他估計時間緊迫,實在無法參加開會。
「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夠不參加?」
「我還得去接小孩子,回來恐怕你們的會都開完了!」徐義弘解釋道。
「小孩子可以晚一點去接!你還是來參加吧!」鄭錦超以不容抗拒的口吻說。
「接小孩子的時間早就通知!我是不能遲到的!」徐義弘再一次解釋道。
「可是這個會太重要了!你不能不參加!」
「能參加,我還會推辭嗎?」徐義弘開始有些不高興地說。
「你可以叫別人去接你小孩的!」鄭錦超根本不理會徐義弘的處境,一再要求他改變計劃。
「除非事先連絡好,恐怕主事者不會隨便把小孩子交給別人。何妨開會的目的,在於分配工作。我已經負責收錢,這也是工作的一部份,為了這個,我已經找了幾個人,跑了幾個地方。明天晚上,我也約好『新報』董事長周先生一起吃飯。我並不是閒著不做事,你何必這樣苦苦逼著我?」
徐義弘很不高興鄭錦超高壓的聲調,沒有好氣地回了一把。
停了一下,鄭錦超問道:
「提到錢,你倒是收了多少?」
可能有意避開尖銳化的爭論,鄭錦超改變了話題。
徐義弘本來餘怒未息,聽到鄭錦超的問話,只好就事論事,老實的回答說:
「三百!」
「三百?你自己交了多少?」鄭錦超粗鹵地問道。
「這三百是別人交來的。我自己打算交三百,不過朋友反應不夠熱烈,收不到足夠的錢,我也許多交一點!」徐義弘有點不耐煩地漫聲應答。
「哦!三百是可以的了!我打算送兩百。」
「你會再向朋友募捐吧?」徐義弘問道。
「你不是說你負責募捐嗎?為什麼我要替你工作?」
這真出乎徐義弘的意料之外,負責並不等於一手包辦,而且他以為鄭錦超應該可以多負擔一點的。因此他說:
「你若不想幫忙募款,起碼你可以多交一點。我們『文同會』的人不這樣做,恐怕不好到外面找錢!」
「你大方,那是你的事。我每個月的用度浩繁,可沒有能力多負擔!」
這一回,輪到鄭錦超負著氣說話。
第二天下午,徐義弘匆匆忙忙的準時趕到聖彼得洛去接回兒子。剛進門,打算到小東京去赴約,又接到鄭錦超的電話。
「徐仔嘎?我是鄭醫師!」
依舊是「徐仔嘎」!仍然是「鄭醫師」!
「嗯!」
徐義弘也依舊愛理不理地,輕應了一聲。
「我們今天開會,決定月底在希爾頓旅館開『文同會』和演講會。大家希望由你擔任演講會的主持人,你,沒有問題吧?」
鄭錦超並沒有体會到徐義弘情緒上的變化,講話的口吻,還是給徐義弘一種盛氣凌人的感覺。
「主辦者不是同鄉會嗎?為什麼不由他們出面?」徐義弘問道。
「大家認為李先生是一個作家,演講會還是由『文同會』的人主持,比較適當!」
「那何不由你主持?」徐義弘又問。
「不行,我沒有辦法站在大家面前講話。──前不久,有二十幾個人要我替他們講解『鄉土文學』,我花了不少時間找資料,準備得好好的,沒想到那一天,也許太緊張,突然覺得胃部不舒服,吃了藥還是感到很難過,只得打電話推辭掉。」
「其他同仁呢?」
「他們幾個人,都不喜歡出現在大庭廣眾之間。」
「我也不喜歡呀!我來洛杉磯這麼久,從來就沒有站在台上,講過話!」徐義弘說道。
「不!不!你不可以推辭,你再不答應,我們到那裡去找人呢?」鄭錦超認真地說。
徐義弘想了一下,覺得如此推來推去,一定沒有個完。只好勉強地答應下來。
「還有一件事。」鄭錦超知道徐義弘答應以後,馬上換了別的話題,說:「同鄉認為你佈置會場很有一手,你可不可以負責設計?」
「佈置會場得先到現場去察看,我根本就找不到時間。何況同仁之間有人是學藝術的,我想還是由他負責吧!」
「也好!但是吃飯呢?我們在演講過後,要不要聚餐?」
「有不少外地來的人,聚餐當然是勉不了的。」
「那怎麼辦?」
「既然早上在希爾頓開會,午餐不如就在旅館吃。晚上考慮到李先生,也許吃吃中國菜,到小台北的『華冠閣』去。怎麼樣?」
「好是好,我卻不知道『華冠閣』在那裡。──是不是由你去連絡?」
「這種事情,同鄉當中有不少人可以處理。黃文儀便主持過好幾次餐會,何不找他幫忙?」
「對!對!我想起來了!他是這一方面的專家。待會我再找他商量!」
掛上電話,趕到小東京約定的餐館時,徐義弘看到周繼平和前台灣省議員吳清治在座。看樣子,兩人好像到了有一會。桌上還放著一盤生魚片和兩瓶日本麒麟牌啤酒。
「想吃點什麼?我們剛剛從市長競選州長的餐會那裡來。肚子還是飽飽的,只能吃點小菜!」周繼平這樣向徐義弘解釋著說。
日本女侍微笑著走過來時,徐義弘向她要了一客混合壽司。
「要來點啤酒嗎?」女侍問徐義弘。
「不必麻煩,我不喝酒!」徐義弘向女侍搖搖手以後,轉頭看者周繼平問:
「周先生,你看過我寫給你的信沒有?」
「什麼信?」周繼平不解地反問。
「要請你捐款給李先生的信。」
「哦!那封信?我看到了!我替你準備三百。──你上面說一個人一百。是不是?」
徐義弘笑著,搖搖頭說:
「不!在你那封信的末尾,我特別加了一筆,請你捐六百。」
「六百嗎?好吧!」
說著,周繼平拿出支票簿,開了一張遞給徐義弘。接過支票,徐義弘又面向周繼平說:
「周先生,另外還想麻煩你一件事。這一次『台灣文學同好會』決定在洛杉磯開會,會後我們打算和李先生一起聚餐。不知道你能不能夠負擔這一筆費用?」
「『台灣文學同好會』的人,一共有多少?」周繼平喝了一口啤酒,問道。
「來開會的,大約有二十個人。」
「可以!我替你準備這筆錢。不過,就說是由『新報』請客好了!」
「謝謝!」
這時候,坐在一旁的吳清治,嚴肅地問徐義弘說:
「徐先生,你知道李某人是『三通仔』嗎?」
「『三通仔』?沒聽說過這句話,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徐義弘詫異地反問。
「也就是海外所指的統一派!」吳清治解釋道。
「你怎麼知道?」徐義弘又問。
吳清治和盤托出,說:
「我們都是綠島大學,先後期的同學。他的底細,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何妨這是公開的祕密,在台灣搞運動的,誰都很清楚。」
徐義弘把剛夾進嘴裡的壽司,隨便嚼了一下,大口的囫圇吞下。說道:
「在社會上不得志的老一輩台灣人,有一些,幾乎從日據時代就對中國大陸存有特殊感情;正如所謂外省第二代,也自承是吃台灣米長大的台灣人。這種認同,都是很自然的。」
「這怎麼能夠相提並論?第二代是親身經歷,在台灣出生,在台灣生活,他們認同台灣當然很正常。可是台灣人沒有到過中國,卻去認同中國,這實在是莫名其妙,根本是錯誤的。」吳清治搖頭說。
「我說自然,並不一定說他們是做對了!我覺得他們懷抱那種特殊感情,都是錯誤的歷史造成的。──受到日本人壓迫,他們寄望於中國;受國民黨欺凌,他們對中國懷有幻想。」徐義弘說。
「這個姓李的,不只對中國有幻想或好感而巳。他還公然的宣傳社會主義,簡直是中共的特派員。」
「我認為中共根本是掛羊頭賣狗肉。明明實行亂七八糟的共產主義,卻聲稱他們那一套是社會主義,那只不過是欺世盜名而巳。假定李先生真的在宣傳那種主義,其實也發不了什麼作用。」徐義弘慢條斯理地說。
「這一方面的理論我不懂,也不想去懂。我只知道他們就是和我不一樣。」
「不一樣,也不一定要反對呀!」徐義弘看著吳清治說。
「那種思想是毒素,散佈那種毒素的,就是我們的敵人。不知道有多少同鄉,會因為他錯誤的政治思想,走入歧途,危害台灣。坦白說,我和這種人,天生就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怎麼能夠不去反對?」吳清治背過臉,故意不看徐義弘。
「我不是政治家,但覺得過去台灣人有許多問題,都被人家以政治方式解決。我奇怪像你這樣有志於改革社會的人,也會那麼武斷。不贊成,就要反對!」徐義弘激動的說。
「我看問題,喜歡全面性的看!」吳清治也毫無屈服的意思。
「其實我覺得李先生正因為沒有機會到中國大陸去,否則發現他們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外一套,必然會感到很失望,說不定想法就會改變!」徐義弘說。
「徐先生,你真會講笑話。這種人不知道在社會打了多少滾,不但會看書,還會寫書,他有什麼不懂?不會的,他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吳先生,其實李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一位人權鬥士,更是人道主義者。他愛故鄉,也愛同胞。即使政治見解有什麼相左,他到底是一個文學家,而不是政治家,為什麼我們不能心平氣和地,把他看成單純的『台灣人』,給他起碼的溫暖?」
「可也用不著去幫那麼大的忙吧?尤其把他捧上天,讓更多同鄉跟著他亂跑,有一天只怕跑進死胡同。」
「我只是因為他受到誤導,來美國,卻難以回台灣。在他需要援手的時候,伸出手而巳,怎麼就誇張到『把他捧上天』?」
「你們寫文章的人,就是這麼天真,太相信別人。我實在沒有辦法了解!」
「也許是你想得太多!」
離開周繼平和吳清治以後,徐義弘爬進自己的車子,打算啟動它。卻突然重重地吁了一口氣,感到一陣無法承受的悲痛。他不明白為什麼人類老是要把簡單的事情,弄得那麼複雜,以致於到最後難以收拾?這對誰又有什麼好處?愚昧真是無可救藥。他搖頭又嘆口氣,把車子開走。
進入家門時,滿臉凝重。他太太擔憂地問道:
「錢沒有拿到嗎?」
「錢是拿到了!卻又聽到人家批評李先生,甚至把我募款幫忙的事,當成犯了大錯!說不定在他心裡頭還怪我變成壞人的幫兇!」
「怎麼可能把李先生當成壞人呢?」他太太再問道。
「哼!不但是壞人,還是敵人呢!」徐義弘冷笑著說。
「周先生不是也常常受到批評嗎?為什麼他也開始批評起別人?」
「不是他,是吳清治!」
「那一個吳清治?是不是以前當過省議員那個人?」
「就是他!」
「你那麼介意嗎?」
「怎麼能不介意?彼此鬥來鬥去,台灣人永遠走不出自己的路。我能不介意嗎?」
「但是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告訴我,有不少人答應寄錢過來,可是除了當面交給你的那一些,加上我們自己的一份,一共大概兩千元還不到。別的,到今天為止,都沒有下文。你最好打電話,問問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他拿起電話,開始打給答應過的朋友。
一個說,他還沒有向太座請示。財政部長沒有批准,錢什麼時候會發下來都不知道。不過他說,一旦拿到錢,馬上會寄過來。
另外一個說,早就寄給鄭錦超了!
「怎麼會寄給他呢?你不是答應寄給我的嗎?」徐義弘詫異地問。
「鄭醫師說他是負責人,打電話要我把錢寄給他!──怎麼樣,有什麼問題嗎?」那人有點緊張地反問。
「哦!沒有,沒有什麼問題!」
掛上電話以後,徐義弘感到非常難以置信。鄭錦超到底在幹什麼?明明人家已經答應寄過來,你卻打電話要他寄過去。這是在開玩笑嗎?他愈想愈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第三個人說鄭錦超親口告訴別人,給李老募款的目標早就超過。正好有人前來籌募市長的競選經費,那人就把原來預定寄過來的一百元,轉到那一邊去了。
徐義弘愈聽愈覺得納悶。不是說定由他當負責人嗎?通訊是那樣公佈,和同仁談話,也都有那種了解。怎麼半途又跑出另外一個負責人?而且一句話都不同他說,這未免太荒唐了!
衝動地拿起電話就想打,播了幾個號碼,想一想,又擔心不知如何開口,在對方還沒有拿起電話以前,又把電話掛斷。
整夜翻來覆去地睡不好覺,好像睡了,又醒過來;明明覺得腦筋清醒,突然又變得茫茫然,思路無法暢通。他結結實實地失去一個眠。
上班時,依舊定不下來。同事看他心事重重,可是又不知道幫他解脫,只得放任他,讓他一個人獨自苦悶,整天鬱鬱不樂。
傍晚時分,徐義弘終於下定決心,想向鄭錦超探個究竟。沒想到他正準備拿起電話,它卻先響了起來。
「徐仔嘎?我是鄭醫師!」
不過是老套,什麼「嘎」?什麼大醫師?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徐義弘突然覺得他修得一身刀槍不入,那些剌傷人的話頭,都失去作用。
「什麼事?鄭錦超!」聲音毫不含糊,徐義弘也不再使用尊稱了!
「這一次『文同會』,幾乎全美各地的同仁都要來。我們這裡的朋友,恐怕要多做一點事。對了!演講會的程序,你是怎麼安排的?」鄭錦超問。
徐義弘本來打算先談募捐的事,但鄭錦超既然提的也是正經事,他只好一五一十的做個交待,說:
「我先講幾句話,請同鄉會理事長致五分鐘的歡迎詞;然後是『文同會』召集人邱信一簡單介紹『文同會』,時間也是五分鐘;之後,我已經請一個朋友作曲,歌詞是李先生的『野草』,由我這個朋友當場獻唱,歡迎李先生,唱完以後,再當面把錄音帶和歌譜送給李先生,他的時間大約四分鐘;其次,介紹李先生的生平……」
「等一等,你沒有安排由誰演講嗎?」鄭錦超突然打斷徐義弘的話,冷峻地問道。
「要安排誰演講?這不是李先生的演講會嗎?講員就是他,……」
「可是同鄉大多不認識李先生,你應該讓外地來的同仁,全部上台講個十分到二十分的話,尤其是劉金明,這麼著名的大作家,應該請他講『文學概論』。說不定很多同鄉便是專程要來看他,聽他演講的。」鄭錦超的話,就像洶湧澎湃的流水,滾滾而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除了李先生,我們並沒有公開提到另外有人要演講,而且我們正要趁這機會,讓同鄉更進一步的認識李先生,沒有理由要別人上台搶戲!」徐義弘忿忿不平地說。
「我們遠路迢迢的把人家請過來,卻不讓人家上台講幾句話,那太對不起人家了!」
「這些人是來開會,並不是來演講,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心知肚明。況且一個人給十分鐘,早就超過一個多小時,李先生還有時間演講嗎?」
「你的理由特別多,當初你怎麼不參加開會?既然不參加會議,你就少出主意!」
「你真奇怪!我不能參加開會的理由,早就告訴過大家。而且沒有出席會議,並不能說就沒有權利講話。起碼你們叫我當主持人,我就應該籌劃一切。你有問題,大家好商量,你怎麼反而怪我理由太多?」
「我不跟你吵,你太多話了!」
徐義弘本來家境不錯,自小造就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方式。個性自然帶有桀驁不遜、張揚跋扈的態度。如今僅為同鄉的緣故,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口頭凌辱,他怎麼承受得了?於是冷哼一聲,不屑地說:
「行!我也不跟你吵。不過有一件事想問你,不是說定由我負責收錢嗎?怎麼你告訴別人,你才是負責人?」
「你收你的,我收我的。你叫什麼叫?」
空氣突然冷卻凝固,變得又僵硬又冰涼,誰也無法搖拽戳動它。
徐義弘的太太在旁關心地問:
「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無力地放下電話,望著天花板出了一陣子神,然後苦笑著說:
「他說我理由太多!……要我當主持人,卻不讓我有意見。難道只想把我當傀儡嗎?這真是笑話!」
「也許他有什麼建議,你聽不進去。他心裡頭一急,說些不相干的話,氣氣你!」
「他一向以為自己是老大,任何人在他面前,只能乖乖地聽話。可是誰要他當老大呢?替同鄉做事,他根本是門外漢。就拿收錢來說,明明是由我負責,他又搶著做,竟叫一個答應過寄錢給我的人,把錢寄給他。他這樣亂搞,誰做得了什麼事?」
「也許他本人想多做一點事,卻因為經驗不夠,不知從那裡做起來。」
「那他就不該用大帽子壓服我,讓我喘不過氣。我做事,又花錢。不求名,也不圖利,要的也只是一個心安。難道還要多一個老闆,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作威作福,支使我搞這個、弄那個的嗎?天底下絕對沒有這種道理。」
「原諒他吧!他好像是第一次出來替公家做事!」
「原諒他?他老是高高在上,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根本不會承認犯了什麼錯誤!」
「也許是職業性的自負,表面上他絕不向人低頭。但給他多一點時間,他會改變的!」
「我實在受不了!」
「你過去替人家做事,也受到很大的挫折,你都不會去計較。有人數落你,你也不當一回事。怎麼鄭錦超對你講幾句不中聽的話,你就會受不了呢?何況你又不是在替他做事,你如此和他賭氣,萬一李先生的旅費沒有著落,你不是會更後悔嗎?」
說罷,伸手攬著他的腰,輕輕地撫慰。然後說:
「你最近也太辛苦了!今晚就陪我看看電視,把剛才發生的事,全部忘光。然後好好睡一覺,明天醒過來以後,一切從頭開始!」
徐義弘的心還是有一點沉,但靠著他太太的憐愛,漸漸覺得開朗輕鬆。年輕的日子,又朦朧地歸來。
這個夜,並沒有那麼難挨。就像過去,他又好好睡了一覺。安安穩穩地。